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若有所思道:“南平公主的生母慕容娘娘,是否就是老南界王的胞妹?”
苻妄钦道:“是。慕容娘娘入大梁后宫,还是兄长亲自送的亲。”
梅川感慨道:“昔年,陛下宠爱慕容娘娘,但见她母家出此乱子,却不肯相帮,作壁上观。想必当时的形势下,慕容衡做南界王更适宜维稳。慕容娘娘死的时候,必然是很难过的。”
大约也正因为这个变故,更好地掩饰了慕容娘娘真正的死因。乃至于当年的事扑朔迷离。
苻妄钦皱了皱眉:“孙先生何必插手这等事?”
孙册想了想,拱手道:“公主亦是可怜人,苻兄谅孙某一片怜香惜玉之心。”
苻妄钦没有再说什么。
梅川盯着孙册。
一双眼似能看到他心底的秘密。
恰时允进来,向苻妄钦禀告,他心爱的天骢烈不见了。苻妄钦连忙随之出去找寻。
书房内,只余孙册与梅川。
梅川冷冷道:“孙先生究竟是何目的?”
孙册不紧不慢道:“那,梅医官究竟是何目的?”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孙册道:“梅医官,这件事成了,孙某与你各取所需。你放心,孙某做谋任何事,绝不会伤害苻兄。”
“你要的是什么?”
孙册想了想,轻咳一声:“权势。这还不够让梅医官信服吗?孙某半生不得志,到这大梁来,就是为了一展抱负。昨夜,偶遇公主。公主乃天家女,这难道不是泼天的荣华?”
梅川思忖一番,揶揄道:“孙先生好志向。”
孙册笑了笑:“若不出孙某所料,待梅医官回宫,陛下便要改变和亲的主意了。”
他说得那般笃定。
仿佛俯首之间,便能算尽天下事。
梅川总觉得孙册这个人,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峰,看不透。
时而正义凛然,时而邪气四散。
他亦正亦邪。
难以揣摩。
待梅川回宫,已然是未时了。
文德殿的门紧闭着。
老太监蔡公公站在门口。
据说,梁帝连午膳都没有用。御膳房送进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出来。
飞鱼阁的人所禀的消息不妙。
在塞北使者下榻的五和坊,竟然搜到了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是塞北王赫托写给南界王慕容飞的。
信中言辞极尽亲热。
里面写了,南平公主乃慕容飞之嫡亲表妹,系出一脉,若南平公主下降塞北,那么塞北便与南界联络有亲,日后当互协互助。
梅川在门外道:“陛下,到了该饮药汤的时辰了。”
过了好一会子,里头才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进来。”
梅川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见龙书案前有摔碎的茶盏。里头的茶汤洒了一地,浑浊如泥水。
梅川递上尚还温热的药汤,梁帝接过,刚喝了一口,便听有人通传,关西节度使有加急奏章送来。
梁帝放下药汤,接过急奏。
他看完,原本心底深深的疑惑变成了勃然的怒气。
“混账!”
他喊了一声:“去,把塞北的使者给朕传过来!”
老太监一迭声地去了。
不多时,塞北的使者进来。
他们见梁帝面色不对,大气都不敢喘。
梁帝道:“你们的阿古拉王子,究竟如何了?”
塞北的使者道:“受……受伤了……”
梁帝冷笑一声:“是吗?朕怎么听闻,他身染恶疾,已然时日无多了?”
塞北使者吞吞吐吐:“这……小使着实不知……”
梁帝将那急奏扔在案下。
“朕却也知道塞北王的心思。除却阿古拉王子,其他诸子皆幼。他害怕来日,阿古拉王子殁了以后,王帐生乱,便求娶南平公主为王妃。方能以大梁与南境做屏障!保自家的安稳!朕却也告诉你们,朕的南平,绝不做你们的棋子!”
塞北的使者面色慌张,有如天塌地陷。
梁帝吩咐道:“今日,便送他们上官道,回塞北。和亲的事,再莫要提!”
身旁的侍卫们答应着。
塞北的使者灰溜溜地退下了。
少顷,他再次打开了龙书案的屉子,瞧了瞧那枚小小的脚环。
他吩咐道:“去未央宫,请贵妃来一趟。”
待周贵妃踩着碎步款款走入殿来,梁帝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儿缃色的衣裳,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却又贵重,不失身份。
她走上来,靠近梁帝,替他抚了抚心口,道:“陛下,臣妾听闻您动了气,担心得了不得。不过是些鞑子,怎么着都行,何至于惹怒了您?”
梁帝眯着眼,道:“镜央,阿古拉王子身染恶疾的事,你可知晓?”
周贵妃用帕子捂着薄唇,诧然道:“竟有此事?塞北王竟如此大胆,瞒了下来吗?”
说着,她流下泪来:“南平,我的儿,幸亏陛下英明,早早查悉此事。否则,我儿岂不是入了火坑?原听闻那阿古拉王子少年老成,英雄了得,竟是这样……”
“镜央——”
梁帝将已经凉了的药汤饮下,徐徐道:“你是否想过……以南平与塞北联姻,来为珩儿换得异族的支持……朕想告诉你,朕可以包容你所有的小性儿,许你那无能的弟弟高位,甚至,你拉拢重臣,朕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件事,你要记下。任何时候,大梁的国运要紧,朕的孩儿要紧。”
周贵妃慌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妾不敢啊,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臣妾发誓,臣妾以珩儿发誓……”
良久。
梁帝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对她的猜忌松泛了些。
梨花带雨美人泪,英雄暮年无凭寄。
这个女子啊,十数年来,给了他万缕柔情,点缀了他人到朽木的荒芜。
“镜央,珩儿是你与朕的孩儿,你何苦发这样毒的誓。你起来吧。”
周贵妃委委屈屈地起来,抽噎着。
梅川端着空了的药碗回医官署,在御湖边,碰见了淮王。
他正用弹弓打鸟。
见了梅川,开心地喊道:“二表姐!”
他这么一喊,枝头的鸟儿飞了。
他也顾不得。
三蹦两跳地到了梅川跟前儿:“二表姐,我跟你说,我身边的小盒子烤鸟腿可好吃了!我待会儿让他烤给你尝尝!”
梅川看着他干净的眼,想起方才周贵妃在御前发的誓,心头无限悲哀。天底下,居然有母亲舍得拿自己的亲生孩儿起誓。
不远处,周贵妃从文德殿走出来。
淮王身边一个小太监甚是有眼色,忙道:“淮王殿下,贵妃娘娘来了,赶紧躲吧。她若发现您在这儿打鸟,该生气了,奴才和您,都是一顿好打。”
淮王看着小太监,道:“小盒子,你莫怕,今日本王的功课是写完了的。”
小太监道:“殿下,今日不同往日,您瞧,贵妃娘娘神色不太对。”
听了这话,梅川不禁看了看那小太监。
他个儿不高,面容清秀,年岁比淮王还小一截,却同成年人一般,谨慎,擅察言观色。
这孩子。
梅川叹了叹。
转而,却又觉得小太监的那双眼,隐约有些像一个人。
她似想起什么。
摇摇头,又觉得荒诞。
第32章 活活被烧死
周贵妃由远及近。
小盒子迅疾地拉着淮王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梅川若无其事地端着药碗往前走。
“梅医官——”
周贵妃唤道。
梅川停住脚步,转身,行了个礼:“贵妃娘娘安好。”
周贵妃方才在文德殿中流的泪早已拭去了,眼圈儿还是红红的。纵是如此,她依然气势夺人,美艳不可方物。
她笑了笑:“总有人盼着本宫不安好,可本宫依然好好儿的。”
她在试探。
梅川道:“贵妃娘娘乃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人,自然福慧双修。”
周贵妃瞧着她:“本宫伴驾多年,在这宫墙之中,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事也都经过。有句话,本宫要告知梅医官。良禽择木而栖,不要到最后,被人从枝头打落,却浑然不觉。”
梅川颔首:“娘娘说得是,微臣受教。良禽择木而栖,可野鸟却不栖于枝,飞于蓝天。”
御湖边一只小飞虫悠悠地飞来,周贵妃身旁的宫女银桃扇子一挥,将其打落。
周贵妃往前走了一步,金缕鞋踩在飞虫上,意味深长道:“梅医官既到了宫里,便做不得野鸟了。这宫里头,没有野鸟,只有笼中鸟。”
说完,她施施然离去。
地上,那死去的飞虫被金缕鞋踩得面目全非。
待她走远后,淮王和小盒子从石头后面出来。
小盒子半哄半劝地拉着淮王往尚书房走去。
淮王扭头看着梅川:“二表姐,下次再让小盒子给你烤鸟腿。小盒子会的东西可多了,他会捉蚯蚓,还会掏鸟窝,还会用石头画画……”
梅川瞧着小盒子的背影。那孩子孱弱得可怜。瘦骨棱棱。但像石头底下的小野草一般。顽强而机敏。
文德殿中响起曲乐声。
是梁帝,传了宫中的老伶人弹唱旧曲。
那乐声与平日里宫宴上的截然不同。
凄凉哀婉,使人如见山林竹楼。
“劝君且强笑一面,劝君复强饮一杯。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到老来……”
那乐器,叫作“独弦琴”。
宫中已久久不闻独弦琴声了。
这是南界的乐器。
当年,慕容娘娘到大梁时,南界王陪嫁给妹子一个曲乐班子,以慰她在异国的思乡之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慕容娘娘没了,曲乐班子里的人相继故去,只余这个老伶人布曼。
一曲毕,梁帝老眼有些浑浊。
他向布曼道:“你到京都快二十年了吧。南音竟未生疏。让朕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布曼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梁帝想起慕容娘娘初进宫的那段日子。
那个异族女子,站在文德殿正当中击鼓。
那样活泼。又带着野蛮。像只跳跃的小獐子。
梁帝命人唤来了南平公主。
和亲取缔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宫中。自然,阿古拉王子身染恶疾的事,众人也都知晓了,无不为公主捏了把汗。
南平公主怯生生地走入殿来。
梁帝招手:“阿五,你来,来父皇身边。”
南平公主走上前去,伏在梁帝的膝头。
梁帝心中对慕容娘娘深埋的愧疚打开了一丝豁口。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柔和,道:“阿五,父皇本以为替你寻了个好归宿,不想竟是这样,险些叫人蒙蔽了去……此番你受了惊吓,父皇许你一个愿望。想要什么,告诉父皇,父皇赏与你压惊。”
南平公主想了想,仰脸道:“父皇,阿五什么都不要,只要您龙体康健,春秋万年,儿之大幸,百姓之大幸。”
“那朕就将许你的这个愿望留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想要,随时向朕开口。”
梁帝爱怜地摸着她的发髻。
独弦琴的声音萦绕在黄昏的文德殿。
医官署。
深夜。
安香将庭院里晒了一日的花茶,一簸一簸地收回来。
梅川从医官署掌事处寻来了一本存档,细细地翻着。
何年何月何日,宫中哪位主子生了什么病,传了哪位医官,开的药方是什么。
她想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一些被迷云遮盖的真相。
东宫舍人马之问来了,低声道:“梅医官,太子殿下有请——”
梅川仍是专注地看着,没抬头。
马之问又道:“李穆找到了,现时就在私邸。”
梅川猛地起身。
“你先走,我随后来。”
“是。”
李穆专治妇人之病。想必对当年后宫诸人是熟悉的。不仅为慕容娘娘伺过疾,说不定也知道一些关于苏意和的境况也未可知。
天启二十七年,医官署离奇死了好几名妇科圣手,李穆是幸存者。
找到了他,便是离真相近了一半。
梅川换上一身儿太监的衣裳,叮嘱安香,若有人来问,便说她晚间身子不舒服,吃了药,发汗,睡下了,起不来。
安香点头,掩紧了门。
太子私邸。
马之问在门口等她。
穿过花园,太子站在回廊的相思鸟笼下等她。
四月了。私邸芳菲未尽。回廊的两边,还摆着几盆虞美人。
月色如积水般清澈透明。
太子凝神望着月。
他眼中仿佛有一根针,将这长夜缝补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梅医官来了。”
梅川道:“殿下,您的人一路上没有向那李穆暴露身份吧?”
“没有。他们手脚很干净。带他来的时候,连他的家人都未曾惊动。”
梅川思忖道:“府中可有南界的衣饰?”
一旁的马之问道:“有的。府中有几名南姬。”
梅川道:“有劳马舍人找身南界的衣裳给我。”
少顷,梅川作南界打扮,嘱太子换了一身儿小厮的衣裳,同她一起,出现在关押李穆的密室。
那李穆已然年过六旬,坐在密室的一角,手中不断地捻着佛珠,见有人进来,口中先唤了一声:“阿弥陀佛。”
“做了一辈子医官的人,信了佛。难道当年,李大人不光救人,还害了人吗?”
梅川的声音在暗夜中,凉如西风。
李穆抬头,太子穿着小厮的衣裳,且低着头,他一时没认出来。梅川身上的衣裳,他倒认得。南界女子,多喜素白,领口、两肩皆缀以银饰。
李穆叹口气:“你们……是慕容家的人吧?”
梅川一挥手,门打开,两个小厮抬进来一排刑具。每一样都让人胆寒。
李穆闭上眼:“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梅川道:“李医官,我王乃慕容娘娘之亲侄,只想问一句,她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穆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更快了。
“身处宫中,无可奈何。李某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李穆沉默半晌,方开口:“元德皇后。”
梅川不动声色道:“元德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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