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名册与玉佩又托起:“我见过寒邃亲笔写就的名帖,与名册上的字如出一辙,字不会骗人,便是再掩饰,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如果这不能说明什么,那这玉佩……陛下,我父亲随身带着的玉佩,他战死沙场,拿着这玉佩来见我的人不是父亲的副将,不是父亲的军师,甚至不是严家军的份任何一位,而是这个本该远在京城的寒大人――陛下,您不觉得可疑么?”
帝王伸手,拣起她手中的物件。
“安平想,若是当真念着一份情谊,那么父亲的遗物当该要第一时间回到安平手中。然而此物先时传于寒邃,并因此叫我一时方寸大乱,应下了婚事,”严之瑶抬首,“第一个拿到这玉佩的人,其心可诛。可是陛下!战场之上,又有谁能第一个拿到呢?”
“安平,万事不是光凭猜测就能断定。”
“所以安平来求陛下,安平不信严家军,”严之瑶红着眼,“安平愿孤苦一生,只求陛下为安平做主!”
她狠狠嗑下一头,又一头,直到额上见红,才听得帝王一声:“够了。”
他顿了片刻:“所以,你并非真心要嫁寒邃。”
“陛下,安平是带着必死的心出嫁的,”严之瑶仰面,血从额头流下,“安平拿自己的一生做庄,只为赌他一命,陛下,这算欺君吗?”
帝王忽然笑了。
严之瑶也莞尔,她重新俯身:“所以现在细想,婚礼作罢这件事,安平该谢陛下的。”
“名册,是严将军所得?”
“是。”
半晌,帝王问:“你希望谁去查这件事?”
这一问,严之瑶怔住。
“要彻查严家军,需要一个理由,朕不能叫护国之师寒心,你可明白?”
猜到了什么,她起身。
帝王回到了案边坐下,他端起茶水,不知可是喝急了,忽得一迭咳嗽起来。
严之瑶收回目光,未出声。
片刻,帝王才重新道:“你说得不错,此事一定要查,还要查得明明白白,只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昨夜,寒邃已经畏罪自杀。”
“什么?!”
“如此,你还要查?”
严之瑶握拳,不过半息便应声:“查。”
“好,你既然有此气魄,朕自然答应。”
“陛下?”
“寒邃已死,但岑州商路兴建一事不可耽搁,最近左相家的小子怕是已经面壁思过够了,该要干点事了,你跟着他。”帝王想了想,“就以县主之名,作监督使随行南下。”
他说得平淡,严之瑶心中却是掀起轩然大波。
寒邃怎么会这么轻易死?
寒邃死了,切断了所有的线索,从哪里查?
一时间,她不知道究竟面前的帝王是真的应允还是敷衍。
“怎么?”帝王觑下。
严之瑶赶紧低头:“安平――谢恩。”
慈宁宫内,裴太后起身:“你说皇帝近来常有咳喘?”
“是啊。”连诵应声。
“皇后知道吗?”
连诵摇摇头:“奴婢不知。”
“哀家去看看,”说着,裴太后便往殿门口去,却到底顿住脚,又是片刻,她转身,“罢了,晚些时候,交待御膳房送点梨汤过去。太医那边……你注意些。”
“是。”
“听说,严家丫头面圣了?”
“是,头都磕破了出来的,只是陛下没叫人在旁伺候,不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只不过,听说她是求了陛下允她戴孝三年,把未尽的孝道尽完。陛下已经应允,还命她以县主之身,监察使之名,与左大人一起南下岑州,告慰父兄。”连诵叹了一声,“说来严小姐这婚事也是波折,如今百姓议论纷纷,她这也是死了心,陛下许也是怜她伶仃。”
“三年尽孝,她这是想要孤寡终生啊。”
“是哇,三年过后,姑娘年纪确实大了。”连诵说着,劝道,“娘娘可是后悔了?”
“造化弄人,人若知当初……”裴太后摇摇头,“哀家还是不放心,你多多注意些,尤其是皇后那边。”
“娘娘是怀疑皇后对陛下不利?”
“那寒邃究竟是谁的人,哀家如今都不清楚了,好生生的畏罪自杀,哀家可不觉得那孩子是认命的,”裴太后道,“如今三皇子封王,这怕不是皇后乐见的,澜王的婚事一拖再拖,自然是因为他们不愿这么轻易回澜山封地。这出了京,可就不好回来了。”
连诵点头。
“左家小子和成远……若是如今皇帝还不知晓是谁的人,那哀家也是白白培养了他。”裴太后望着外边的夕阳。
“娘娘的意思,陛下其实对太子,还是念着旧情的,如今启用他们,也是态度?”
“哀家倒是希望是我们猜错了。”
连诵想了一瞬便就明白过来,沉默地陪着看霞光漫天。
严之瑶抬头,只觉整个天际泼了金似的。
伸手一抹额头,血迹已经干涸,只是洇得有些针扎似的疼。
也算是,大难不死。
刚刚的说辞,真真假假,她不知皇上信了多少。
裴成远拿来的名册,此前兄长偶尔絮叨的话,还有拼拼凑凑的推论,能说的她都说了,不能说的,也修饰着遮掩着提了。
父兄之死,于大桓目前来说,全无调查的必要,逝者已矣罢了。
唯有关系或许的社稷阴谋,才能叫帝王重视。
可旁人不能提,提了便是觊觎国本,便是党争计策,陛下多疑,也唯有她这个严家女,能为父兄请愿。
三日后,城门口,严之瑶掀了车帘,瞧见多时不见的人。
左修齐骑着一匹白马过来:“县主,有一个拖油瓶子,甩不掉。”
“拖油瓶?”
话音方落,就听后头吱哇乱叫声。
裴柒:“抱朴你个狗!你放了老子!不然我叫我家少爷宰了你!你不讲武德!还叫你家主子做帮手!”
严之瑶愣住,就见左修齐叹息:“哎,一直跟着呢,都要跟出城了,左某不得不问问你啊,这人,要不要啊?”
那边裴柒瞧见严之瑶出来,脖子一梗:“小姐!少爷说了,小姐去哪,裴柒就要去哪,小姐不要也得跟着,少爷说往后裴柒就是小姐的人了,小姐你看看我啊!”
严之瑶:“……”
裴柒:“对了,我看那个什么严钰,是个习武的材料,小姐不是也想给他找个师父么?裴柒免费教,小姐带上我就是!”
露华探出头来:“好啊!裴柒你跟踪我家小姐!”
裴柒:“我跟我主子,天经地义,怎么就跟踪了!我跟抱朴这狗可不一样!”
抱朴:“闭嘴!”
好好的启程,倒是被搅得一团糟。
真是什么主子教什么护卫。
严之瑶盯了裴柒半晌,只能丢了一句:“有劳左大人了。”
“好说,好说~”左修齐一抬手,抱朴撒手。
裴柒恨毒了,差点拔刀,被马车里一声唤住:“不准滋事。”
裴柒:“……”
第91章 关系
此去岑州, 严之瑶自知危险,所以并没有带上丫头和严钰,只是叮嘱了他们好好照顾着县主府。
那日从宫中出来前, 皇上说此番出宫必有人想要相邀,嘱她勿应。只是她一路回县主府却是无事,之后也没有人来。
只有一次她梦中惊醒, 似是听见刀剑声, 打开窗户去看, 什么也没有, 唯见树梢微动。
想起露华说起的最近墙角总有鬼鬼祟祟的人蹲着,被她浇了一盆水不敢来了,严之瑶失笑, 第二日晨起, 她问院中的严钰可想要学功夫。
严钰对父兄特别向往,这些日子光是看他俩留下的兵器都眼睛斗大,闻言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但我县主府请师父,自是不能比旁人差, 外头的那些普通武夫,不足以护佑父兄留下的宅子, ”严之瑶冲着墙角处一笑, 拍了拍严钰的脑袋, “待我从岑州回来, 便给你好好寻觅一下。这些日子, 你留在府中, 用我留给你的字帖, 好好习字。光有功夫没有学问, 可护不住我们。”
“是!”
裴柒几次三番被主子留给小姐, 今次也是习惯了,而且他好像有点明白主子的话了。
小姐要暗地里查出严家军的叛徒,这可是大秘密,主子说小姐力气虽大,也会些兵器,却没有武功,没有他寸步难行。
裴柒这人,就是责任心重,小姐需要他,他可不得好好应了这差事。
再加上此番还是跟的那对主卫,他必须给小姐撑起士气,不能被压了。
所以现在对着严之瑶,裴柒可算是惟命是从,绝不给主子跌份!
他坐在了严之瑶的马车外,亲自架车,顺便对着那边马上的抱朴哼了哼。
说来也怪,小姐似乎不意外他的出现,也什么都没问。
按理说,不是该打听下少爷那日坠了塘子后如何了,又为啥打发他来她这儿么?
裴柒想着,只要小姐问,他就一定要把话都说了。
好比少爷原也不用挨板子,不过是为了留京方便行动才白白受的罪。
好比少爷后背的伤没好透的时候就不顾皇命偷下南州,这才伤口这么久不好。
好比少爷如果那夜不跟小姐撕破脸落水,便坐不实不合的传闻也无法解释他在侯府大婚当日出城。
好比少爷那伤口又浸了水怕是又好不成了,却还要拦截城外的最后一波杀手,只为了护送潜伏回京的左修齐,好叫他去做那压住陛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比少爷早就知道有些事碰不得,更没想过现在就去碰,却到底还是碰了,准备不足,所以现在只能拼命用军功抵罪。
再好比――
裴柒驾了一声。
好比他觉得,少爷其实,很在乎小姐。
哎,也罢。
少爷也没叫他说。
笑死了,少爷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是谁啊,他是柒护卫啊!
大桓最厉害的护卫!
他一身肝胆,忠心耿耿,绝不违背主子。
严之瑶递了一壶水出来给他:“裴柒,左大人的马车里坐着谁?”
左修齐骑着马,那马车该是空着的,可又不像。
“应该说是躺着谁,”裴柒道,“那是小神医,早间我亲眼看着左修齐抱进马车的。”
“可是治好左大人腿疾的小神医?”
“腿疾?”裴柒哎呦一声,碍于有其他人没直接说,“也算吧,毕竟那么久不用腿,是该扎几针。”
严之瑶觉得奇怪:“那这小神医还跟着我们一起,是因为左大人的腿疾还没好透?”
“她啊,是赖上左家好吃的好喝的呗,小姐你不知道,”裴柒压低声音,偷感十足地回头道,“他们药谷出来的人啊,都好吃懒做,逮着一个人可劲儿薅,才不会撒手呢。”
“药谷?”严之瑶觉得耳熟,细想之下才道,“她就是倚望楼逃出的那个小姑娘?”
“什么?”裴柒一脸茫然问。
严之瑶清了清嗓子:“没事,就是感慨下。”
若治好左修齐的小神医就是那个姑娘,裴成远一定是认识的。
不对,方才听裴柒的意思,左修齐的腿疾也不简单。
她倒是曾经怀疑过,当年东宫被罚,左修齐腿疾可是一种藏拙,毕竟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许久之前露华就说过裴成远原是与左修齐交好的。
如今看来,她隐约觉得自己许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少年起的左膀右臂,又都是世家子弟,以陛下多疑的性子,势必会注意。
东宫既然都隐退,他们若不想木秀于林,示弱便是最好的办法。
她不由就想起宫宴前,少爷嘴不留情地教她选一个与权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比如一个――残废。”
她至今还记得少爷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残废不是贬低,似乎她选了那毫无交情的左大公子就能应。
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么好端端想起了那个人。
严之瑶自哂一声。
也是,连证据都是他亲自递到自己手里的。
若是他与小神医早就认识,那也不怪他从一开始就看寒邃不对付。
只是寒邃这个棋子诡异,如今也是死得蹊跷。
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嫁,严之瑶想,或许,少爷也没想这么早去动这个子吧。
她低头。
现在陛下终于答应去查早已开棺定论的父兄之死,哪怕是只能由她自己去查,暗地里查,也是一种松口。
也算那是在朝局之中平白撕出的一道口子。
这是原本她毫无办法拿到的契机。
裴成远,他应该是回北大营了吧。
午夜梦回,她终于记起那日醉酒后,那双看向自己的眼。
微红的带着动荡却生生别开的眼。
也记得他微凉到滚烫的唇瓣,在自己指腹下的颤抖。
记得他破碎的哀求。
他求她别看了。
那是一场隐秘又无解的交锋。
只是,醒来她不能记得,也不敢记得。
她躲着他多日,自作多情也罢,胆小如鼠也罢,她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
错不该虚长他一岁,竟是对他做出那般出格之事。
前些日子,喜婆教了她许多东西,她只觉听得心更慌。
小时候婶娘与她说狐狸精与书生的故事,她问婶娘,为什么狐狸精能勾住书生的命,为什么书生这么蠢。
婶娘说,半大的小伙子最是血气方刚,哪里经得住一点点撩拨,狐狸精就是拿捏准了这一点来的。
“那书生真的爱狐狸精么?”
“爱不了,我看呐,就是血气上头,没见过更好的罢了。”
当然,这故事也就是听了一次,好像是父亲无意知道找婶娘谈了一顿,后来婶娘再讲故事就是什么孙叔敖勇斩双蛇、霍去病大漠狂飙云云。
她无端就觉得,自己与狐狸精所为无异。
直到大婚前夜他一路扯着她往后,她都仍陷在内心纠葛中。
她醉了胡作非为,他最后只能敲晕了她。
可他醉了,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害怕他会拿她醉酒后的事讽她,更怕他不讽她,反是说出什么有悖纲常的胡话。
所以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是他的阿姊。
糟,怎么还是在想那人。
严之瑶狠狠摇摇头,有些晕眩,就听外头一道脆生生的:“停!”
整个车队都猛地刹住,还好裴柒技术过关,没叫马车耸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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