烛光映在他眼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我倒是希望他不要这么遵而勿失。”
穗岁还想追问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姜林晖却略一抬手,打算将此事揭过,指了指屋外说:“是他把你抱回来的。”
“哦?我睡着了,谢谢你告诉我。”说完,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
“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到,你能把仙使改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没有把他改变成如今的样子。”穗岁直直地看进姜林晖的眼睛里,“是仙使一直以来被刻画成了别人想要的模样,我只想帮他找回原来的自己。”
“你是觉得,他原本就应该是禾山的性子,是吗?”
“是。”穗岁回答得十分坚定。
姜林晖看着眼前这个容貌惊艳的女子眸光盈盈,苦笑一声,拉开桌边的木椅坐下,将双手置于膝头:“你能不能与我说说,在孽海中的禾山,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34章 没有人敢上前为他在除夕夜粘一对春联。
穗岁总以为与禾山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她深铭肺腑的记忆, 可当她想要与另一个人说的时候,这些反复被她在深夜中拿出来咀嚼的回忆如同小芙手上总理不完的毛团,寻不到一个让她可以轻易捏起的线头。
因此她与姜林晖谈起与禾山的往事, 就显得有些细碎,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穗岁自己都不由怀疑起来,那些事情是当真存在过的, 还是她在这不尽寒风里做的大梦一场。
尽管她叙述得糟糕, 姜林晖却听得十分认真, 好像真的要从她支离破碎的言语里, 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禾山来。
说完以后,姜林晖沉默了许久,久到一支蜡烛彻底燃成灰烬, 才沉着声音道:“这就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 穗岁,谢谢。”
房间陡然暗了一角,穗岁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忽然被阴影吞噬的一块皮肤,说:“是我要谢谢你, 不然这些事我都无人可以分享。”
这话似乎提醒了姜林晖什么,他诚恳地请求道:“请你不要把这些说给仙使听。”
“虽说我原就不打算告诉他, 可是……为什么?”穗岁眼皮微抬, 困惑地问。
“因为……”姜林晖说了两个字, 却忽然止住话头。
因为对于你而言那段不敢告知于众的灰暗过往, 是云端之上的他永远渴望不可及的自由。不曾见过那样的美好, 对他而言, 或许是一件好事。
可是这样残忍的事情, 姜林晖怎么也无法直白地说出口。
见他迟迟不把后面的话说完, 穗岁开口:“他曾经与我说过, 神界不需要他,他的存在,只会带给别人痛苦,所以才会落入孽海。大人知道为什么我愿意与您说这些吗?”
“因为,”穗岁看着姜林晖,一字一顿道,“您会因为我提他的苦难而感到悲伤,所以您说的话,我都相信。”
面对穗岁的坦言,姜林晖仍垂着眼,遮去眸中的所有情绪,只是又一次重复说:“谢谢你。”
“谢什么呢。”
谢谢你在禾山生命的尽头,给了他最好的一段时光。
“罢了。”久未得到回答,穗岁笑了一声,“神君大人若真想谢我,能否帮我做一件事呢?”
“神族有律,不得插手其他种族的事宜。”
穗岁耸了耸肩。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原本也没抱有什么希望能得到姜林晖的帮助,只是随口一提。
却听他话音一转:“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以神农起誓,保证竭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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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日,李芙收到了李家兄弟传回家的信。往年家书传来,小芙和李嫂都需去找村中识字的人将信中内容读给他们听,今年就大不相同了。
在穗岁的教导下,小芙识字速度飞涨,书信中常用的词对她而言不在话下。可她看完父亲与大伯寄回家的书信,迟疑了很久,才将其间内容转述给李嫂。
“他们说今年慎海地区风雨不断,万般难行,不能回来了。”
“你想见他们吗?”穗岁听完小芙的转述,问道。
那风雨拦住了琪娘,也同样拦住了归乡的旅人。
李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十二月后她来仙使小院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方面李家到仙使这里距离不算近,冬日狂风不断的海边村庄寸步难行,李芙个子不高,人又精瘦,穗岁担心风吹落了什么东西对她造成危险,就不让她常来;另一方面……李芙自己也不愿意出门了。
因为每一次走出屋门,都会增加遇上琪娘的可能。
她连见都不敢见到琪娘。
小小的心脏藏不住那么厚重的心事,于是这个昔日里活泼爱笑、妙语连珠的小姑娘,就日渐沉默下来。
她今日是主动来寻穗岁说起父亲与大伯不能回家过年之事的。
“其实……爹爹和伯伯去年和前年也没有回来,小芙都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李芙趴在窗口,喃喃道,“他们回不回来日子也没有差,回来了大娘就免不了离开后难过好几天,我倒是觉得不回来也好。”
这亲人之情对穗岁而言太过陌生,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李芙,就只静静地听着她说。
“可是……”说着说着,李芙撇了撇嘴,忽然鼻尖就红了,“可是姐姐,我如果今年见不到爹爹和伯伯,是不是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穗岁忽然拉住李芙的手:“不会,相信姐姐,你会见到他们的。”
送走李芙后,穗岁一直留在小窗前看着小芙的背影,直到她走出视线范围之内,才回到院内的小厨房里,把温在炉子上的药端了下来,往仙使的屋里走去。
“怎的在看书?今日不困了?”
她进门的时候十分小心,将门打开到刚够侧过身挤进来的大小,便立刻勾了勾腿把门踢上。
看她如此小心谨慎,仙使不由会心一笑:“你的药很管用,昨夜我睡得很好,便没那么倦。”
“那便好。”穗岁高兴地把托盘放到窗边,“今日我改了方子,加了些小芙带来的橘皮,味道应该好些,你再尝尝。”
仙使无奈地摇头:“不必费心,我不怕苦。”
“嗯,是我怕你苦。”穗岁随意地席地而坐,歪着头心满意足地看着仙使接过汤碗,吹了吹气,将她熬了一个时辰的药小口饮尽。
喝完,仙使问她:“你眼下有些发青,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嗯,想给你做件新衣裳。”
“你已经给我做过衣服了。”
穗岁笑看着他,语气间却有些嗔怪的意思:“给过年准备的新衣裳,能是一样的吗?”
可是说完,她却愣住了。
过去的十年,有人教给过他要怎么过一个新年吗?
这净几明窗的屋子里装着一个奔逸绝尘的仙子,有无数人为他扫尽阶前雪,却没有人敢上前为他在除夕夜粘一对春联。
仙使是最不需要辞旧迎新的人。
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里,无冬历夏,没有一点变化,也不可以有一点变化。
这样想着,穗岁就握住了仙使的手:“没关系,以前没有的,我都替你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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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了吗?”
“嗯,”穗岁点头,“我看着他睡的。”
那药她已经换了好几贴方子,这一贴最为管用,可以让仙使入夜以后咳得不那么厉害,能有整夜的好眠。
睡得好了,他近日气色都好了许多。
“那药我放得比昨日更多一些,睡到辰时不成问题。”穗岁有些担忧地往院门外看了一眼,“只希望村中不要有突发事宜,若被人发现我不在屋内……算了,不说了,坏事总是越说越容易灵验。”
“用不了多久的。”姜林晖说,“我们现在出发,子时前就能赶回。”
几日前穗岁拜托姜林晖打听李家父子如今身在何处,做的是什么工,是否有什么把柄在工头甚至是郡守和州牧手上,好早做打算。
若是之后能将他们在外的一切踪迹抹灭干净,把人带回来,或是送去一个无人知道身份的新地方就好了。
可是姜林晖按照穗岁所言寻到那位李家父子后,却并未所动,只是第二日半夜回到渔村,对穗岁说:“你可愿亲自去看看他们在外的生活?或许届时你的决定会有所改变。”
彼时穗岁满心扑在如何让仙使睡得更加安慰一些上,只当这件事哪怕交由姜林晖这样身份的神官而言都有些强人所难,并未多加思索。
如今细细想来,他当时答应得那般爽快,说明在姜林晖看来这原是个不在话下的委托,那么问题大约是出在那李家兄弟二人身上。
确认一切准备妥当后,姜林晖把神农尺递给穗岁,示意她握着神器的另一端,就施了瞬移的法术。
呼吸之间,二人落在一个十分气派的庭院中,穗岁站稳脚步后松开神农尺,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一个藏身之处。
“旁人见不到你,我施了法术。”
穗岁不禁挑眉,她失去灵力有一阵子,竟然已经忘了他们可以隐身这件事。连仙使都看不破姜林晖的结界,人界寻常仙人自然是不能发现他们踪迹的。
“这院子……好生气派。”于是穗岁大大方方地打量起身处的庭院来,“这是哪里?”
“是李芙父亲,李向阳的屋子。”
“你说什么?”穗岁惊呼。
这怎么可能!
按照李嫂与李芙的说法,他们李家兄弟二人不过在寻常工地上做工,哪里缺人就去哪里,总归是些卖力气的差事,大差不离。
虽然按时寄钱回家,但每次数额都不多,将将够李嫂与小芙两人生活,说剩余的都寄存在钱庄里,等着收利息,过些年一同带回村子来。
这得多少利息,才能盖下如此气势的宅子?
连廊下悬挂着精致的灯笼,四处皆是考究的庭院石与修剪齐整的景观松――穗岁不曾亲眼见过这样气派的装饰,却也明白这讲究与气派背后,需要多少真金白银才能堆出这么些名堂来。
“若是不信,你随我来。”
第35章 请神君大人在仙使发现之前杀了我。
姜林晖轻叹一口气, 引着穗岁往屋内走去,边走边说:“李氏兄弟二人确实一开始是在码头上做苦力活的,只是二人不知怎么得了一孤寡船主的赏识, 被认做干儿子,从此做上了航运的活计。”
没过两年,船主因病逝世, 把全家的财产交给了兄弟二人, 原本他们也不是愚笨之材, 两年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将生意操持得像模像样。
与兄长李向霁相比,李向阳做事更加圆滑,经商的脑子虽不如兄长那么活络, 可说起场面话来是无人能敌的。二人略一合计就给李向阳捐了个芝麻小官, 从此官商勾结,如今在南方诤雍降郎弦菜闶怯辛秤忻娴娜宋铩
买下这样的院子对他们来说早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甚至在诤友芈芳父鲋匾的港口城郊都置办了房产。
穗岁默不作声地听着,心却越沉越低。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凭空掉下块喂到他们嘴边的肉呢?
她原本以为李家兄弟是被迫远离家乡与仙使的庇佑,不得不外出做工的。如今看来, 是有人故意在他们前路扔下了碎金, 一路引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往深渊跌落。
姜林晖带着穗岁往前又绕过了两个庭院, 才听见人声。
“哥, 你前日托于我的那两抬水丝都交给税吏了, 一切安排妥当。但只一点, 账目千万别出差错, 原目得好好寻地方藏着, 切莫走了何家的老路。”
“你哥我多精于此道, 怎可能做那种阴沟里翻船的差错。何家船业做得再大,却也没有一个自家兄弟在官场里操持着,怎么能和你我相提并论?”
李向阳听了正欲大笑,可才发出一丝响声,立刻做贼心虚地收了声,努力压制住得意之情:“那是,只要我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诤友赝径际俏颐堑奶煜隆!
“那可不。”李向霁对着弟弟举了举杯,“我们再也不用再被那个又小又破旧的渔村束缚,在仙使的座台下摆尾以求一个安宁的生活了。”
穗岁的嘴不自觉地抿得很紧,双手亦是攥成拳,恨不得冲出结界,上去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人一顿暴揍,好叫他们醒醒神。
“唉哥,要说我那嫂子你还是休了得了,快一年了肚子还没个动静,你那小妾瞿氏虽然也是个不争气的,好歹两年里生下了两个女娃。这生不出来的女人留着她做什么?改明儿我再给你船上送两个有福相的。”
“还不是看她性子好,虽然相貌平平,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生活起居上给我安排得那叫一个熨帖,也算有她自己的妙处。不过你说得不错,门户再高,生不出儿子也是德行有亏,哥哥就等着向阳安排了!”
“哈哈……”
李家兄弟二人从“正事”的话题脱身,立刻满堂吹起了荒唐话,穗岁却在这入不了耳的污言秽语中慢慢平静下来――这样的男子,她原来见得多了,根本不值得为之生气。
她一开始听李向阳提起“嫂子”,还以为说的是李嫂,立刻竖起耳朵去听,很快便意识到这兄弟二人早就在城里另有家室。
怕是早就不记得慎海边渔村里还有日夜思念他们的至亲了。
抛妻弃子,死不足惜。
穗岁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手不由握上了腰间匕首的刀柄。
姜林晖瞥了一眼她的动作,皱了皱眉:“你要杀了他们吗?”
“如果我说是,你要拦我吗?”她前一刻脸上满是杀气,此刻开口,却是十分平静的声音,“神君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姜林晖默然,只看着她摇了摇头。
李家兄弟瞒着人在此处私聚,因此屋内光线昏暗,穗岁看不清姜林晖眼神中暗藏的情绪,不知他那摇头回答的哪个问题,也不知他此刻心中是觉得她太过心狠手辣,还是感慨她冲动鲁莽。
“我没打算这样杀了他们。”穗岁冷笑一声,“死是个多简单的事啊,哪里需要我来动手。李向阳能官运亨通,全仰仗于有个八字地支相生的女儿,小芙若是顺利被带走,他便彻底失去了作用,可若是小芙抵死不从,无需我出手,有的是人从他身上划拉口子来讨些代价。”
只要她能暗中周转,将李芙藏好,不让她被当做贡品上交给符行霈,同时把此事嫁祸给李向阳,那么差使便会认为是他为了女儿从中作梗,自会向他发难。
穗岁也是个从酷刑下走过多回的人,她才不想看李向阳死得那么干脆,让他被那些差使盯上,远比死在她手上痛苦一百倍。
毕竟论起折磨人的手段,她自认比不上这些纯血的人族。
至于李向霁……借了侄女的光飞黄腾达,却对女人没有半点尊重之情。发妻说抛就抛,半点没想过李嫂那样一个温柔娴静的村妇,离了丈夫后半生还有何依仗。
那么看不上女人,就做个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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