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药丸放入梁帝口中。
良久。
梁帝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持剑的周贵妃,伸手。
周贵妃连忙丢了剑,跪行至塌边,嚎啕大哭起来:“陛下,陛下啊……”
梁帝的舌头仍是僵硬,但终可以含含糊糊地说出话来了。
他摸着周贵妃的脸,道:“爱妃,你是何等柔弱之人,竟也举起剑来,不知他们将你逼到什么田地……”
闻听此言,那几名臣子慌忙跪在地上,以额触地。
太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梅川将剩余的药丸放在周贵妃手中,道:“一日三次,每次一丸。”
梁帝注意到了梅川,他疑惑地看了看周贵妃。
周贵妃道:“陛下,这是苻将军带进宫的大夫。”
梁帝看了看苻妄钦,点头,似有深意道:“苻爱卿,到底是忠臣良将呐……”
须臾,苻妄钦重重跪在地上,道:“臣有份礼,要呈与陛下。”
说着他从袖口掏出那几封密信来。
一旁的老太监接过,送予梁帝手中。
梁帝看后抬头,一双眼睛落在太子身上。
第19章 换了密信
风从窗棂吹进来,榻边的灯芯颇不安稳,接连晃了好几下,投映在大殿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急促地摆动着。
殿内的人,屏住呼吸,偷偷地打量榻上君王的神色。
他们的心,也随着地面上的烛影晃动。
梁帝终于开了口:“太子——”
太子连忙跪行上前,战战兢兢,叩首道:“儿臣在。”
梁帝皱眉道:“何谓东宫,国本所在。身为太子,要人品贵重。不仅大事上不糊涂,小节上亦要收敛。特别是……风月之事。”
风月之事?
此言一出,不仅太子糊涂了,苻妄钦糊涂了,殿内其他的人亦都糊涂了。
梁帝将苻妄钦方才呈上的密信,递与太子看。
太子接过,看完,心略略地放下。原来,只是无关痛痒的歌姬之事。捕风捉影的。不过是坊间流传的一些花俏传闻。
可是……苻妄钦如此郑重其事上交的“礼”,仅仅是这个?
梁帝道:“苻爱卿身为武将,耿直进言,是为了你好。”
太子忙道了声:“是。”
梁帝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又看了看跪在他身后的几个臣子,道:“你前番受了惊吓,朕就不重罚你了。你去宗庙里跪一夜吧。小惩大诫。太子太保,辅佐太子失德,也跟着一起跪着去。”
“是。”
几个人皆低下头,跪安,领命退下。
未央宫庭院中的一棵李花树后。
苻妄钦面色铁青,看向梅川,道:“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解释什么?”梅川脸颊有些红。
苻妄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你跟我装糊涂是吗?你换了密信!”
“……是”梅川用手揪下一片李花,道:“我跟你说过,只有太子登基,你才可能有救。”
《青史煮酒》里,将他的结局交待得清清楚楚。周太后牝鸡司晨,周国舅祸乱国政,施计扣押,夺其兵符,他被逼到道尽途殚,方于天启三十七年岁尾,起兵造反。
苻妄钦听着梅川的话,眼中蒙上乌云,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松开。
“安香那么听你的,你让她换信,她自然是肯的。”
他仰头,清冷地笑笑:“我早该想到的,你一直都是太子的棋。可我以为,我竟以为……我抱着一丝希冀……”
他喉结动了动,没有再说下去。
梅川将李花的花瓣揉碎,紧紧地捏在手心。
“太子威胁你,是有错。所以,不能让他一直肆无忌惮。此番圣上惩罚了他,算是给他敲了警钟。接下来,让他知道真正的密信在哪儿。让他知道,他有把柄在你手上,日后,他便不敢对你轻举妄动了。这样,算是两全的法子……”梅川解释道。
不远处,梁帝身旁的老太监急促地跑过来,道:“苻将军,先莫要忙着走——”
老太监站定后,道:“宣圣上口谕,留下方才制药的那名女大夫在宫中做医官。”
苻妄钦猛地看了看梅川。
老太监微笑道:“苻将军,您知道的,圣上自开年以来,病了三回。宫里医官署的医官们开了多少方子,俱是不管用。倒是方才,吃了女大夫的药丸,觉得身子爽利了许多。圣上龙心甚悦。”
“苻将军——”老太监见他怔着,唤了一声。
苻妄钦回过神来,道了声:“是。”
老太监点头,道:“那,姑娘便跟老奴去医官署领差吧。”
苻妄钦深深地看了看梅川,转身离去。
天骢烈要载着他一个人回将军府了。
日头渐渐西斜。他的黑袍上落满斑驳的昏黄。
他的背影是那样黯然。
隔着亭台楼阁,梅川脑海中蓦然想起她第一次在军营里遇见他的场景。她给他动过手术,她在离他心口一寸的地方缝针。后来,阴差阳错地,她与他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他总是喜欢捉弄她,像鹰拿燕雀一样将她拎起来。她讨厌过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死在战场上,便不会有史书上的屠城。山林中的陷阱,那泡桐的落花。敌营里的火光。他袍子上的白芷气味。太子府中,他的那一句“这个,我要”。集市上,那个像极了他的大刀糖人……
不觉,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这般久了。
她似乎……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他的最后一世,煞气最重。只有你,才可以解除。若你能改变他,改变历史,阻止一场万人杀戮,你们二人的天劫便都顺利地渡完了。若不能,你们会在这一千年结束时,灰飞烟灭,彻底地消失在这六道中。”
祁连山上,黑衣人的话犹然回荡在梅川的耳边。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忘记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初衷。
阻止杀戮。渡过天劫。
梅川跟在老太监身后,到医官署领了差,换上了一身儿白色带杏花图样的衣裳,愈发衬得她素雅清丽,带了些许男儿之风。
董奉行医救人,杏林好春无数。故而,宫廷医官服上皆绣有杏花。
梅川是医官署唯一的女医官。余者皆是男子。
她告诉老太监,她有一个制药的帮手,可宣到宫中,有助于她更好地为圣上医病。
老太监回禀了梁帝。不多时,内廷的马车便去了将军府接人。
梅川想让安香与她一起。
那个缄默而冷寂的女子,让她觉得安心。
梅川在医官署的檐下整理着一些治卒中所需的药材,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
“二表姐!”他欢喜地喊着。
梅川抬头,竟是那日在集市上所救的欠下赌债的少年。
他今日穿着一身儿石绿色衣裳。头上戴着金冠。那金冠与太子头上的金冠很是相似,只是少了两颗明珠。
少年眨眨眼,道:“那会子,殿内的人太多,我便没有喊你。父皇将你留在了宫中,简直太好了。”
梅川明白了。
“你是……淮王?”
“嗯!”少年点头。
太子步步紧逼之时,周贵妃将他掩于身后。故而,梅川迈入殿内的时候,没看见他。
梅川恍然大悟。
为何周司马提及淮王那日的行踪,便支支吾吾。因为淮王贪玩,偷偷跑出宫了,一夜未归。这事是周司马掩护的。所以,他对此说不清。
梅川正想着,淮王道:“二表姐,你真厉害,居然治好了父皇。你都不知道,父皇未醒之前,我与母妃是怎样的凶险。”
他说着,苦恼地托着头。
梅川瞧着他,终于明白他眼中为何时时有惊惧之色。
这是一个在宫廷诡谲的风云中长大的孩子。
浪头之上。
风口当中。
淮王道:“我把我最喜欢的小矮马送给了太子哥哥,可太子哥哥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呢?我听到东宫的人窃窃私语,说太子哥哥要奏请父皇杀了母妃,废黜我,将我贬到崖州去。书上说,崖州何处在,生渡鬼门关。二表姐,你知道崖州是什么地方吗?”
梅川心内吹过一缕苍凉的风。
这个孩子,在史书上,结局很不好。
如果,他不做帝王,便可避免那一切的悲剧了。
高高在上的龙椅,于他而言,是洪水猛兽,是滔天大祸。
梅川压低声音,缓缓道:“圣上现在醒转了,你不必去崖州了,不要怕。往后,你记着,什么东西都不要跟太子殿下争,明白吗?”
淮王似懂非懂,道:“可是,母妃和舅舅不是这样说的。特别是舅舅……”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嘴:“二表姐,我悄悄给你说,我不喜欢舅舅。他对我抱的希望太沉了。沉得像宫门口的大钟,敲一声,便闷闷地响。我……我有点怕他。虽然他待我极好……可我不要那样的好……”
一个方脸女子走近,口中喊道:“殿下,淮王殿下——”
淮王连忙起身,道:“二表姐,母妃宫中的银桃来寻我了,我要走了。二表姐,我下次再来找你……”
他边走,边回头。
仿佛害怕再也见不到梅川了。
这个孩子是孤独的。梅川想。
纵居绮罗丛,纵金奴银婢,可他非常孤独。
少年的孤独,同那池水中的浮萍一样,碧绿而明净。
医官署后院有几间空屋子,原是当值守夜的医官歇息的地方。老太监命人收拾了最东侧的两间,安置梅川和安香住下。
安香下了马车,见到梅川,踩着繁星的清朗暮色向她走来。
自梅川午时跟着苻妄钦进宫,她的心一直悬着。见梅川无恙,她方才松了口气。
晚风习习,星如萤火。
梅川与安香在屋内说着话,忽听叩门声。
梅川走上前,小心地打开门。
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举起一个小匣子,客客气气地奉上:“姑娘请笑纳。”
梅川疑惑道:“给我?”
“是。”
陌生男子打开小匣子,是满满一匣珍珠,在黑夜中,发着光。他笑道:“这是海珠,而非河珠。去岁,南界番国拢共上贡了这么一小匣。主子说,只有您能与之相配。”
第20章 太子许良娣之位
梅川并不接那匣子,她看着来人,道:“你主子是谁?”
陌生男子拱手道:“吾乃东宫舍人,马之问。”
是太子。
梅川淡淡笑道:“哦?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
她想了想,接过匣子,捻起一颗珠子道:“那……我便收下了。劳太子殿下费心。”
“姑娘无须客气。殿下说了,姑娘是自己人。”
马舍人见梅川收了礼,面色轻松了些许,眼中亦多了一丝热络:“殿下还说,这些珠子跟您的情意相比,不值什么。往后,姑娘您想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在下,只要这世上有的,不拘什么物件儿,殿下都能给您弄来。”
梅川道:“我需要一块可随时进出宫门的腰牌。”
马舍人忙点头:“好。”
梅川颔首:“有劳。”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马舍人一个闪身消失在回廊上。
梅川将匣子递于安香,安香小心翼翼地将其收了起来。
须臾,那老太监走进来:“梅医官,圣上宣您去趟文德殿。”
文德殿,是梁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梅川跟在老太监身后,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两条长廊,御湖,和一片李花林,到了一处殿宇。
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去之状。雕梁画栋,覆以琉璃瓦,朱栏彩槛。
正当中,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四个大字:文德武功。
花白胡子的梁帝正伏在案上,看着一封折子。
那折子上头沾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是飞鱼阁的标识。
梁帝服下药丸,身子稍许好转,便离了未央宫,到文德殿批折子。说明他甚为勤政。
难怪史书之上,他虽有许多缺点,宠幸奸佞、启用酷吏、多疑寡恩,但,好歹,在他活着的时候,大梁尚未出什么乱子。
他像一块山石,压在权力之巅。
尽管,他如今人到暮年,山石摇摇欲坠。
梅川初入宫闱,礼节生疏,按老太监示意,向梁帝行了个礼。
梁帝放下折子,看着她,温和道:“梅卿,这医官署的服饰倒是很衬你。你眉清目朗,如此年轻,医术高超,不逊须眉。朕三日前沉睡于榻,梦见西南方向有白鹤飞来。果然今日,得梅卿送药。”
一旁的老太监忙道:“梅大夫是天神赐予您的白鹤。天佑陛下您万岁千秋呐。”
梁帝挥挥手,示意老太监等退下。
偌大的文德殿,只余他与梅川二人。
外头,李花在夜色中舒展。
自梅川到大梁的京城,便处处可见李花。不管是民间,还是宫闱。枝缀霜葩白,无言笑晓风。花朵小而繁茂。成片的素雅,如月笼轻纱。
“梅卿是哪里人氏?”梁帝缓缓道。
“回陛下,西都人氏。”
“西都……”梁帝点头:“那便与苻将军是同乡了。”
“是。”
梁帝手中握着一颗黑色的棋子,来回摩挲着。
他似不经意道:“苻将军同太子……似有过节?”
“武将们说话不防头,原是常有的事。太子么,在储君位置上坐了十年,自然心气儿比旁人高些。”
梅川想了想,道:“依微臣看,苻将军同太子并无过节。只是苻将军此人,有些痴。”
梁帝的眼,映着灯盏,分外浑浊。
“哦?梅卿说一说。”
梅川神色凝重道:“苻将军常说,忠君二字,乃人臣第一要紧之事。忠君,忠的只是君王一人。京中有人讨好太子,或是讨好淮王,唯有苻将军,自始至终,眼里只有陛下。他听闻陛下病重,寝食难安,命微臣翻遍医书,四处找寻所需药材,配了药丸,骑快马送到宫中。之所以,将有关太子的密信,当太子的面呈于陛下,恰恰说明他一片赤胆,耿直磊落。若是报私仇,他大可以背着太子。”
梁帝笑了笑,手中的黑子攥得很紧。
“古来功高者,皆自傲。苻将军倒是难得。”
他思忖一番,又道:“梅卿说说,朕的病情到底如何?”
他在未央宫中,众人俱在之时,没有问。而是私下问。这当中大有深意。
梅川想了想,道:“陛下的卒中之症,只需好好调理,便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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