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这京城里头管得严, 似他们这般没登记入册的摊贩都是每天提心吊胆着, 一有情况, 东西往怀里一裹就跑。
就在不久前, 老爹被抓了,后来搜了钱给放了出来。
回来后,老爹气得狠狠打他,又喝了好多酒,一个人在水边上撒酒疯。
第二天醒来去叫老爹,床头没人,跑出去才发现湖中心漂着的人。
老爹走了好些日子,家里的咸菜饭已经快要吃腻,此前老爹被抓的事情也算是过了风头,鱼蛋儿这才想进城来碰碰运气。
今天一进城就听说了有一桩喜事,以往他跟着人群也捡过喜糖,知道味道。这东西老爹从不会给他买的,他就赶紧过去凑热闹。
没想到抢的人太多,比之以往夸张许多。
他才隐约晓得今日大婚的人身份不同,乃是一个探花郎,小孩儿都抢得厉害,因为家里头长辈推搡着说吃了探花郎的喜糖往后能高中。
他瘦瘦小小的,自然没抢到。
原本今日人都去了婚礼现场,没什么人会注意他手编的玩意,所以鱼蛋儿已经要打道回府,却忽然又见人群退回来,甚至还有扔了已经抢到的喜糖的。
他一开始没敢直接捡,直到听说只是不吉利,这才上手。
此时他看着眼前人一身艳丽极了的凤冠霞帔,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新娘子的妆扮,到口的话却成了:“仙子姐姐?”
露华见人光是顾着捡糖差点撞到主子,正要开口,却是被小孩子这一句给喊怔住了。
她扭头看主子。
严之瑶手中拿着圣旨,原是心不在焉,闻声终于垂眸。
入眼是一个瘦成麻杆的小子,倒是不脏,不是乞儿,就是穿得单薄,也不合身,像是大人的衣裳随意卷巴着穿的。
“臭小子,你嘴巴挺甜。”春容道。
鱼蛋儿嘿嘿一笑,他仍是盯着最中间那位瞧,被露华拦了:“看什么?还不快走?”
严之瑶已经从方才的旨意中回过神,她压下露华的胳膊,只是看着男孩,不像是京城中的孩子:“你早点回去吧,再迟些时候,就该关城门了。”
“好!好!”鱼蛋儿转身就走。
“等等,”严之瑶看他,“你怀里的什么?”
鱼蛋儿低头,他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这种东西,太简陋了,于是他往怀里又塞了塞。
春容拧眉:“藏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还藏?”
春容伸手一拉,鱼蛋儿哪里有什么力气躲,就听撕拉一声,那衣裳竟是碎了一角,露出里头的草编蝴蝶来。
春容傻了,她赶紧回头:“小姐,我没用力,我真的没!”
严之瑶自然晓得她没撒谎,只是,她伸手拿出那只蝴蝶来,问头低得厉害的男孩:“你是进城卖东西的?”
她又看他一身的衣裳,近看了才发现粗布料子已经毛糙得要命,难怪这般脆弱。
见他点头,她又问:“你爹娘呢?”
“没有爹娘,”男孩声音更小了,“老爹也死了。”
露华见严之瑶问询,从怀中掏了荷包。
严之瑶却没接,她道:“你是孤儿,我也是。”
鱼蛋儿一惊,他霍得抬头。
就见那仙女般的人对她笑了笑:“我们主仆三人往后要自立门户,院子偏僻了些,但好在收拾得不错,就是缺了个能干活的小厮,你有力气吗?”
“有!”他不假思索道。
“小姐,他这小胳膊小腿儿的……”露华正要再说,瞧见主子脸色,到底压下,她转而对着鱼蛋儿说,“这钱拿着,去给自己买几件像样的衣裳,然后去梓巷严宅找我们。”
顿了顿,她问:“梓巷认识吗?”
“认识!”
“严字认得么?”
“认得!”鱼蛋儿大声道,“我跟着老爹见过严大将军进城!老大的旗子上就是严字!可威风!”
一席话,说得露华脸都白了。
严之瑶拍拍他:“嗯,就是那个严。去吧。”
等人一溜烟跑了,严之瑶才道:“走吧。”
“小姐,”露华道,“陛下解了你与侯府的关系,可没说小姐不能回侯府啊!你为何要拒绝侯爷好意?”
裴成远说过,陛下多疑。
今日之事虽然严之瑶不知道究竟为何,可潜意识里,她知道必有裴成远的手笔。
而陛下既然选择将她孤立出来,定也与他的谋划脱不开关系。
再者说,她原本也有此意。
侯府待她不薄,本就朝堂难立,不必再加上她这一层枷锁。
而且――
她如今年纪,确实也该避讳些了。
只是这些自然是说不明白的。
“我这般大的县主,本就该有县主府的。”她莞尔。
“啊?”
露华原本以为主子是骗人的,没想到第二日还真的又来了第二道圣旨。
严宅正式更名为“县主府”,甚至又划下了周遭两块区域,全部归属县主府所有。
前日晚些时候着人从寒邃府上抬回来的箱笼也摆在院中。
鱼蛋儿忙忙碌碌跟着露华和春容收拾宅子,累得直喘气还被笑话了。
他毫不介意,爬起来感慨:“没想到,小姐就是严大将军的千金!”
“小子,怎么不叫仙子姐姐了?”春容打趣。
“我那是不知道,光顾着看小姐漂亮了。”
露华眼睛一瞪:“好啊,你才十岁就开始不学好!”
“我没啊!是小姐真的好看啊!哎呦!”鱼蛋儿拿起扫帚就跑,跑不到几步瞧见廊下站着的人,赶紧过去,“小姐!”
严之瑶看他,笑问:“昨日见你会用草绳编蝴蝶,你可还会别的?”
“会的!兔子、鸟,小姐想要什么我都能编!不仅是这些,我还会做竹蜻蜓,做木雕什么的,老爹教过我。”鱼蛋儿嘿嘿笑着,“就是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欢了。”
“喜欢的,以往,我父兄也给我做这些,等你收拾好了屋子,就给我多做些吧?”
“好!”鱼蛋儿赶紧扬起扫帚,“我这就去!”
“不急,你说你叫鱼蛋儿?”
“是,是老爹给取的。其实他也不知道我爹娘是谁,他是钓鱼时候从湖边捡的我,还在襁褓里。老爹说是那天就想吃鱼蛋,所以就这么喊的我。”
严之瑶想了想:“你想换名么?”
“全听小姐的!”
严之瑶被他这忠诚劲儿给逗乐了:“你老爹姓什么?”
“不知道,我就叫他老爹,村里人也喊他老爹。”鱼蛋儿巴巴瞧她,“小姐,我能……跟你姓么?”
严之瑶愣了一下,鱼蛋儿却分外认真:“小姐收留我,我自该是小姐的人!我是孤儿,小姐也是孤儿,若我也姓严,小姐就不孤单了。”
“你真是……”严之瑶失笑,终于道,“你叫鱼蛋儿,我取一个音,便就唤你名为钰,钰字从金,取义坚金,望你往后皆有韧志,不轻言放弃。”
“严钰,严――钰,”男孩嗖得跳起来,转身对着露华二人道,“我有名字了!我叫严钰!我叫严钰!”
“是是是。”丫头们敷衍着,却是瞧见主子笑容后,纷纷也笑了。
这怕是近日里来,主子最真的一个笑了。
不过五日,昔日的探花郎,刚刚就任司礼监的寒大人锒铛入狱,罪名竟是贪污受贿。
与此前南边水患牵连的一种官员同罪。
官员已经查抄了寒府,门前百姓唏嘘。
“站住!你要去哪里?!”
邵向晚回首:“我要进宫,我要告诉陛下,寒邃之事绝不可这般定罪!他一早已经认识了南戎王,他原先是在南地出现的,世人却只知他是北地苦读的寒门之子,这势必有问题,定是有人刻意培养。”
“那又如何?!”说话的是一身酒气的宜王,他踏下阶梯,“你不远万里回京探亲,还是送死?”
“父王你这是什么意思?”邵向晚到,“寒邃是关键人物,倘若是这般定罪坐牢,岂非笑话!”
“本王看你就是那个笑话!”宜王难得地发怒,他点着女儿,“你怎知你手中的证据为真?你又怎知不是有人设的局,就等着你去钻呢?”
邵向晚愣了片刻:“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宜王走过去,他一伸手,便就扯过女儿手中的信笺,“你以为你会这么轻易叫你偷了与大桓官员互通有无的证据?你以为你此番进宫便就能彻查出当时真相?你信不信你禀报陛下的下一刻,先死的便就是你我?”
“……”
“你既是嫁了荼兀那,他便就是你的夫君,生死不改。”宜王一字一顿道,“至于其他的心思,你给我藏好了。这些,烧了吧。”
“父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宜王道,他又点了点那些信,“只有假的东西,别人才想叫你看见,烧了也罢。”
“父王!”
“你还看不明白吗?严家军早就不是严氏父子领兵了,严家女的婚期几番拖延已经过了时机,如今她嫁给谁,都不会影响什么。”宜王看她,“至于严家军,你以为陛下不知道是谁在打主意?如今明面不以叛国罪严惩寒邃,是给澜王最后一个机会。”
“父王怎知是澜王?”
“陛下这些年有意培养澜王,便是要他与东宫相牵制。如今裴家与左家小子不知为何,时机未到,却要抽了澜王藏得最深的底牌,摆明了是站在了东宫身后,触的是帝王逆鳞,不然你觉得为何那裴家的直接回了北大营,他若是不立战功,回来就是死。”宜王叹了一息,“不过,他们定是查出了了不得的东西,陛下也动摇了。只是,陛下明面上不会深究,他们也知道陛下不会深究,不然,你以为左相会放任儿子入狱不急?”
说到这里,宜王抬眼:“但澜王和东宫的事情,与你我无关,你若此时站出去,便是动摇制衡,也是动摇国本。”
邵向晚语塞。
“不想你父王早死,就立刻回南戎,做好你的南戎王后。大桓和亲郡主新婚后探亲,十日为限,别耽搁了。”宜王回到台阶坐下,“便是必有一个人站出来,也不该是你。”
“父王,你不是不问朝事……”邵向晚突然道。
“但你父王不聋不瞎不能看着女儿做蠢事。”
邵向晚沉默少顷,又问:“以父王之见,陛下会如何?”
“敲山震虎,必要时候,不留后患。”
“什么时候?”
宜王难得地目光凝重,他沉沉一笑:“等着吧,你心里那个人,不会白死。”
“……”
县主府,严之瑶一点点收拾好衣袂。
起身时露华问:“小姐今日盛装,可是有事?”
“是。”她将东西收进衣袖,“我要面圣。你,不必跟着。”
“什么?!”
“照顾好家里,”严之瑶想了想,终是又安慰一句,“等我回来。”
第90章 启程
往韶华宫的路, 这是严之瑶第二次走。
第一次,她满心欢喜,准备迎凯旋的父兄, 最后却得见两副棺椁。
而这第二次,身后没有追着她赶来的连姑姑,殿前, 亦没有等着她满眼担忧的金统领, 有的, 只是一排一排十年如一日的戒卫森严的禁卫。
彼时她拎着装满新做的桂花糕的食盒, 此时,她两手空空,唯有一颗心沉重。
雀跃欢喜的小姑娘终究是死在了那个深秋, 而如今这个秋, 也势必难捱。
“陛下,外头安平县主求见。”
帝王原就揉着眉心看折子,闻声更是不耐:“她来做什么?这县主府已赐,不是说了不必谢恩。”
公公想了想:“许是为了寒大人?”
“放肆!”
“陛下息怒, 奴婢这就命她回去。”
公公急急出去,临到了门口, 身后却又道:“叫她进来。”
“是。”
严之瑶上一次这么近地看那九五之尊, 是在父兄的灵柩前。
圣上赐以国葬, 她却一句谢恩也说不出。
如今, 她深深拜下:“安平参见陛下。”
帝王原是背手立在阶下, 听着声音转过身来, 面上堆笑, 立即就伸手虚扶:“怎见此大礼, 起来吧。朕在你大婚当日抓了你的未婚夫, 你可有怨言?”
“说没有是假的,”严之瑶未起来,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帝王的手,端直跪着,“坊间如今皆传安平是个扫把星,谁娶了是要走霉运的。”
“哦?”
“可陛下还了安平颜面,县主府如今气派,安平住得很好。”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帝王伸手,拍拍她的肩头,“起吧。”
说完他转身往上,却没听着动静,不禁又回首。
严之瑶没有动,她笔直跪着,面色平静。
帝王面色未动,边上公公起声:“安平县主。”
“安平话未说完,不敢起。”严之瑶答,她低下头,顺遂却倔强。
上首沉寂片刻,终于,帝王重又踏下步子,他停在几米开外,一挥手,整个韶华殿的宫人全数退下。
殿门沉沉合上,整个殿中竟显空旷。
严之瑶于此时抬头,帝王目光如炬,带着威压。
她并非是个见过世面的,此番后背也起了冷汗,却仍是坚定开了口:“安平求陛下,彻查严家军,还父兄一个公道。”
“你说什么?”
“陛下,安平如今一介孤女,唯有陛下一人可依可信,”她伸手,掏出怀中名册,“还请陛下为安平做主。”
“这是什么?”
“陛下,先听安平说个故事吧?”
帝王未拒绝,严之瑶垂眼,开始叙述。
“多年前父兄率精锐二十余人南下之时,曾路遇一雨中濒死的少年,父亲出手资助金银,并指点他远避战事北上。后来一次南戎大举进犯,父兄从俘虏口中得知南戎势力已经侵入大桓,前南戎王连连征战,财政入不敷出,目的乃是为了侵占南地财富,父兄知悉后,曾捣毁岑州至南州一片多处伪装据点,陛下应是知晓的,当时陛下还曾行赏。只是陛下不知,后来父亲还顺藤摸瓜查到了南州城内最大的青楼,不想那青楼当日半夜就突然走水,不留一人,父亲只捡到了这本名册,线索便就断了。”
严之瑶缓了一息:“这是父亲的心结,只是南戎后有内斗,与大桓交手年年败退,边关一度稳定,父亲才暂且搁下。他一生戎马,不爱与人相交,尤其是京中官员,也不叫兄长与他们私下接触。他回京后唯一相请的怕就是新晋的探花郎了,知道寒邃就是当年资助过的少年,父亲心有感怀,还曾相请入府。”
她又解下脖上玉佩,与名册一并捧在掌心:“他们都以为,这是父亲交给寒邃的信物,以为父亲想要我嫁给寒邃。可实际上,这块玉佩直到此时,都未曾打磨完全,未成之玉,父亲又怎会提前交付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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