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拿,抬眼望向坐于下首的裴仲琊。他神色平静坦然,我遣侍女出去,开口问道:“你父亲不让我看这些,你却给我送来了……”
“殿下是大齐的长公主,国事即是殿下的家事,自己家的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你不怕你父亲?”
裴仲琊没有回答,他双眸沉静,起身将竹简塞进我的手里:“看吧。父亲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
我没有回答,低头又看起了奏书:“裴御史觉得,五国联合谋反的心思有多少?”
“极大。牵头者必定是鲁王楚王和广陵王其中之人,剩下胶东、淄川皆是从太祖开始分封的诸侯,其势力早已被代际继承分散,不成气候。他们今日有所动作,不过是墙头草。他们见天子式微,便投机取巧,看能不能分一杯羹而已。可楚、鲁、广陵三国不同,如今的广陵王姜修乃文帝嫡长子姜祁玉之后,姜祁玉与您祖父明帝一母同胞皆由中宫皇后所出。若非姜祁玉心性淡泊爱好山水,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不是姜旻而该是他姜修了。”
裴仲琊对我直言不讳,我也不在乎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点点头:“姜修出身尊贵,封地人口粮产在全国皆属上乘,确实难以避嫌。鲁王楚王虽非阿娘所出,但其年岁都在我与姜旻之上,心机与智谋也非一般人所能敌,他们有所动作,不得不防。”
我收拾好竹简,对他说道:“让方通、卢翙、田诠整理一下近三年诸侯国朝贡的金钱粟米、马草还有田租,三日后呈交于我。”
裴仲琊毕恭毕敬:“是。”
我上下打量他一下,他又瘦了许多,这件去年给他做的衣裳都有些撑不起来了。刚想开口询问,话语又被挡在了嗓子眼,我自嘲一笑,话锋一转:“你一个御史,能使唤得了他们?”
裴仲琊正用杯盏的余温暖手,他淡漠地点了点头:“能。”
我点点头:“也是,谁让您裴相独子呢,连我都要敬您三分。”
裴仲琊苍白的脸上难得挂上笑容:“这话从你嘴巴里讲出来可真不习惯,从小到大,向来都是我敬你三分。”
我嗤了一声,不与他争辩。
外头萱萱听了宦官的话疾步走来,面上神情极为难看。她望了一眼坐在旁边优哉游哉品茗的裴仲琊,有口难开。
我顿感心头不妙,裴仲琊也因这沉默抛来视线。
萱萱破罐子破摔:“殿下,小陛下不知为何惹怒了裴相。裴相……裴相要用打龙鞭惩罚陛下!表公子方从上林苑练武归来,已经赶过去了。听宫女们讲……情形恐怕不妙!”
第3章 ‘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她……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温室殿离我那么远。
快一点,快一点!我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
宫巷阴冷潮湿的风吹开羊车的纱帘扑面而来,裴仲琊抬手替我遮挡。我一把打开他的手,怒目圆瞪:“别碰我。”
晴天一声霹雳从温室殿内穿出,刺耳的声音穿墙过廊,回音重重。我四肢僵冷,面不改色地走下羊车,重整衣冠,大步朝殿内走去。
宫女宦官跪满了整个宫殿,各个俯首发抖不敢出声。姜旻瑟缩在床榻角落,手握匕首,面目憎恨地看着裴开项,嘴里哭喊着,却是半分不敢上前。
温室殿正中央,宋君若袒胸露背跪着,额上颈上臂上青筋暴起,满脸涨红,冷汗涔涔而下。打龙鞭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脊背上,他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裴相!”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死死拉住裴开项的手,“裴相,竖子顽劣,还请您念在他们年幼无知的份上饶了他们。求您——”
裴开项缓缓掀起眼帘,鹰眸如剑光般寒冷。他瞥向站在我身后裴仲琊,不喜不怒,只盯着他。
裴仲琊没有说话,拖着步伐走近几步行礼:“父亲。”
“你何故在宫中?”裴开项完全没有理会我,他一把挣开我的束缚,转向裴仲琊,“裴御史是要参谁?”
“……没有。”
“若真要参谁,你也该来温室殿,而不是去广明殿叨扰长公主殿下。”裴开项的话犹如千斤巨石般压的我们喘不过气,“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也该罚。”
“裴相!”我急忙又拉住他的胳膊。
宋君若的背上血痕交错,鲜血淋漓,挂在腰上的衣裳都被鲜血浸湿,已经不能再打了。
“裴相,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还请您……还请您原谅他们。”我努力平静着声音中的怒气和恐惧,向他请求,“姜旻才十一岁,他只有十一岁。”
“十一岁?”裴开项仍旧没有收起打龙鞭,“十一岁在民间尚是小儿,可陛下是皇帝,是整个大齐的君主和未来。如果十一岁是年纪小,那还要等到陛下几岁才能算是真正成人呢?大齐的百姓会等吗?边境的阿勒奴会等吗?还是那些诸侯王会等?”
宋君若猛地吐了一口血水,瞪着双眼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裴相真是巧舌如簧,不知道的还以为裴相是文官出身呢。以下犯上,以臣犯君,裴相可真是冠冕堂皇,义正言辞!”
啪!
又一鞭子抽在了宋君若的背上。我吓得浑身震颤,直接扑倒在宋君若身上:“您别打了……裴相,求……求求您……”
我发不出声,屈辱的愤恨在我心底熊熊燃烧,无数咒骂训斥的言语冲上喉咙,临到嘴边却只有求饶。
“求求您……别打了……”眼泪不知何时已经侵袭我的面颊,我双膝跪地,仰面无助地望着他。
裴开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求饶,打龙鞭再次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我紧紧地抱着宋君若,可鞭笞的疼痛却没有落到我身上。
我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裴仲琊正挡在我们面前,左手紧攥着鞭子,殷红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手腕、袖子滴落到地上。
他脊背挺直,目光坦然直接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却淡漠平静:“父亲息怒。裴家虽有先帝所传打龙鞭,但此事若闹大了,于我们裴家也不利。”
裴开项行伍出身,久经沙场,力大如牛,裴仲琊胎中不足,素来多病,鞭子虽没有打在他身上,可他一介儒生必定难以承受。宋君若重伤在身,姜旻惊惧出窍。我四下环顾,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裴开项面前。
“无论他们犯了什么错,都请裴相宽恕他们。您是三朝元老,戎马一生,勤王无数,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姜旻年幼无知,是以父亲母亲让您教导训诫,还请裴相看在先帝太后的份儿上,饶了姜旻这一回吧。”
裴开项冷眼盯着裴仲琊,收起鞭子,质问道:“那请问长公主可知陛下犯得什么错?臣今日散朝并未出宫,直奔温室殿只为与陛下商讨讨伐五国之事。然陛下非但毫无忧患意识,甚至咒骂臣等狼子野心,谋动干戈于邦内,妄图挑唆萧墙之事。先帝赐臣打龙鞭,便是要臣正君王、清朝纲、兴国邦。然陛下毕竟是君主——”他指了指面色苍白的宋君若,“臣子要替君主受罚,乃忠义也;臣承先帝遗志,亦是忠义也。依长公主见,可有半分不妥?”
四肢发冷,胃里痉挛,面对裴开项,没顶的压迫与恐惧潮水般袭来。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仰视着他,眼角的泪却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并无不妥……”
裴开项低头望着我,在我的脸上逡巡了半晌,移开目光:“那殿下继续还要跪着吗?”
裴仲琊闻言连忙要将我扶起来,我暗自使力挣开他的双手,走近几步来到裴开项面前,艰难地扬着嘴角,讨好他:“先帝太后已然仙逝,我们姐弟俩如今能安稳地待在宫里,尽仰仗您的照拂。日后我也多多规劝陛下,让他尽早成为一个明君,还请您……不要失望。”
我的伏低做小极大地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裴开项向角落望去,姜旻空洞的双眼中眼泪如同泄洪濡湿满面。裴开项提步向他走去,姜旻忽然狂乱发作,拼了命地挥舞手中的匕首嘶吼尖叫:“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这个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我连忙拉住裴开项的衣袖,紧紧攥在手中:“陛下惊扰过度,神思错乱,口中皆是浑话,做不得真!不管是对伯父还是父亲,您的忠心朝臣百姓皆看在眼里,是陛下生病糊涂了。”
裴开项扭头问我:“殿下真心如此觉得?”
我一口冷气凝在胸中:“是……”
他轻轻一笑:“自去年先帝驾崩继而太后薨逝,太多的流言蜚语充斥在宫廷中。说在下有不臣之心,可老臣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这一生是如何对皇上,对朝廷,对百姓的,殿下虽十八,但想必也是历历在目。流言、猜忌最伤故人心,殿下乃陛下长姐,长姐如母,务必要好好教导陛下、正肃宫纪才是。”
“我……我明白。”
姜旻口中仍在呓语,裴开项觑了他一眼,转身朝殿外走去,又在裴仲琊身侧顿了顿。裴仲琊垂眸颔首,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裴开项面色凝重,半晌无语,扬长而去。
温室殿好似突然活了过来,众人皆长长呼出一口气。萱萱一直在外候着,见状连忙将太医叫进来,又把闲杂侍从统统赶到殿外训斥告诫才回到我身边。
身体发软,好似瞬间被人抽去了筋骨,灵魂飘飘乎欲西去,头晕目眩,险些栽倒。裴仲琊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相顾无言,我转身将宋君若扶到床上,头也不回:“李太医先给裴御史包扎一下吧。包扎完,裴御史也该回去了。”
裴仲琊没有说话,李太医喊了他几声,他才听话地把手递给太医查看。
姜旻和宋君若的情况都不太好。
自母亲去世后,姜旻的精神就一直不好,时而哭泣时而惊惶,面对裴开项时阴晴不定,如今即便是对着我也容易发脾气。今日许是又说了什么开罪裴开项的话,被吓得好似灵魂出窍了一般,只知道掉眼泪发怔,口中喃喃不知所云。
赵太医把脉,眉头紧锁,双唇紧闭,时不时叹气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紧,轻声问道:“陛下如何了?”
赵太医收起脉枕,神色凝重:“殿下,借一步说话。”
我们绕到偏殿,赵太医才开口:“陛下这病,恐不是因为鞭笞之事引起。”
我挑眉:“什么意思?”
“臣方才听见陛下呓语,说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她’诸如此类的言语。不知陛下可是去了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赵太医讳莫如深,“陛下年幼失恃失怙,太后薨逝后又久病缠身。裴家也……殿下,还是多多留心陛下身边的人事物,多陪陪陛下才好。”
我暗自思忖,点点头:“多谢赵太医了。您是母亲身边的旧人,我与陛下都是您看着长大的,陛下的病情还请您多费点心思了。”
“下官明白。”
我们二人回到殿内,裴仲琊显然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上前几步询问:“陛下如何了?”
我没有理他,看了一眼已经梳洗完毕睡着的姜旻,便走到宋君若的榻边坐下。
李太医正将金疮药一点点洒在他的鞭痕上,宋君若紧咬牙关,腮帮子凸起,鬓角的青筋一鼓一鼓,脸色涨红,□□,确实一声痛哼都没有。
“阿若。”我拉起他的手,“忍一忍就过去了,马上就好了。”
“我……我没事……姐姐……我……唔!”他将剩下的话语猛地咽回肚子,左手紧紧攥住我的手,捏得我骨节生疼。
鲜血又从伤痕里留下来,濡湿了他身下的床单。少年健硕年轻的身躯第一次向我展现着它的脆弱与伤怀。宋君若艰难地从枕中抬起眼睛来看我,湿漉漉的眼眸中有祈求与委屈。他抓着我的手贴住他的的脸颊,滚烫的肌肤像是一团火一般灼烧着我的手背。我轻轻地摩挲着宋君若的鬓角,安慰道:“姐姐在这里陪着你,你别害怕。一会儿就好了。”
两位太医都开了方子,萱萱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叫来两个彤管使吩咐她们亲自抓药煎药。我的起居用品被搬来了温室殿,宋君若也叫人挪到了偏殿去。
兵荒马乱地收拾完残局,扭头却看见裴仲琊仍旧坐在角落里,几案上的香炉袅袅生烟,他神色平静、缄默不语,夕阳余晖透过窗牗照拂在他身上,仿若出世谪仙,与我们相隔万里,可望而不可即。
第4章 当初的甜言蜜语犹在耳边,……
掖庭回环曲折,宫苑层楼叠榭、鳞次栉比,前几座宫室还稍微像点人能住的样子,但是越往后走,越见断壁颓垣、草木枯败,间或还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年迈宫女挤在破旧的木门前争相朝我们挥手。她们露着一嘴不剩几颗的黄牙,疯笑着:“陛下,是陛下吗?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陛下……陛下,臣妾给你生了好多个孩子,陛下您来看看啊陛下……哈哈哈哈,陛下,您别走啊,我给您生了好多个,您封我做皇后吧陛下!陛下——”
枯瘦的手臂像古树的藤蔓般从门洞里伸出来,蜷曲黢黑的指甲像利爪拼命朝着裴仲琊勾着:“陛下,是不是身边的这个女人迷了你的眼,陛下……陛下……”
我一把将裴仲琊拉倒身侧,几步退远。随行的守卫冲上前狠狠地砸了几下门,怒吼道:“死婆娘发什么疯!给你几个胆子敢冲撞贵人!”
“死婆娘?你个狗崽子竟然敢骂我死婆娘!你这个狗头彘脸的□□也敢这样说我?我是皇帝的妃子!我是要做皇后的人!皇上临幸过我三回,你呢?你有吗?你怕是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吧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你这个年纪,没准……你还是我和皇上偷欢生下来的孩子呢哈哈哈哈哈……来啊,乖儿子,叫声娘来听听哈哈哈哈……”
守卫气得要开门打骂,我出声制止:“行了,跟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带路!”
“啊——”那老宫女又尖叫起来,她的眼睛犹如泛黄宣纸上烧出来的两个洞,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你——你——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贱人!就是你抢走了我的皇后之位!刘既嘉!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我死都不会放过你!你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嫁给陛下那么多年都只剩下一个女儿,女儿还要病死了哈哈哈哈!这都是你抢我后位的报应!是你对陛下不忠的报应!”
“把她舌头给我拔下来!”胡言乱语的疯子,早该死在这荒无人烟的掖庭里。
守卫一脚踹开破门,扯着她枯草般的头发丢到我面前。她就像一把细瘦的火柴,零零散散地被人遗弃在地上。
她笑着抬起眼帘,看了看我,又朝我身边看去,瞳仁忽然一震,连忙瑟缩着后退:“你不是陛下……你不是……我认错人了。我……裴……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殿下。”守卫看着我。
“妖言惑众,拔舌,扔出未央宫。”
守卫恭敬应声,随意从地上找了块草团塞进老宫女的嘴里,衣襟一抓就往外拖去。她口中呜咽,浑浊的眼珠在我和裴仲琊身上来回徘徊,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闭上了眼睛。
我自椒房殿出生,生长在未央宫中最金碧辉煌的广明殿。我以为大齐的每一座宫殿都该和广明殿一样,宽阔、美丽、雕梁画栋,仆从前呼后拥,美景美食享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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