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泪掉进铜盆里。
咸苦的泪,和铜盆中温热的水,融在了一起。
从太子私邸归来这一夜,梅川闻着屋内飘散的药香,做了一个梦。
仙境祁连,皑皑白雪,云腾雾绕。
她是一株修炼了千秋万岁的白梅,清傲地站在山顶上。
有个声音飘荡在她的耳边:“白梅,你可知,与你一起下凡的,不止是曾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千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雪花无根,从风中落下,飘飘荡荡,可他最终却为你而死。”
梅川道:“那片雪花是谁?”
那声音笑道:“待你历劫归来,自知前世因,后世果。”
翌日,梅川醒来,心头有过一刹的茫然。
谁是那片曾飘过她身边的雪花呢?
映月阁。
南平公主正在梳妆。
布曼佝偻着,踱了过来。
布曼跪在地上,用南音请安道:“五公主安好。”
昔年母亲陪嫁的人里头,唯剩布曼一个。南平公主素来将他当作自己人。
她柔声道:“老布曼,起来吧。”
布曼看着南平公主,张了张嘴,似有话讲。
南平公主领会,屏退左右。
殿内只余主仆俩。
布曼低声道:“五公主,王今日晚间便要走了,想最后再见您一面。”
南平公主道:“表哥还没走吗?”
慕容飞进宫受冠礼的时候,他们曾匆匆见过一面。南平公主只道他已经回了南界,不承想,他还在京都。
布曼点头。
南平公主想了想,换了身儿便装,跟嬷嬷说,她要出宫到清平郡主家去一趟。这厢又悄悄叮嘱丫头去一趟清平郡主府中,送几双鞋面。
一切妥当后,她便随老布曼出了宫。
京西的江湖客栈,是个极热闹的所在。三教九流,京中的各方消息,都从此地过。
南平公主上了二楼,走入一间客房,一个魁梧英俊的男子站在窗边。那男子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就是南界新一任的王,慕容飞。
南平道:“表哥,可是阿娘的事,有了消息?”
此前,南界那边一直以为慕容娘娘是病逝。直到慕容飞来京,意外接到一方帕子,帕子上写着当年的药方。慕容飞这才知道,姑母原来是被人所害。他进宫的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表妹南平公主。
但那送帕子的人,却未曾露面。
故而,幕后指使者不明朗。
慕容飞道:“今日,我又接到一方帕子,帕子写着,今日巳时,在江湖客栈的莲花客房见。”
南平凝神道:“看来,那人一直跟着表哥。表哥在明,那人在暗。那人知道表哥在何处,表哥却不知那人在何处。”
慕容飞点头。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不知疲倦。
慕容飞与南平公主等了许久,午时都过了,还不曾听见有敲门声。
客栈里头,人来人往,人声喧嚣。
南平公主道:“那人既主动约了表哥,为何失约?”
正在这时,“咚咚咚”,有人敲门。
南平有些紧张,走上前,打开门,眼前站着的,却是一身素白衣裳的孙册。
南平诧然:“孙先生?”
慕容飞走上前,南平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她问孙册道:“孙先生怎么会在此处?”
孙册拱手道:“孙某时时来江湖客栈,今日在大堂坐着,恰好看到公主。二位可是在等人?”
南平点头。
孙册道:“方才,孙某看见有个黑衣女子,频频往这个包厢看,只是,不多时,便走了。不知是不是你们要等的那个人。”
南平公主与慕容飞对视了一眼。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又断了。
慕容飞看向南平公主,叹道:“南界有事务要处理,耽误不得。我归国之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来日得了佳婿,给表哥传信来。让表哥放心,让南界放心。”
南平公主红着眼圈儿,点了点头。
孙册在一旁道:“孙某作为公主的朋友,定会尽心竭力助公主早日寻得真相。”
南平公主瞧了他一眼。
他曾与她有过尴尬的一夜。
他曾施计为她化解了和亲的危机。
虽然他是一介布衣,然则,却是这世上真心为她考量的男子。
傍晚,梁帝批阅奏折,有飞花落在纸上。
他忽唤老太监道:“传旨,让苻妄钦进宫一趟。”
自拒绝了塞北的和亲,梁帝心头总有点疙瘩,不抚不平。
塞北向来野蛮,若他们生变,还是早做防备的好。
苻妄钦进了宫。梁帝与他在文德殿议事。
到了伺药的时辰,梅川走进来。
苻妄钦依然不动声色地向梁帝回着话,眼睛却若有似无地看向梅川。
她的胳膊……这女人受伤了。
虽然她在竭力克制着,但她端药碗的姿势不对。
苻妄钦心里像是有一根细长的柳条,在拂动着半烟半雨的江桥。
梅川伺完药,默默退下。
苻妄钦耐着性子禀完了事,大踏步地走向医官署。
落日沉没,银灰色的暮霭笼罩着宫廷。
太子送药来给梅川:“梅医官,这是我命人从民间寻来的药,治外伤极好。”
梅川淡淡道:“一点小伤,不打紧。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太子道:“梅医官为我受的伤,若连这点小心意都不肯收下,让我心下难安。”
推却之间,药瓶掉在了地上。
梅川伸手去捡,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苻妄钦。
他不知站了多久。
太子对她没有自称“本王”。
她为他受的伤。
从几时起,他们如此亲密了。
苻妄钦转身就走。
梅川疾步撵上他:“阿季,你来医官署找我吗?”
苻妄钦不作声,闷头朝前走。
“阿季,你,你,你不要误会……”
苻妄钦的脸,冷若寒冰:“我怎么想,与你无关。”
“阿季,我,我以为,我以为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苻妄钦别过脸去,不肯看她。
心中无限意,徒然惹春风。梅川停住脚步。
他突如其来的冷漠,让她无措。
苻妄钦见她没有再追过来,自己反倒退了回去。
他就那么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解释了?”
“解释,你不是不听吗?”
“我现在又想听了。”他那曾被战场血雨冲刷过的坚毅的脸上,涌上几许孩子气。
梅川刚刚跑得太急,胳膊的伤触动,吸了口凉气。
苻妄钦想伸手扶她,手僵在半途。
“蠢女人,你不会武功,为什么要去搅别人的浑水。”
“谁是别人?”
“除了我以外,都是别人。”
第35章 孩子埋在哪里
梅川装作没听见,一转头,笑了。
这个讨厌鬼。
幼稚。又凶。还理直气壮的。
怪不得史书上将他胡写成那样。
暮霭之下的宫墙半睡半醒。
苻妄钦见她转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以为她还在难过。
他俯下身来。
他过去的世界里,黑白分明。他是一个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现时,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他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一只大手伸到梅川眼前来。
他的手心满是常年拉弓握刀磨出的茧。
他面无表情:“以后,你要是非要去,带上我。”
他还是从前的立场。关于党争,他不站队。他只要她平安。
梅川将手伸到他的手心中。
四月的风真好。
温暖袭人。
四月的宫廷,没有大红大紫,没有斗艳争辉,只有一片片的清新淡雅。
梅川道:“陛下准备出兵边关了吗?”
苻妄钦摇头:“不会。前阵子,跟大齐的战事胶着许久,好不容易才拿下天安。陛下心里头明白,大梁需要休养生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边境的蛮夷开战。他只是囤兵边关,以备万一。”
梅川沉吟道:“依我看,塞北纵便心有不满,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会挑衅。他们的阿古拉王子病入膏肓,王帐里头虎视眈眈。内斗才是塞北王第一要紧事。”
苻妄钦伸出手指,在她脑瓜上一敲:“你别操心这些,养你的伤紧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笛递给她。
那短笛式样很特别,不像是竹子做的,却像是某种小兽的兽骨。
难得有这样纤薄的兽骨,晶莹剔透。
苻妄钦道:“你下次有危险,就吹这把短笛,它的声音能传很远。”
梅川握着那短笛,爱不释手。
“这等精巧之物,你从何处寻来的?”
苻妄钦道:“在故乡的时候,母亲向一个高人求来的。我小时候得过一场痢疾,险些夭折。幸得一个高人所救。他说,这把短笛是拿一头夭折小兽的兽骨做的。那小兽为我挡了灾。母亲嘱我带在身边。”
梅川笑:“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是不信。但,亡母之托,我要遵的。”苻妄钦的声音难得的轻柔。
梅川想了想,道:“既是嘱你带在身边,还是你留着吧。”
苻妄钦执拗道:“你便是我,没什么分别。”
梅川郑重地收起这短笛。
他的情话就像一块粗粝的石头,笨拙,却厚重。
“阿季,等明年,明年就好了。”
苻妄钦一愣。
他在梦里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那白梅落了一地的花瓣。他还是没办法抑制自己不想她。
妄钦。忘情。那位高人给他取的名字。
在遇见她之前,他的确是没有情的。他握着他的青龙长刀,跨着他的天骢烈,孤傲而冷漠地活在这个世间。可她让他有了牵挂。
为什么算命先生说他不能动情呢?
苻妄钦道:“明年……有什么特别吗?”
梅川认真道:“阿季,明年,如果我们都好好儿的,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境。”
他哑然。
他以为她在逗他。
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梅川脸登时红了,啐了他一口。
更鼓响了,宫门快要关了。
他看见梅川的窘态,大笑着离去。
梅川站在原地,好一会子才醒过神来,脸上犹然热辣辣的。
方才他说的是:“你穿着红衣,与我洞房,便是最好的仙境。”
后来的后来啊,梅川便是穿着红衣,站在杀红了眼的苻妄钦面前,拼尽全力大喊一声:“阿季,你住手——”
命不可说。
命说不得。
这厢,梅川折身回到医官署,太子早已离去了,那瓶药摆在簸箩上。
地上有小石子写的一行字:心头万般谢,寄予此药中。
梅川想,太子朱瑁其实是个内秀的人,从前做出的种种或只是他伪装出来的表象。
在这宫廷中,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
就像枯叶蝶为自己寻找的保护色。
未央宫的银桃来医官署传话,贵妃一时兴起,想用药膳。
今夜,梅川当值,便与安香准备好几盏精致的药膳,送去未央宫。
踏入未央宫,便听见打骂声。
一声声巴掌,抽得人心惊肉跳。
梅川抬眼望去,见淮王身边的小盒子跪在地上,正在挨打。一旁的周镜央坐在梨木椅上,一边徐徐地喝着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盒子挨打。
那抽巴掌的嬷嬷一脸的横肉,看起来甚是凶恶。
小盒子的脸已经被打肿。
他咬着牙,不吭声,好似已经习惯了承受打骂。
淮王缩在柱子后头,满眼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梅川心下不忍,她笑着将药膳递上,俯身道:“微臣进宫之前,就听说贵妃娘娘贤德能干,阖宫诸事料理得极妥当。微臣想,像娘娘这样的人,定是菩萨一般。菩萨怎肯跟蝼蚁计较呢?”
周镜央瞥了她一眼:“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梅医官。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宫里的奴才们犯了错,若是不惩处,怕是早就乱了。”
梅川道:“自然是要惩处的。微臣刚刚过来的时候,见陛下的銮驾到了御湖,娘娘接驾要紧,闲杂小事,莫要脏了娘娘金尊玉贵的手。”
提及梁帝,周镜央果然有所顾忌,她摆摆手,示意嬷嬷将小盒子拉走。
银桃替她紧了紧头上的金步摇,一霎时,周镜央便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她婀娜婉转地端着药膳,站在檐下,等着梁帝。
未央宫的一角,淮王抱着小盒子流泪:“对不起,小盒子,本王真的不知道,让你替本王写一幅字,便会害得你这样。”
小盒子咧了咧嘴,原是牙齿被打落了两颗。
梅川走上前,给小盒子上药。
小盒子开始很抗拒,直到梅川的手轻柔地抚过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淮王哭道:“二表姐,小盒子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梅川道:“贵妃娘娘经常命人打他吗?”
“嗯。”
周镜央纵便是再狠毒,也没道理这样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梅川忽然问:“小盒子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他无父无母,是内廷监从外头带回宫的。母妃安排他伺候我。稍有不顺,便拿他出气。”淮王抽噎道。
梅川看着小盒子,他紧抿着嘴,仍是一声不吭。
“进宫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梅川问道。
小盒子摇摇头。
上完了药,他起身,弓着腰往太监住的偏房走去。
他的背影像一头被困的小兽。
他似乎只想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西都一带的山中闹了匪患,百姓人心惶惶。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朝中武将如云,不拘派哪个去,都可。
偏偏朝中有人进言,本朝素来尚武,可太子殿下居东宫之位十载,未曾上过战场。这次匪患恰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应该让太子殿下前去剿匪,一则鼓舞士气,二则得百姓之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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