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打了个激灵,手一个不稳,火把就脱离了他的掌控,掉进柴草堆里。
霎时黑烟缥缈,在穗岁和村民之间组成了一道不可撼动的屏障。
又有几个人等了等,见穗岁只是依旧可怖地笑着,却没任何动作,认定了她不过虚张声势,就大胆起来,纷纷把火把扔到柴火堆上。
烟雾更浓了,熏得穗岁喘不上气,生理性的泪水被刺激到不断溢出,她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是火苗蚕食着草木发出的噼啪响声,心下却是一片安宁。
终于要结束了。
穗岁想要闭上双眼,却在最后一刻,看见了一个青色的身影,向着海边快步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改自《菜根谭》: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人定胜天,志一动气,君子亦不受造物之陶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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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岁为了自由离开孽海,小芙为了自由葬身慎海。
第40章 穗岁,不要怕,我陪你离开。
仙使醒得比往日更早一些, 睁眼就觉得心跳得有些乱,好像明明睡得很沉,却一直被梦靥追赶着, 未曾真正休息好。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掌下的跃动,眼角无意间扫到一件青色的外衫, 那无端涌现的惊悸一瞬间就被抚平下来。
穗岁当时怎么和他说的来着?过年的时候要穿新衣服, 是年夜穿, 还是初一再穿?
可是初一有祭祀活动, 他只能穿白衣。
反正今夜无事,家家户户都忙着辞旧迎新,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他都已经破了许多戒了, 走出过院子, 吃过肉,不过再于无人处穿一下其它颜色的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想着,仙使将那衣服抖开, 小心翼翼地穿上。
大小正好,这布料似乎被穗岁浆洗过许多次, 有着炭火烘干后染上的气息, 却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 并不如寻常洗晒后的衣物那般僵硬, 反而格外柔软舒适。
他忽然有些期待起穗岁口中的年夜饭了, 不知道昨日见到的面粉究竟是怎么才能被和成皮, 把她准备了一日的馅儿包裹起来。
可是……穗岁呢?
仙使睫羽微扇, 在好看的瞳仁上落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他在院内并没有感知到穗岁的存在。
仙使又放出灵识去探, 在海边终于发现了穗岁的气息――却是与全村人的汇聚到了一起。
是她偷溜出去被发现了吗?
可以穗岁如今仙侍的身份, 没有人可以跃过自己去给她定罪。
村民们应该把她捆到这里,交给他来定一个公正的判决。
仙使推开门,冷风吹在他身上,如坠冰窟。他眼前蒙上一根纱带,不作片刻犹豫,甚至没来得及去穗岁房中取出他的靴子,就赤足往海边赶去。
当他终于见到村民与那木台上的穗岁时,心头爬满从未有过的慌张与恐惧。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
“大人您……”
“您怎可穿青色的衣衫!”
“不,仙使大人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难道这都是真的,大人真的被这妖女蛊惑?”
木台四周的火越烧越旺,可是台上的少女十分安静,反而是底下毫发未损的村民们沸腾了起来。
几个妇人带着身畔的孩童对着仙使下跪,请求他怜悯众生,回到自己的屋中。
但更多的人则用责问的语气掩盖住心中的惶惧,仙使是那样无私纯净的存在,他为了村民可以付出一切,怎么可能真的被这样一个卑贱的妖女所控?
不可能的,只要他们及时唤醒仙使,一切就还有回头的余地。
可是那些声音都没能吸引仙使的注意,他的目光定定凝在木台上,似乎要穿透浓浓的黑烟去找穗岁的身影。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当务之急是要先把那火给灭了。
于是仙使手中团起两道白色的灵力,准备往木台上射去。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阴森的女声:“大人可要想清楚了,您要是救了这妖女,便是无视这剩余的几百条人命。大人觉得自己的术法,真的可以与皇仙抗衡吗?”
仙使手中灵光一滞。
说话的人是冯遇恩,那小芙……
他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冯遇恩说这话,几百个村民纷纷退至两旁,对着仙使跪了下来。只有村长站在最前方,并未下跪,可他撑着木杖的手微微颤抖,看着仙使无力地摇了摇头。
然后那耷拉着眼皮的三角眼缓缓闭上,似乎并不敢去面对仙使做出的抉择。
好半晌,村长才侧身与齐刷刷跪在两旁的村民一道,将仙使身前的路让了出来。
仙使并未有动作,他指尖银光一闪,冯遇恩的脖颈便被白色的丝线紧紧缠绕住,提到空中。
她瞬间无法呼吸,喉咙里传出局促的嘶嘶声,却还不忘威胁:“我可是郡守的使者,你若杀我就是对郡守的不敬……”
“你欺瞒我数年,亦是对我的不敬。非我族人,死有应得。”仙使勾了勾食指,那白线骤然缩紧,冯遇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两颗涨得通红的眼珠爆出眼眶,最后一丝气从她口中呼出后,整个人就瘫软了下来,了无生息。
白丝松开,准备向旁边的琪娘脖颈上缠绕,还未碰到她,琪娘开口喊道:“我来时郡守便有旨意,初七那日我若不归,就派人灭了这里的所有村民。大人杀冯姐姐的事我会帮您陈情,但杀我……这里的所有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她的话听起来条理清晰,可语气下的颤抖却彻底出卖了琪娘内心的恐惧。
仙使心中那杆公平大义的秤已经有了偏差,从此以后他的所作所为,都将脱离他们的掌控。
可是那根白色的丝线竟真因她的话停在了她脖颈旁一寸的地方。
仙使半垂着眼睑,像是被琪娘的话说动,却也没有收回灵力,半晌他看向了木台上被熊熊烈火围困着的女子。
她艰难地站了起来,原本姣好白皙的面颊被烟熏出斑驳的灰黑,即便如此,这脏污也掩盖不去穗岁的绝世容颜,甚至衬得她一双明媚的眼睛愈发清澈。
穗岁终于看清了烈火外的一切。
也看清了向来一丝不苟的仙使甚至没来得及束起长发,灰白的发丝被海风吹乱,俊美得像是梦中神o。
他穿青色,果然好看。
也更像禾山了。
“禾山。”穗岁喊了他一声,“春联上要写什么,你想好了吗?”
似乎没有料到穗岁在生死关头,既没有央求仙使救她,也没有气急败坏地蛊惑他继续做出违逆之事,只是问了这样一个不轻不痒的问题。
“想好了。”仙使点了点头,回答道,“长乐永康,时和年丰,横批是……岁岁平安。”
两道热泪从穗岁眼中流下,划过脏乱的皮肤,落到下巴上的时候已成黑色。
“好像有点短了,但我很喜欢。”她吸了吸鼻子,大概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丑陋不堪,却也再顾不上这些,“对不起,我食言了,不能陪你吃年夜饭了。”
仙使挪了挪脚步,一点点向木台走去。
寒风扯着他的发梢,沙滩上破碎的贝壳刺入他的脚心,但仙使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只是语气平平地问琪娘:“我若不救她,便能护下这全村的人吗?”
“是,郡守与皇仙大人从不食言。”
“好,”仙使点头,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穗岁,“我不救她。”
村民们齐齐地松了口气,跪拜谢恩。
与此同时,穗岁心中释然。
禾山已经救过他一次了,这一回,她想把活下去的机会还给他。他最好也不要像她爱他那样爱着自己,也就不至于同她一样遭受一回肝肠寸断的痛。
“真好。”穗岁真诚地对他说,“禾山,遇见你我很高兴,此生无憾了。”
说完,她闭上眼睛,决绝地跳进面前的火海,任凭那烈焰伸出火舌舔舐她的灵魂与肉//体。
穗岁闻到自己的头发与皮肤被烧焦的味道,却觉得这众人眼中的极刑好似与她无关,留给她的只有轻松与畅快,没有半点痛苦。
她的脸上甚至洋溢出了悠然的笑容。
在这一刻穗岁忽然与李芙共情,想来她的小芙也是带着这般喜悦与海水相拥。
如此一来,死亡比活着更具希望。
可是突然,一双有力的双手搂住穗岁,将她带入一个消瘦但可靠的怀中。
穗岁不可置信的睁眼,触目可及的是一片青色。
仙使衣袂翩翩,在村民们的哀求与惊呼中,义无反顾地跃入火海,接住那个下坠的身影。
他的袖口与四散的长发很快染上火苗,可倒映了殷红的浅眸里满是笑意。
穗岁从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后便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推他,却不知道仙使这病弱的身躯哪里迸出无法撼动的力量,让她怎么都奈何不得。
他说:“穗岁,不要怕,我陪你离开。”
一言出,穗岁卸下浑身的力气,原本推拒在仙使胸口的手滑落到他腰侧,然后紧紧攀上他单薄的背。
“好。”
这一次,谁都不做被抛下的那一个。
就在穗岁与仙使彻底被火光吞剥后,一道白光自天际乍破,如银河倒坠,倾泻入熊熊之火,剥茧抽丝地托起一个娇小的身影,然后将那大火浇灭,蒸腾起的水汽将木台旁围着的所有人掀至空中,再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那白光太过温柔,吮吸着穗岁每一处焦烈的皮肤,她本已露出白色骨头的伤口迅速重生血肉,不消片刻,周身完好如初。
可当穗岁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盛满怆痛的琥珀色眸子里没有一点情绪,她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再没有一点自己的意识。
那是穗岁,却也不完全是穗岁。
方才那阵气浪将部分村民掀晕,却也有一些身强力壮地强撑着一口气支起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穗岁:“怪……怪物!”
那火势凶猛,连仙使都在滔天烈焰中化为灰烬,她为何能囫囵走出!
可无论是他们惊恐还是激愤的情绪都传递不到穗岁这里,她慢悠悠地从木台上走下,往琪娘那边前去,眼神却直直地看向远处天际,好像在审视天地万物,又好像要玉宇万象在这绝望的眼底分崩离析。
穗岁用布满伤痕与茧子的右手掐住琪娘的颈项,轻而易举地将身形是她两倍的琪娘举至空中,任由她无力地掰扯穗岁的虎口,双腿在空中拼死挣扎,却都无法从她的手中讨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很快,琪娘两条又短又胖的腿软若无骨地垂落下来,因方才苟延残息时的挣扎而在微微晃动。
穗岁虎口一松,她就重重地摔到地上,扬起一片灰黄的细沙。
“穗岁……”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
姜林晖错愕地看着眼前少女身后巨大的祝融神相凌于半空――却与太子黎榈纳裣嘧笥彝耆相反!
“是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大号上线!
穗岁:我成神辣,我嘎嘎杀仇人!
第41章 参见太子殿下。
从天而降无数青绿色的灵力, 犹如春日的雨,丝丝没入躺在地上的所有人体内。
须臾片刻后,村民们被这绿色的灵力操控着自沙滩上起身, 闭着眼往渔村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上的伤痕与污泥一点一点消退,前夜来时如何,回去的时候就毫无二致。
新的一夜过后, 他们将会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也不会记得这村里曾经有过仙使的存在, 闯入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外乡女子。
做完这一切, 姜林晖才开口说:“抱歉, 我私下人界的事情被蚩尤殿的人发现了,因此领了罚,才从刑台上下来。”
他其实听见了穗岁撕心裂肺的呼唤, 可紧赶慢赶, 还是来晚了一步。
尽管姜林晖知道,哪怕他准时赶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李芙自己选择了放弃生命,而仙使劫数已尽, 注定在这一天死去。
“李芙死了,仙使也死了。”穗岁转过身来, 从面容到声音, 都透露着一种死气, “神君大人, 为什么我还活着。”
当她面朝灰烬站定的时候, 余光瞥到了空中硕大的红色神相, 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这是什么?”
“是神相。”
穗岁摇了摇头:“不可能。我空有神骨, 连原本鲛魔的灵力都消失殆尽, 怎么可能有神相。”
她知道神相是什么, 禾山曾经与她说过,后神界的神都有神骨,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神相。只有继承了上古真神神相的,才能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
而神力的强弱,则与神相的完整程度有关。
眼前这个完整的神相,绝对不该属于她一个没有丝毫灵力的废人!
穗岁弯腰举起一个已经被烧得通体漆黑的木棍往空中扔去。
木棍穿过巍然不动的神相,远远地落到大海中。
穗岁疑惑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精疲力尽,根本就没有在方才的一掷上花费多少力气。
“你刚得神力,此刻情绪起伏太大,不能掌控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收不起神相。”姜林晖努力地让自己声音柔和下来,解释说。
“为什么?”
姜林晖:“他不想你死,跃入火海的瞬间把所有灵力渡给了你,阴差阳错,给你铸成了神相。穗岁,你现在不再是鲛魔与人的混血,是个真正的神族了。”
“为什么?”穗岁木然,目光凝定,似乎并没有听明白姜林晖的话,仍是自言自语道,“禾山死了,仙使也死了,为什么从始至终我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为什么她从来没能救下任何人?
姜林晖看着穗岁摇摇欲坠的身影,咬了咬牙说:“他没有死。”
穗岁冷冷地抬眼看他。
这句“他没有死”承载了她所有的希望,可穗岁却不敢信他,她怕是空欢喜一场,而她此刻再承受不住任何的打击。
“我早说过的,你从仙使这里,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他顿了顿,“因为他不是禾山,仙使只是太子黎樵谌私缋劫的一个身份而已。”
姜林晖撇开目光,不敢去看穗岁瞬间蓄满泪水的眼,狠心地把话说完:“禾山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不。”穗岁红着眼睛与鼻尖,却倔强地昂起下巴,“你骗我。”
她迈着发麻的双腿,朝姜林晖走去:“他们长得完全一样,言行举止都越来越相似,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凑巧的事情!”
“他就是禾山。”穗岁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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