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恶恐惧所有与裴家有瓜葛的人,包括我的未婚夫——裴仲琊。
我九岁与他相识,十二岁与他订婚,若非横遭突变,我本该在去年就与他完婚,做一对前朝后宫,包括我自己都满意的夫妻。
但是裴开项改变了这一切,他将自己扶植的皇帝幽禁逼疯废黜,纵使手下毒害太后,改变了我所有的人生。我又如何能容忍他的儿子成为我的共枕之人?
我悔婚了。
裴仲琊冒着大雨进宫,在我广明殿前从白天站到黑夜,而我就在殿内床榻上一直哭一直哭。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肯定什么都知道,却半点不肯告诉我!他是裴开项的帮凶,是骗子。骗走了我所有的爱恋与信任,到头来还要惺惺作态,将自己扮作受害者。
外面有人要将他拖走,说公主不会回头了。
裴仲琊大声喊我的名字,仿佛利刃一下又一下插进我的心里。
我泪流满面,决然下榻,从几案上拿过穿天石佩就丢了出去。
那本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只不过是汉江旁随意可捡的一块破石头,什么神女解佩,什么汉有游女,不过都是虚情假意,那这块石头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穿天石碎了。
我在殿内听得清清楚楚,外头再没人说话,只有滂沱的大雨和呼啸的狂风。
裴开项艰难地弯腰捡起碎裂的石块,僵在原地,良久终于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朝宫门外走去。
第9章 我怎么也想不到宋君若这个……
我怎么也想不到宋君若这个时候来了。
今日休沐,我睡醒后也懒得起床,裴仲琊明明醒了却不睁眼,仍旧牵着我的手睡着。我不拆穿他,仍由他握着,看着夏日的阳光层层照透门扉窗牅,照进帷帐纱幔,照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
曾几何时,我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大齐公主出降,百姓倾巢而出,连横门大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群芳争艳、百兽齐欢,我与裴仲琊接受大齐万民的祝福。我不想待在裴府,也不想待在长安,我会去雍丘,和裴仲琊一起去我的封地。
我要和我所有的兄弟一样,做一方诸侯,而我最爱的男人会成为我最信赖的臣子。他将会辅佐我治理我的封国,让我的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让我成为万人称颂、百世铭记的诸侯王。日出同作,日落同息,每天一睁眼,就是他平静安详的睡颜。他会牵着我起床,替我穿衣描眉,伴我一同早朝。
男人还是曾经的男人,但心境却早已不是曾经的心境。
我暗自叹了口气,刚要起身,萱萱就急急忙忙从外头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田议来了就来了,慌什么?”我慢条斯理地顺着头发。
“不是田议,是表公子!”
我心中一凛,大叫不好,起身就要出去穿衣服,被裴仲琊一把抓住了脚踝。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我一只脚在床榻里,一只脚在地上,“阿若来了,你快起来!被他看见非砍了你不可!”
“他为什么砍我……”裴仲琊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好似刚醒似的,还有闲心捏我脚踝,“你那么着急做什么?阿若这孩子守礼,定不会贸然冲进来……”
“裴仲琊我杀了你——”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宋君若是唯一一个能佩刀入我殿的人,我现在确实后悔给了他这样的特权。
刚下校场的他一身热血热汗,听见裴仲琊朦胧的声音,拔刀就冲过屏风朝床榻砍去。我和萱萱一个拦腰一个握臂,连声劝阻:“阿若你冷静点!冷静点!”
“姐姐你别拦我!我今日不砍了他我就不姓宋!”
“裴仲琊你快走!”我根本不知道该劝哪个,“阿若你听我说,你别冲动——把刀放下!再不放下我就生气了!我再也不理你了,广明殿你也别想来了,住回你的宋府去!”
宋君若闻言惊愕回头:“姐姐……你为了他要将我赶回宋府?”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见机取下他手中的长刀,“姐姐是不希望你酿成大错,到时候我不想你走你也得走了。”
萱萱连连点头,也附和道:“表公子冷静……”
此情此景,裴仲琊竟然还能淡然自处,施施然从床上起身,掀开帷幔,朝着宋君若笑:“人是长大了,但心性还跟个孩子一样。”
宋君若怒目圆瞪,“你若说我是小孩子,那你就是连小孩子都不如。我至少知道缘分已尽就要干脆利落地分开,人不待见自己就别老是往跟前凑,而你呢?不能招惹的人非招惹,不能做的事非做,到头来这边伤心那边恼怒,你又得着什么了?一时快活吗?你还有脸说我?!”
裴仲琊面上本还带着倦意,被宋君若劈头盖脸一顿骂,那点惺忪之态荡然无存。眉目低垂打量着这个愤怒的少年,不言不语。
“你……你就该永远消失在姐姐面前!”宋君若像一只狂躁狰狞的小兽,对敌人露出了所有的獠牙。
良久,裴仲琊轻声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被宋君若躲开。
“都长这么高了……”他似是感慨似是惊讶,喃喃,“但是长得再高,在我们俩面前,你和姜旻都一样,都只是孩子。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你得相信你姐姐。”
“谁跟你我们!”
“好了!”大清早的就不让我安生,吵得我太阳穴突突跳,“能不能安静会儿!阿若你先去外头等着,这样横冲直撞的成何体统!——萱萱,给表公子看看后背,再给他上点药。”
“我已经好了……”我一凶,宋君若就偃旗息鼓了,眉毛一耷,乖乖地跟着萱萱走出去,“为什么他就不用走……”
小蛮拿来裴仲琊的衣裳,我丢给他让他自己穿上。裴仲琊动作慢极了,一个腰带系三回,一张脸洗三遍,香膏也是每次取薄薄一层,涂开,再取一层——看得我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夺过香膏狠狠地了一勺就往他脸上抹去。
裴仲琊嘴角噙着笑,随我造作。
宋君若在外头不满:“裴御史动作那么慢,难道连洗脸都不会吗!要是这样,就趁早回家找爹爹去吧!”
裴仲琊悠然自得地挂上玉佩,回敬:“家父素来严苛,只教在下多在外历练,并不催促回家。倒是长阳侯爱子心切,一直催促阿若你临淮啊。有这样的好父亲,你怎么不回家?”
他话还没讲完,我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立即开口问宋君若:“阿若,你背上的伤好了吗?”
“本是该好了,看见罪魁祸首的儿子又不好了。”
“行,我让他走。”我推着裴仲琊走出内室。
宋君若刚上好药,正在穿衣服——少年郎胸膛更加宽阔了,臂膀坚实有力,眉眼丰逸俊朗、炯炯有神,坐在那儿如山如岳。
二人互看一眼,我连忙挡在视线中间。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再吵起来就把你们两个全都赶出去!
“你方才还说你不砍了我就不姓宋?”
天杀的裴仲琊嘴巴长了是让你吵架的吗?
宋君若果然又被激怒,拍桌子起身就吼:“裴仲琊,我今日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对你动手,你别得寸进尺。再说了,不姓宋就不姓宋,我能有多稀罕他长阳侯的爵位和封地?能有你稀罕裴家的吗?我大不了就跟我母亲姓姜,还能跟我姐姐一个姓!你呢?你能随母姓改姓陈吗?你愿意改姓吗?你不能也不愿意吧!”
裴仲琊素来清冷隐忍,奈何宋君若三番两次挑衅他,那淡漠平静的面具也再撑不下去——眼皮一垂,脖子一昂,眸中寒光恻恻,冷相威严。
我头疼欲裂,连忙将他推出殿外,好言相劝:“一个孩子,你跟他计较……吵得我头都疼了。你赶紧走吧!”
裴仲琊又瞥了一眼殿内,顺着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低头在唇上轻轻一印:“我走了。”
“裴!仲!琊!”身后的小狼又咬牙切齿了。
我赶紧将他推开:“走!”
-
宋君若这个年纪的孩子太难哄了。满桌荤菜,鹿肉兔肉獐肉都上了,他就是干吃饭不吃菜。
我夹了块肉饼递给他,他就把饭碗挪走。
啪!
我将筷子摔在桌上:“有话说话。”
“没话!”
“宋君若,你跟我横?”
“我不敢横。”
“你可横死了,不管是裴家还是我,你是满腹抱怨,张口就敢骂。”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腹诽就是骂!”
“哦……”宋君若心虚。
我震惊:“你还真骂过?!”
“我……我那不是骂,我就是、就是生气。”
“你觉得我是个重色轻义之人,为了自己那点男女私情抛却父母仇恨,六亲不认之人?”
“我……我知道姐姐不是,可我就是不明白!明明裴仲琊让你那么伤心过,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对他……”宋君若没胃口,将碗筷放下,“姐姐,我们就应该离他们远远的,沾上裴家,准没好事!”
我将獐肉夹到他碗里,示意他继续吃饭:“我问你,如今朝堂之上,是谁主持大局?说实话。”
宋君若不情不愿:“裴开项。”
“裴开项是信任喜欢我们,还是忌惮厌恶我们?”
“忌惮厌恶。”
“我的驸马是谁?”
“田议。”
“田家依附于谁?”
“裴开项。”
“田议就是裴开项安插在我和姜旻身边的一颗棋子,更是操纵我控制我的一颗棋子。我不愿让他近我身,如今已在宫中常住多时,可难保日后我不会跟着他去田府,到时候我们行事就难上加难。
“裴仲琊是裴开项的亲儿子,是唯一一个儿子,田家不敢开罪他。既然他还喜欢我,我不如就利用这残存的一点点爱恋将计就计,给他一点甜头,诱他深入,既能掣肘田议又能牵动裴开项,不好吗?”
宋君若了然,却又一直盯着我,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想问的?”
“姐姐……”他缓缓开口,“那……你会伤心吗?”
“伤心?”我笑了,“我伤心什么?不伤心,一点儿都不伤心。”
宋君若没说话,端起碗筷重新吃起饭来。
我也不再多言,夹了几块大肉塞进嘴里。
好半晌,宋君若才嗫嚅着说话,似是思量良久:“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心脏一抽,忙道:“你说什么呢!”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你要保护阿旻,要保护我,可你自己也才十八岁。你忍着恨意对裴开项田议他们曲意逢迎,甚至还要对裴仲琊……”他没再说下去,“是我太无能,空有一副身躯,却根本保护不了你们!”
“你保护了我们啊,你至少保护了阿旻啊。”
“那样不够!刀光剑影能用身躯抵挡,但其他的呢?他人的威压与胁迫呢?我们的不得已与无可奈何呢?我都帮不了你们……”
宋君若自责无度,日渐高大的身躯颓唐下去,满脸愧疚。
我望着他,思忖一番决定开口:“阿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阿旻能够保护我们吗?”
宋君若微微蹙眉,眼中是不解:“阿旻保护我们?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以后呢?”
宋君若收声思量,不敢下定论,只缓缓抬头看着我。
“那我问你,若是我呢?你觉得……我能保护你们吗?”
第10章 “姐姐想要那个位置吗?……
广明殿居于未央宫东北侧,坐北朝南,夏季的阳光极好,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刻漏滴着水,泛着荧荧微光,在宋君若的脸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他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郑重:“姐姐想要那个位置吗?”
那个位置,那张龙椅,好似从来都是只属于男人的,祖父、伯父、父亲,他们一个个上去又下来,可那个位置永远为他们敞开。而我、我们好似永远都只能遥望着,企盼着能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借着那个位置散发出来的一点点余温,以此慰藉自己在这冰冷孤寂的深宫中能够多苟延残喘一日。
可我要永远这样吗?曾经只能躲在父辈的庇护羽翼之下,如今危机四伏,我难道也只能依靠我那个年幼无知、横冲直撞的弟弟吗?
若这大齐是姜家的天下,那除了我的兄弟们,它也可以是我姜毓卿的天下。乱世群雄逐鹿,只要有能耐人人都能分一杯羹,何况我早已站在权力的漩涡,与那巅峰触手可及。
弃而降,做一辈子任人宰割的羔羊,被那些胜者当做战利品瓜分殆尽;起而争,尚有一线生机杀出血路,为自己安身立命争得一份天地。
何惧何忧,唯一条命尔!
“是。”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要。”
宋君若眼中的笑意渐渐晕开,他掷筷于地,欣喜若狂:“好!只要姐姐决心如此,那我就是你最锋利的剑,为你扫清一切障碍,永远为你开路!你知道的,从父亲抛弃我的那天起,我就永远站在你这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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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于夏夜,外祖母说母亲就像夏天最躁动的小兽小虫,聪慧好学、动如脱兔,偌大的长安关不住她,就喜欢往乡野阡陌上跑。母亲儿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随从母住在琅琊郡,怎么喊都喊不回去。只等到十六岁,万不得已要完成与父亲的婚约,才从琅琊郡返回,嫁去楚国为楚王后。
我不知道在楚国的那些年岁里,母亲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她失去两个孩子才生下的我,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仍旧记得她时常怀抱着我,说我是她的福星,说我们俩母女缘分深厚,天注定我就是要降生在她的肚子里,做她的女儿。
我也很庆幸自己能够成为她的女儿,她爱我,她将一切能够争取掠夺来的权力利益都给我——我长公主的头衔、所有的封地纳贡和一颗勇敢自由的心。
我跪在母亲牌位前,听着礼官的颂歌,思念着过去十八年的如梭光阴。
侲子着素衣、系红绸、执雉羽,六十四人端正齐谐,舞《武德》《文始》《五行》。礼官献牛、羊、豕太牢之礼。姜旻于蒲团上起身,三献醇酒,肃立敬拜。我跟在姜旻之后,为母亲斟酒焚香。
“阿娘,生辰吉乐……”我垂首自语。
姜旻跟着礼官出殿绕庙完成祭祀,我长跪于祭台前,看着香炉袅袅升烟。宫女敬立左右,肃穆不语,其中一人端着醇酒,眼神两次三番往外瞟去,又收回目光仿若无事。
鹅蛋脸、远山眉、杏眸秋水、柳腰花态,眉间点红,似蹙非蹙,于一众侍女中非凡夺目。
长得这般好看温顺,也难怪姜旻喜欢。
礼官于殿外高唱礼成,众人齐齐跪拜,我伏首于蒲团之上,姜旻从我身边走过。
“母亲,寿宴安康,愿您早日升仙、长伴王母、无病无痛、无灾无忧。”皇帝敬香谢神,众人鱼贯而出,偌大宗庙只余下我们姐弟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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