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岁一开始还需要强忍笑意,可她余光瞥去,无论是仙使还是祈愿者都一如既往的虔诚严肃,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信仰和愿力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别的,无论所求是什么,无论仙使能不能允诺做到,只要那股真诚与善意在,就都值得被尊重。
大千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在穗岁看来微不足道的“我想要”组成起来的。
她没有那么多想要的东西,才是最奇怪的存在。只是看着这些人,穗岁便觉得,无欲无求何尝不是她的不幸。
但让穗岁有些在意的是,小芙说的愿望让她有些意外。
她说:“我想多陪大娘几年,不想让琪娘再来找我。”
琪娘?这个名字穗岁从未听说过。
等下次李芙再来找她的时候,得去问个清楚。
“穗岁?”
“嗯?”穗岁尚在沉思中,没有意识到仙使已经喊了她两声,“抱歉,怎么了?”
仙使手掌微微向上抬起:“你有什么所求吗?”
穗岁先是想问“我还可以许愿吗?”,然后她才想起仙使已经成功从她额间抽出愿力过。于是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也可以许愿吗?”
仙使颔首。
这一次穗岁并未犹豫,干脆地跪在他面前,行了个十分标致的礼。
但她想了一会儿,才想出要向仙使求什么。
穗岁说:“从明天开始,您能不能每天都陪我吃饭呀?”
“……”仙使沉默了一下,他有想过穗岁所求仍然与他有关,却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平凡又古怪的愿望,“为何是从明天开始。”
“你不用修炼吗?”穗岁抬头,“调取了这么多愿力,你得闭关一阵吧。”
“……”她观察起事情来细致得超出常人想象,“是。”
说完,仙使伸出手指,在穗岁的额头点了一下。
其实穗岁心中还有一些紧张,因为她不知道上一次仙使能从她的额头取出愿力是不是偶然成功的。
但当她再一次看见一道绯色的愿力连接到仙使的指尖后,心中最后的忐忑也随之彻底放下。
太好了。她其实也有不那么特殊的地方,也可以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做个普通人。
同时发出感慨的还有围绕在仙台之下的村民们,当他们看见这熟悉的光芒自穗岁额心闪烁的时候亦是松了口气。
“仙使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
“是啊,大人将穗岁放在身边收为仙侍,果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要用自己的方法渡化她。”
“不愧是仁慈的仙使大人,只愿仙侍改正以后能好好侍奉大人,不要再有冒犯之举。”
唯有李芙轻轻扯了扯李嫂的衣袖:“大娘,可是我觉得……穗岁姐姐从来都没有变过呀。”她还是那么聪明,那么厉害,对她一如既往地好。
“莫要胡说。”李嫂亦是欣慰地看着仙台上跪着的穗岁,“若是没有改变,怎么会呈出自己的愿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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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到底为什么她就突然能被抽出愿力了呢?
穗岁吃过晚饭便在屋内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这愿力时有时无的症结如果是出在她自己身上……难道和她所许的愿望有关?
她最初向仙使祈求的,是让她深爱的人回来。
穗岁念及此处,慢慢合上了颤抖的双眼。
或许是她之前想错了,她并不是一个没有愿力的人。穗岁也深知自己对禾山的执念,绝不可能是因为她不够诚心的缘故才导致了那样的结果。
排除掉一切她能想到的可能性,最终剩下就是这问题的答案了。
――她爱的人,不可能回来。
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实现的愿望。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穗岁的眼角流下,像是打通了一道泄洪的沟渠,她心中的所有委屈和悲伤全都不可抑制地溢到面上。
可穗岁又不知道仙使留在院中的灵力能不能感知到她在屋内的异状,便想尽办法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以至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又把抽泣声锁在喉部。
穗岁就觉得胸口被压得很紧,从神骨往上的每一块皮/肉都散发着撕心裂肺的疼。
过了许久,她就着这个姿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穗岁夜半时分才醒了过来,她的眼睛哭得胀痛,胸腔因为长时间地躬着而感到烦闷,因此她坐起来后一边用冰凉的双手敷着眼睛,一边长长地吁了口气。
手放下的一瞬间,穗岁还未来得及睁眼,便感觉到有一股凌冽的杀意向她袭来。穗岁凭借着直觉偏身闪过,方才睁眼,便见到了袭击她的东西。
是一把碧色的长条形武器,尾部带着长长的黄绿色流萤,在昏暗的房间中十分瞩目。
穗岁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武器的主人是谁,利器陡然调转方向,再一次向她刺过来。而这一回穗岁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和躲避能力,她只能缓缓闭上眼,等待着疼痛袭来。
可是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那碧色的灵力伤到她。
穗岁睁开眼睛,震惊地看到自己身体周围被一层月白色的灵力笼罩,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护住了她,而那个武器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被这层灵力弹了出去,跌坐在房中一角。
那是个从长相上而言十分温和儒雅的男子,一身绀紫色的衣裳衬得他十分文气,可他方才所作所为与此刻沉着眼眸紧盯穗岁的模样,都与他的长相十分不符。
穗岁未作多想,拔出匕首,对准地上的男子,却并没有动作。
“不杀我?”男子开口,笑得十分温和。
“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伤不到我,但我也杀不了你。”别说她现在灵力全无,就从男子方才的动作和功法来看,哪怕是她在孽海里有灵力的情况下,对上他恐怕也毫无胜算。
这灵障莫非是仙使所下?
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唇边的血痕,然后慢慢自地上爬起来:“不用看了,我在这里设了结界,仙使不会注意到此地的动静。能让你从神农尺全力一击下存活的,也并非是他的力量。”
穗岁把匕首握得更紧:“你是谁?”
她不知道神农尺是什么,只是听这个武器的名字……他是神族中人?
“我与你有仇?”
“没有。”
“那为何半夜闯来我的屋子,又为什么要杀我。”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和探究,“我认为……任何一个你这样年龄的女子,半夜房内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要来杀自己,都该比你表现得更加恐惧一些。”
“那让您失望了。”穗岁语气很冷,“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得不明白。”
她若是有害怕恐惧的功夫,早就在孽海死了一百回了。
若不是她根本奈何不了这人,或许早就下手将对方反杀了。
反正她早就杀过人了,而世上她最害怕会对此有所为有看法的人也已经不在了,面对一个对她下死手的人,又何必再压抑自己的鲛魔本性。
“你刚刚说……这不是仙使设下的?”穗岁低头扫了眼还环绕在自己身边的白色灵力,蹙了蹙眉。
那男子点了点头,然后挨个回答了穗岁的问题。
“我是神族之人,姜林晖。来杀你是因为……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边说边往窗外看去――那是仙使主屋所在的方向。
穗岁的柳眉压得更低,目光一刻未从姜林晖的身上挪开:“仙使留我在此地,和你们神族有什么关系?”
“他是仙使,要留谁在院里确实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姜林晖把神农尺束到腰后,收起身边散出的神力,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下来,“是你的存在,与神族有关系。”
这话就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在穗岁的太阳穴处扎了一下。
不疼,却让她全身血液逆流。
“你是怎么从孽海来到人界的?”
“禾山到底是谁?”
二人异口同声地质问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就刀女主,活该做男二。
第30章 穗岁伸手,将仙使的一簇银发握在了手中。
说完, 两个人都沉默了,似乎都想等着对方先回答自己的问题。
“你是鲛魔吗?”
穗岁静静地看着姜林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姜林晖轻笑了一声:“抱歉, 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但有件事我想和你说,留在这里, 你得不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好。”她似乎并不在意姜林晖究竟说了什么, 不作任何表态, 反而回答起了他先前的问题, “我曾经是个鲛魔。鲛魔与人族的混血。”
然后穗岁就在姜林晖的眼中见到了意料之中的震惊。
“轮到我继续问了。神农殿的掌医大人,为何会屈尊来找人间的一个仙使?”
纵使仙使对于普通的人族而言可遇不可求,象征着极致强大的力量, 对于独立于天地间的神族而言也是不足一提的。
姜林晖一滞:“你从何得知?”
“上古神农既司医又司农, 十分强大。尽管后神界的神农殿中只有医官,拥有神农元神的神官仍然是数目最多的。”穗岁坦言,“但并不是所有神农都有资格姓姜的。”
那是上古先神的主姓,只有神农殿掌医才有资格冠他的姓氏。
想来姜林晖根本没有想到穗岁会对神界之事那么明了, 才会无所顾忌地将自己全名报了出来。
“呵。”姜林晖突然笑了一声,“他好像比我想得要更在乎你一些。”
穗岁将匕首收起, 她此刻在姜林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杀意。听他这么说, 穗岁眼眶忍不住一红, 便侧身掩饰自己的失态。
是在乎。
可惜不是喜欢。
“我感受到了你身上禾山的气息, 所以寻了过来, 但我以为你是用别的方式得来了你身上的神骨, 直到他为了护住你挡住了我的灵力。”那瞬间姜林晖才反应过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本来的意思。
他在神界无处宣泄的所有炽烈情感, 全都在生命的最后给了眼前这个鲛魔与人族的混血。姜林晖没有办法得知那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也看不出穗岁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千年来已经习惯了相信那个人所做的一切抉择。
所以既然他想要护下这个人,那姜林晖此刻就不可能再伤她。
穗岁伸手抚上自己的肋骨。
“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是。”姜林晖答得很果断,“我与他一同长大,或许是整个神界与他最亲近的人。”
穗岁忽然难掩自己的情绪,微微抬高了声音:“那你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他掉进孽海那种地方!你既然现在能下人界,为什么当初不来救他!”
姜林晖看着她,目光仁慈,就好像在看一个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哭闹的孩子。
穗岁就从中看到了一丝禾山过去望她时候的影子,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相似让穗岁立刻清醒了过来,压下情绪,冷冷地看着他。
“是啊,我没有救他,甚至是我帮着他跳下孽海的。”姜林晖满目悲怆,“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我们没得选。”
当“没得选”三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的时候,穗岁便知道,她再从姜林晖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倘若神族之人都命不由己,这世间还有“有得选”的人吗?
“至于仙使……我只能告诉你,不管你与禾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从仙使这里,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觉得我想得到什么呢?”穗岁轻笑,但她说的并不是一句带着讽刺的反问,因为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她留在这里到底想要从仙使身上得到什么。
她只是很难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义无反顾地走在一条孤独又看不见终点的路上。
“好了,神君大人既然奈我不了何,便请回吧,三更半夜待在女子闺房,有损我名誉。”说完穗岁自己也笑了,名誉啊……这可以用来糊弄人的词,根本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姜林晖张了张口,似乎本来还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纠结起来,半晌才道:“你现在已有神骨,可需要我把你带去神界,做个普通的神族之人?”
“不必了。”穗岁干脆地回答,“容不下他的地方,穗岁不敢踏足。”
“好。”姜林晖温和一笑,“我也觉得,神界对你而言不是一个好归宿。”
这话说得就有些可笑了。神界,人界,孽海……哪个对她而言是个好归宿了?
穗岁懒得与他多言,却在姜林晖对她行礼准备告辞的时候打断了他:“等一下。”
对上姜林晖那双漂亮的黑瞳,穗岁认真地问:“最后一个问题。仙使触碰到我的时候,会缓解他身上的疼痛,这与禾山给我的神骨有关吗?”
姜林晖的瞳孔骤然缩小,身影瞬间从屋内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好似今夜从不曾有人造访过此处,那都是穗岁的一场幻觉。
穗岁的手握成拳,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指甲深深刻进掌心,那力气太大,掌腹就留下了几道血痕,可她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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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二日中午,与仙使共进午餐的时候,穗岁还沉浸在这夜与姜林晖的对话之中。
她的记忆一向不错,因此事后把姜林晖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掰开了反复细嚼,妄图从中再抓取到什么被她遗漏的信息。
一边不断地懊恼,她应该再多问一些的,目前她所知道的都不足以拼凑出禾山的一半身份。
只有一点,能与神农掌医这样的人一同长大,禾山在神界的身份一定不低。
“穗岁。”
“嗯?”穗岁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仙使。
但其实仙使已经喊了她很多次了。他微微皱眉,只觉得今日的穗岁不太对劲。“你不舒服吗?”
“没有……”穗岁连忙摆手,“只是一夜多梦,没有睡好。”
说着她夹了一筷包菜到嘴里,然后又吐了出来。
这盘包菜都快吃完了,仙使怎么不和她说,她没有放盐?还是他已经说过了,她沉浸在回忆里根本没听见?
“我这就去重新……”穗岁脸色有些发红。
仙使说:“我吃好了,若是为了我就不必重做了。”
穗岁讪讪地坐了回去。
她向仙使许愿的时候其实以为两人会把桌子搬到院中,再一同进餐。没想到仙使上午在她搬出桌子的时候走出屋子,困惑地看着她:“你坐外面不冷吗?”
然后他用背抵着自己房间的门,侧了侧身。
“我……你……”穗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仙使的房间,见并未理解错仙使的意思,她就喜溢眉梢,端着餐盘去了仙使的屋内。
这屋子里面十分简洁,异常朴素。
穗岁搬来这小院没多久,她便问小芙要来各种各样的材料,动手做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或是布艺装点着自己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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