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琪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穷酸地方的事儿,说出去也不怕脏了皇仙大人的耳朵。不过郡守那儿……还得看你们的表现。”
从他们对话中穗岁大概听明白了李芙目前还无大碍,略松了口气。只是她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觉察到李芙要逃走的?
事关重大,她分明对小芙再三强调过不能把这事告诉给李嫂外的任何人,小芙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不可能胡乱漏了风声。
穗岁抬头去看村长。
却见村长低着头,目光垂于地上,并没有出声。他似乎感知到了穗岁的眼神,身形微动,于是穗岁就看到了站在村长背后的人。
是李嫂。
穗岁瞳孔瞬间长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李嫂!
倘若这背后的主使是李嫂,那么小芙落入琪娘的手中,她的谋划全都暴露,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莫说是李芙了,就连她也对李嫂全无防备。
“为什么……”穗岁的眼神中全是哀恸,注视着李嫂――她甚至不想用这个十分亲昵的称呼去唤她,“冯遇恩!她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不给她一条生路!”
“天真!”没等冯遇恩回答,琪娘先尖锐地笑开,“冯姐姐自然也是郡守的人,九年前她被派来这破烂村子看管李芙,为的就是防止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蝼蚁冒犯仙人威严。姐姐的大名也是你配喊的?”
冯遇恩脸上哪里还有穗岁熟悉的那个李嫂羞涩木讷的神情,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扬着下巴,冷漠地睨她,把那个符袋扔到穗岁身前的地上:“穗岁,此物可是仙使给你的?”
至此为止,穗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符袋,往前微微探了探,却被身后的青年当做是不服之意,一脚踹上穗岁的脊背,将她踩趴在泥路上。
凛风把泥沙吹得又冷又硬,穗岁颧骨冷不丁磕在石子上,立刻蹭出一片红印。
紧接着一只肮脏的鞋子踩上她的另外半边脸,琪娘刺耳的声音在穗岁头顶上方响起:“说话呀,刚才讲话不是很响嘛,怎么,我一问就成哑巴了?”
“没有。”穗岁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你也听到了,我曾对仙使不敬,他怎可能因我与李芙交好而私授灵物。”
“哦,是吗?那你倒是说说这东西是从何而来?”那符袋上被姜林晖下了法术,琪娘触碰不得,于是眼神狠厉地瞪着它,脚下力气也越来越重。
穗岁自从离开孽海之后便再没有受过如此羞辱,不过几个月功夫,竟有些忘记了那是何种滋味。
如今被琪娘当众视作鼠雀,她心中并无羞耻,只觉得寒心酸鼻:人族不堪哀矜,所有的善意在这样污浊的世上,注定得不到任何好报。
“我误入邪道,学了些不入流的妖术,才瞒天过海,想帮李芙一把。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仙使无关。”
“她在撒谎。”冯遇恩确定道,“我已经观察过仙使和此女许久,他们多次半夜无视律令,离开院子到海边捕鱼。”
“那也是我用妖术强迫仙使替我捉鱼,他并不知情,也不曾吃过荤腥。”
“唷?”琪娘把脚抬开,蹲在穗岁面前,诡异地笑道,“既然你有这样厉害的妖术,为何还需要仙使来替你捕鱼呢?”
穗岁哑然。
她着急忙慌地去驳斥他们的质问,却不知字句之间皆是漏洞。
人族的心眼,比蠢笨的鲛魔多上太多。而她此刻心神大乱,也全不如从前应对鲛魔时那般泰然自若。
沉默良久,穗岁扯了扯嘴角:“我血脉有异常,法术时有时无。不信?”她抬高声音,“你们去查查李向霁吧,七日前我赴百里之外用法术令他断子绝孙,若无妖术,怎么可能做到?”
“是你干的!”冯遇恩惊讶地出声,却从侧面印证了穗岁所言属实。
“你们快看她脸上的伤……”
琪娘把脚拿开后,穗岁便抬起头来。她颧骨处在地上擦出血的伤口,刚抬头的时候还在,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缩小,很快肌肤完好如初。
有几个胆小的妇人倒吸一口冷气:“真的是妖术!”
“怕什么!”其中一个妇人身前的壮汉蛮不在乎道,“她现在能乖乖被我们制服,说明正是失去法力的时候!”
“对,我们要趁此机会快些杀死这个妖物!”
“没错,怕什么,她现在奈何不了我们!”
他们还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咒骂,穗岁头有些疼,耳朵嗡嗡地听不太清,只觉得十分吵闹,也不知道仙使睡得好不好,会不会被这里的动静惊扰。
“村长,琪娘!”一个少年从远处喊叫着走来,他的声线有些高,顿时盖过村民们的呼声。
“不是叫你看着李芙吗?你跑过来做什么!”说话的是那少年的父亲,严厉地责问他。
少年停在李家大院门口,弯腰喘着气说:“她她她会开锁,我打了个盹,醒来发现人已经把门打开逃走了!”
穗岁突然笑了。
没了符袋,她身上禁制未消,又能跑去哪里呢?可是只要李芙还会跑,只要她没有放弃,那她的人生就还有看头。
见她一笑,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齐刷刷往穗岁面前啐了口唾沫:“要不是你这妖物蛊惑,小芙多好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学会这些东西!”
穗岁闻言嘴角弯得更高。
这话她倒是没法反驳,因为小芙撬锁的技能确实是她教的。
议论过后,众人等了许久,才听村长沉声说:“沿着海边搜,她腿受伤了,跑不了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
QAQ乖乖小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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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被世界杯包围了,前两天晚上和同事开会,有些人整活把背景换成了球队的。
于是……开会的时候直播干架哈哈哈哈哈
第39章 姐姐,请让我死在天地之间。
村长说的不错, 李芙脚受伤了,跑不了太远。
却无人料到,她并没有打算逃跑。
村民们找到李芙的时候, 她伫立在海水中,把裤管卷得很高。
潮汐涌动,浪来时打到她膝盖的位置, 褪去却也没过了她肿胀发黑的脚踝。
李芙手上握着一把银色的匕首, 刀刃却没有朝着向她走去的人, 而是横在自己脖颈的一侧。
“你若再往前走一步, 我就自尽在你们面前。”
穗岁被押到海滩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叫人心碎的场景。
“小芙,叔叔婶婶都是看着你长大的, 以往我们待你不薄。你忍心看着邻里因你被怪罪吗?”
“你的父亲和伯伯还在外头, 他们供你吃穿那么多年,百善孝为先,你不能连累他们啊!”
“李芙,你小时候我娘亲一直抱过你, 你还记得吗?前阵子我还教你做过桂花糕,你难道要因为这个妖女的话把我们所有人都抛弃吗?”
似乎只有听到“妖女”二字的时候, 李芙脸上茫然的神色才褪去几分。她怔然抬头, 方才看清穗岁的处境, 那被风吹红的眼眶瞬间滚出热泪来。
“我姐姐不是妖女,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李芙的嘶吼吹散在风里, 却让所有人听得十分真切, “爹爹和伯伯不要我, 大娘也不要我, 你们嘴上说着对我好, 却要把我送去一个吃人的地方,这天下只有穗岁姐姐真心帮我。”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掉个不停,越喊越响,像是再难克制住内心的痛苦,吼到最后跺了跺脚,恰逢一阵海浪打来,李芙身影踉跄,单膝跪了下来。
她等潮水过去,才晃悠悠地爬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抵在喉咙侧边的匕首。
刀刃压得太紧,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略一晃动,就有一道刺眼的红顺着刀尖流下。
李芙性子大大咧咧,却曾经是个很怕疼的孩子。
“那你听姐姐的话好不好?”穗岁对她喊道,“小芙,你相信姐姐,我会保护好你的,把刀放下好吗?”
穗岁呼唤着李芙,却像是隔着一道跨不去的河流,在呼唤幼时的自己。
没有人在她九岁的时候保护过她,可是李芙不一样,她还有自己护着,不应该这么绝望。
琪娘忽然走到穗岁身旁,从后面大力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穗岁头皮一紧,顿时面色苍白。
琪娘见了却十分满意:“李芙,你可得想清楚,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正在我们手上,你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是活不成了。”
“不要听她的!”穗岁打断了她的话,趁着身旁的人没有反应过来,猛地朝着一个提着刀的村民撞去。
村民躲避不及,刀刃划破穗岁的肩膀,鲜血淋漓。
“我是妖物,他们奈何不了我,杀不死我。小芙你看,我的血不流了,伤口也好了,我没有骗你!”穗岁激动地摇着头,声音越来越沙哑,“我们一定有办法逃走的,你不要屈服于这些人。”
说着,穗岁抬头看了看天:“姜林晖!姜林晖你在哪里!你出来啊!你答应过我的,不能食言,快帮帮她……”
无人回应。
李芙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微笑,肩膀一沉,似乎是松了口气:“姐姐,我相信你。”
穗岁此时满面污泥,明明在对着李芙很努力地微笑,模样却怎么都看起来十分凄惨。
“可是,”李芙话锋一转,继续说,“姐姐能不能给小芙一个做决定的权利。”
笑容瞬间凝固在穗岁脸上。
她从来是一个没有资格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就连带着这根神骨在人间苟活都非她所愿。李芙所求,亦是穗岁此生所求,于是她此刻心如刀割,却说不出一句拒绝小芙的话。
穗岁不说话,李芙便明白她最爱的姐姐答应了她的恳求。
然后她细细长长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终于露出穗岁平日里熟悉的笑。
“姐姐,小芙记性不好,你教的诗句,我大多背不出来,算不得一个好学生,但总有几句,还算印象深刻。”
漆黑的夜色慢慢褪去,晨光熹微,在海面上泛起萧萧青白之色。
“我不要为别人的信仰所牢笼,也不甘受造物之陶铸*。世间既然给不了我自由,那我就去沧溟里找。”
李芙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村民们,倒着往海中退去。她挣扎过,也努力过,看见过希望,也感受到了什么是绝望。
见过天壤,就不能委身庙宇了。
“姐姐,对不起,但请让我死在天地之间。”
许是她说的话超出了村民们的认知与理解,也可能是这个全村老少看着长大的孩子脸上哀戚太浓,一时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去阻止她。
琪娘与冯遇恩双手握拳,可她们空有使者的身份,并没有任何灵力,不能强行阻止李芙的动作。
她要么死于海水,要么死于自己脖颈边的匕首,无论她们怎么做,都不能阻止李芙注定死亡、她们任务失败的结局。
琪娘和冯遇恩可能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不到九岁的女孩会有如此坚毅的勇气,宁死不从。
第一缕阳光露出海面的时候,海水彻底淹没了李芙的头顶。
穗岁茫然地想:小芙退后的脚步再慢点就好了,这样还能最后看一眼新的太阳。
众人如醉初醒,久久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股腥味涌上喉头,穗岁突然呕出一口鲜血,然后昏倒在众人之前。
再睁眼的时候,她身上鹅黄色的衣衫不知何时被全数褪去,露出洁白的里衣。
阵阵冰冷的海风穿过那单薄的衣物,恨不能刮在穗岁的骨头上,让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于是穗岁便发现,她仍然在海边,不过被人捆绑得严实,扔在一座简陋的木台上。
看来她并没有晕倒太久,因为太阳虽然已经整个跃出海面,却并没有升得很高。
“妖女醒了!”
穗岁循着声音看去,见到说话的那青年眼神愤恨,手中拿着一捆稻草,重重地扔在木台旁边。
四周已经堆满了稻草与干柴。
穗岁艰难地爬起来跪坐好,这才细细打量起身边。村民里三层外三层,默不作声地围在木台四周,最前面站着几个手持火把的男性,气涌如山。
见穗岁醒来,立刻有人把这满腔怒火发泄出来:“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小芙怎么会死!”
“这下好了,我们所有人都完了!”
“早在当日此女口出狂言的时候,就该就地处决!”
“就是,仙使糊涂,就不该宽恕此人!”
“娘亲,我们怎么办啊呜……”
穗岁眉眼微动,冷峻地看着一旁满面得意、抱着双臂看好戏的琪娘与冯遇恩二人,开口道:“真可笑,罪魁祸首明明就在你们面前,你们的脊梁和骨头都在哪里,宁可责怪仙使都不敢质问她们!”
然后她就看到那两人脸上露出更加讽刺的笑来。
“你还有脸说!”
“使徒大人恪尽职守,本来只要李芙好好听话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你不光害了李芙,连累了我们,连仙使大人也不放过!”
穗岁也忍不住自嘲起来。
她还试图和这些人说什么骨气呢。
穗岁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被金光照亮的天,又看向周边的稻草:“你们是要烧了我吗?来吧。”
这些人再拖延下去,仙使的药效就快过了,起床见到她不在屋内,万一找过来,岂不是坐实了违背律令的罪名。
是她能力不够,中了别人的算计,而她在这人界最重要的也就那么两个人,无论如何,都得将仙使保下来。
或许穗岁从前还有过要将仙使从这荒唐的世间拉出来的想法,此刻只觉得自己从前错得十分离谱,再不敢作任何肖想。
清醒与痛苦从来是并存的,那是她用许多年明白的道理,独自背负着前行也就罢了,不该强加在别人身上。
穗岁忽然有些后悔,这几个月来肆无忌惮地与仙使走得太近,他都要习惯她的存在了,那等他知道自己的死讯,会伤心吗?
应该会有一点吧,但或许过上几个月,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他就还是神龛里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仙使大人。
“愣着干嘛,烧啊。”穗岁唤着身边离她最近的那个少年,“这可是你们不多的机会了,要是过会儿我恢复了法力,在座的各位,都得给小芙陪葬。”
那几个举着火把的人面面相觑,十分心动,却又有些忌惮。
这妖女如此从容,莫非还有后手?
穗岁见状笑得更放肆了,寒风呛进她冒烟的嗓子,一边笑一边咳,疯态毕现,似乎是要将那“妖女”二字彻底坐实。
她陡然往前俯身,离那被吓呆了的少年更近了一些,嘶哑着嗓子发出令人胆怯的诡魅声音:“小孩儿,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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