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穗岁的回答,以为她又把自己绕进一团扣了死结的绳线里迟疑不断,便想着再推她一把。
没想到穗岁缄口不过片刻,就十分干脆地回答:“想当的。”
姜林晖要脱口而出的阴阳话语强行在唇边打道回府,憋得他十分难受:“那你这纠结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穗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快拧出朵花,连忙舒展开来,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争神影这个位置。”
哪怕她舍去前缘,从记忆里剜出与禾山的过往,如今也很难把自己干干净净地从黎樯肀哒出来。
穗岁无法想象她那些对黎榇着戒备与防范的师兄中,任何一个人顺利从回生岭走出以后,会以怎样的姿态站在他身旁。
那样的神影对黎槔此涤惺裁匆庖迥兀
她似乎有一点理解姜林晖那日听起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
她是目的不纯,但至少能借与禾山的那一丁点联系,捧给黎橐豢牌扑橛植袈私欲的“真心”。
走之前穗岁突然喊了一句:“林晖。”
“嗯?”偶然听她喊自己的名字,姜林晖愣了一下。
“我先和你道个歉。”
“……你又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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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确保各种灵植的生长环境,神农殿内没有统一布下昼夜变换的幻象,穗岁靠着穹顶上的荧砂才确认了时辰。
她这些日子从姜林晖这里喝的汤汤水水倒也不算浪费,哪怕是经脉到了临界发出抗议,也不过让她晕倒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穗岁看着殿外明晃晃的天,心中虽然之前已经暗暗下了决定,真要迈出脚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迟疑了一瞬。
她就这样走两步缓一步,等视线忽地一暗下来,才彻底停住身形,心里知道这下是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她抬头望向头顶上方看起来逼真到极致的星河万里,只觉得美得不可言状,想在这神宫无他人敢踏足的一隅长长久久地与星辰相醉。
“谁允许你进来的。”
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将穗岁从遐想中惊醒。
她瞳孔瞬间缩紧,不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在恍惚中沉沦于幻象深处,差点丧失了自己原本的意识。
黎榧她茫然,远远地站在姜林晖所说那条盛满星光的溪流对岸,轻启唇齿解释说:“我宫内幻象运转所用灵力对你而言太高,稍不留神,你的神识可能会被卷入银河之中。”
穗岁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层薄纱般的灵力,想来是黎榘压内的幻术与她隔绝了开来,才唤醒了她的神志。
她窘促地跪了下来,却在膝盖点地的时候失神。
姜林晖说禹殊在殿前院落的玉石地上铺满了绿草幻象,可她身下的触感,分明与真实的草地别无二样。
“参见殿下,我未在外面感知到结界,不知此地是殿下的宫殿,才误闯了进来。请殿下恕罪。”
黎椴⑽此祷啊
穗岁感觉有两道凌厉又冰冷的视线直直落在她低垂的头颅上,昭示着它们的主人并未相信她的言辞。
于是她又说:“抱歉,我只是听闻此处有神界唯一的夜空,便抱着不被殿下发现的侥幸心思想来看一眼……我……”
她这话仍是谎骗,可真假掺半,听起来比前一句可信度就高了许多。
但她面对的人仍然不说话,穗岁觉得自己跪的腿已经有些酸了,膝盖下的痒意却完全掩不住心头的不安。
“姜林晖还与你说了什么?”
“……”穗岁面上难掩震惊,把头低得更低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举措有多么离谱。
明明吃了那么多教训,她却还是改不掉过往岁月教她的一身坏毛病,比如此刻,仗着从前人前显露出来的一些小聪明,便当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哄骗一下的了。
那可是神族的太子,是未来能与天道互通、天下最清明神圣的人了,她什么样的隐晦心思能在这样的人面前藏形匿影?
这样想着,穗岁不自觉抓了一把逼真的青草,心想:那她其它不可告人的打算,也都被这人看的清清楚楚吗?
不,不可能,否则这神界就没有她的留身之处了。
穗岁尽量让自己的声线抖得不那么明显:“我近日常去姜大人那里讨药,去得勤了偶尔闲聊时谈起过几句。”
“他对你倒是特殊。”
“大约是在人界的时候多说过几句话,有些怜悯我的遭遇罢了,大人是个心善之人。”
“心善之人只与你闲聊几句,怎么会聊到我的往事上来。”
黎樘使星辰之溪,脚步所经之处掀起荧光粒粒,仿佛那真是一条河,因他这个渡河之人溅起三两水珠。
他身着一件霁色长袍,广袖翩翩,看起来不似平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般庄严,纵使仍端着一张精致冷漠的面庞,却也因为这样晴明的颜色愈发鲜明起来。
可说出来的话却寒凉得洞心骇耳。
“什……什么往事?”
“林晖来找过我。”黎樽叩剿胨晟砬埃居高临下地说,“问我有没有想过当初的一切,或许是我兄长故意为之。”
穗岁闷声不响。
她有些不知道是维持着现在的姿态等黎樽约喊鸦八低辏还是继续装傻到底,问上一句“什么当初的一切”更好。
“我当时就困惑,是什么契机让他翻出了千年前的小事劝我开怀。今日见到你,才终于想明白。”
在自己还驾驭不住真火的时候生吞他人神相,接过太子之位,因此受了蚩尤殿对神宫中人史无前例重责的过往……是千年前的小事?
穗岁说:“您早就知道了?”
她想问的是什么来着?是问黎榇铀一进来就知道她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还是早就知道一千年前禹殊诓骗着他摧毁自己的神相,好能无所忌讳地卸下令自己恐惧又厌倦的担子。
黎椴恢每煞瘢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为何下此定论。”
“猜的。”穗岁坦言道,“因为我从姜大人的转述里,没有感受到您对大殿下的丝毫愧疚,以及他该对您有的复杂恨意。”
哪怕禹殊对黎樗述说的梦想是真,他真的曾经肖想过自由朴素的生活,可他后来为成为太子付出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怎会心甘情愿地让全部心血付之一炬。
无论他多么爱护自己这个年幼苦难的弟弟,人心复杂,在那样巨大的变故之前都该是一种惝恍郁结的情绪。
他可以单纯地恨,可以在惊讶之后勉力接受,甚至可以大度地原谅――唯独不应该对黎樯出类似于亏欠的情绪。
而真正应该感到亏欠的人,却泰然自若地受下一切惩罚。
神官皆道他在为自己的失控赎罪,但其实黎橹皇切母是樵傅卦诖替那个任性妄为的兄长受罚。
他清醒地看着禹殊从一开始就带着愧疚之情接近他,为他劈出一个量身定做的深渊,然后捧着不敢露出丝毫踪迹的赤诚一跃而下。
阚南荀能在第一时间猜出事情的真相黎椴⒉痪醯闷婀帧
可他从来没想过这世间还有一个不曾亲历这一切的人,在明知那么多神官与弟子对他这个太子殿下的猜忌与质疑后,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地揣摩他。
她可真是……
穗岁说完话,就一直安静地低着头。殿内不知从何处卷起一阵不算和煦的风,吹在生机勃勃的草地上发出沙沙响声。
她终于按捺不住抬头去看,对上的便是黎榘脬刈潘眼审视她的视线。
他的眉宇低低地压着,将那双狭长凌厉的眼睛压出了桃花眼的味道,这是穗岁第二次生出他与禾山十分相似的错觉。
紧接着,穗岁情不自禁地捂上自己的肋骨。
因为那边丝丝密密地传来了一股酥麻难耐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
穗岁:浅浅进行一个自己上去送人头的操作(握拳
第61章 他把小芙带回来了。
“你很擅长观察人心。”黎樗怠
穗岁点了点头:“我从前生活的地方, 不擅观察人心会死。久而久之能活下来的,都是我这样的人。”
但她也有猜不透的人,和被看透的时候。
穗岁下一句话的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姜大人和您的关系……可真好啊。”
她不过是揶揄了一句“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大殿下”, 没想到某人脑子只有两根筋,一根提醒他这事不能真的去问大殿下,另一根思考片刻就把他绕到了黎楦前。
反正就没有“自己琢磨”这个选项。
黎橄袷敲惶明白穗岁在说什么, 就问:“林晖他很希望你做神影吗?”
穗岁一愣,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姜林晖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 毕竟上一次两个人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 彼此间话里隔着一层纱,就默许着把这话题揭了过去。
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黎椋便老老实实回:“大人并未明说, 倒是殿下……您不希望我做神影, 那在剩余的师兄里,是有确切的人选了吗?”
黎橐×艘⊥罚骸澳阆绕鹄窗伞!
穗岁这才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
“我记得那时是你自己向我求的,不要神相,只要神骨。”黎槌鲅蕴嵝训溃 不做神影是过去她自己希冀的。
倏然间穗岁想起了那一日她神思混乱地回到念念宫,第一次试图思考自己到底把禾山当做什么来看待后, 他问她的那一句话。
“倘若神顾苍生, 你会有什么向我所求?”
神不顾苍生, 而她在苍生之外。于是穗岁最初对禾山无所求, 到后来求的东西又再不敢拿出来回想。
如今她成了神族中人, 黎槭瞧浼涞匚蛔钭鹁吹纳裰一, 她名正言顺地可以得他庇佑, 但穗岁又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难道任何一个神族对您有所求, 殿下都会应吗?”
这话问得实属有些突兀, 毕竟不是每一个神族都有这个机会能对着太子殿下求些什么东西的。可黎榛故腔卮鹆怂:
“天规之内,情理之上,无甚禁忌。”
那语气中的天经地义,直把穗岁说得哑口无言。
是了,黎榛蛐泶雍苄〉氖焙蚓徒髯褡约旱恼庖坏朗卦颍是以神官们无论对他下了多么不近人情的令,至亲之人又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行为,他都能毫无怨言地担下来。
可是穗岁又很想问问他,当他自己心有所求的时候,谁来做那个能庇护他的人呢?
于此同时,她似乎又理解了一些,为什么黎槟茉诶劫时会化身出仙使那样的影子来。
“至于你问我心中的神影人选……”黎槎倭硕伲才道,“没有人。”
穗岁抬眼:“也是,大师兄稳重,二师兄细致……十四个师兄各有所长,除去我神相上的优势,他们都能做一个比我更好的神影。”
但究竟谁最终能把神相洗铸成功,得到回生岭的认可,这是无人能预见的事情。她这个问题问得没什么意义,也难为黎榛鼓芙由纤的废话。
可谁知黎橛旨绦道:“我是说,我不需要神影。”
穗岁愕然:“这是殿下能决定的吗?”
“当然,回生岭为战神而开,我便是山门大合前最终的审判者。”
而他早就决定了,不论这一回谁能从山中走出,都不会得到他的认可。
“为什么?”穗岁问。
黎榉次仕:“那以你所见,做我的神影,是一件好事吗?”
“……”
不是。
之前穗岁还曾经疑惑过,哪怕黎橛资鄙窳Χ淘莸爻出他的控制能力,战神的降临也应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无论是三界中的哪个种族,能被封为战神的都是被无数人敬仰依赖的高世之才。
也是到后来她才思考起另一件事,战神从何而来。
从战中来。
战争意味着动荡、混乱与无序,战神则是从血海中撕出一道裂缝的人,这名号听着威严,但战局中一方称之为神的人,何尝不是另一方的魔。
其中人族战神的下场是最令人唏嘘的。
战时人们善于造神,和平年间又乐见毁神。
没有战争的时候,战神的意义在哪里呢?那些刀光血影中被称作英雄的人,在太平盛世里一身血污只会让人惊惧。
战神,就不应该由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背负的称号。
对于后神界而言,苏醒神力者所继承的神相都源于天地万物之主,最初那批人身成神者在如今人神割裂的情景下,不再有被传承的意义,自然而然就被世道所抛弃。
与此同时,神界独善其身,一派祥和,于是两万年来也不曾有战神降临。
黎榈某錾并没有给神界带来依仗,反而昭示着一种不详。
因而他们先是害怕着战神降世所预示的战乱,后来又害怕起黎楸旧砭突岢晌战乱的一部分缘由。
这一切质疑与畏惧,在黎槲薇咔看蟮纳窳τ脬勰宪饔霉媸为柱给众神撑起的一把伞下,后来又花了几百年时间,才慢慢磋磨出七分的敬意。
再拼凑到一起,成了穗岁如今见到的黎椤
穗岁感觉似乎有人在她的心脏上划拉出了一道口子。
其实姜林晖说得也不对,黎橛牒躺奖砻嫔峡雌鹄赐耆不同,可这个人身上裹着一层厚重的雾,剥茧抽丝后却还是能巧合地摸到一缕与禾山相似的境遇。
而她最初也是从仙使身上寻到了某一种相似之处,才不可控制地放任自己留在他身边。
但同时,穗岁又有一些不解:“那殿下为何不直接拒绝北殿弟子的选拔?他们为此事努力了千百年,岂不是都是白费功夫。”
“神族岁月悠长,千百年不算蹉跎。”黎榛卮鸬溃“他们继承了过人的神力,哪怕最后不能成为神影,也能在这个过程中被打磨成更加强大的存在。
“神界需要一批这样的神官。”
穗岁垂下眼帘,半晌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说:“这不公平。”
黎榈氖酉卟⑽创铀脸上移开,回应道:“他们踏入北殿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个结局的准备。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有人会成为神影,就必定有人失败。可他们修来的术法永远不会背叛他们,就也算不得徒劳。
至于他不会接受任何一个神影这件事,是出于他自己的决断,他亦做好了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
猜忌、戒备,看不见尽头的敬畏,是可以在他这里停止的。
“不,”穗岁却说,“我是说,对您不公平。”
她话语落地的一瞬间,院中方才如清涛拍案的风吹草声忽然消失,沉寂间似乎日月一同坠落,天地如未分时一般杳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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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大殿下当初为您造的那个幻境,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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