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一样,有双隐忍到极处的眼,和像眉兰一样不得已的伪装。习惯了不公正的待遇,习惯了在叵测心机中讨生活,习惯了用温驯平和的微笑来应对这个严刀霜剑的人间。
南平公主平静下来。
孙册递给她一盏茶。
她接过,颔首:“先生心中有一石二鸟之计,不妨讲讲。南平洗耳恭听。”
孙册沉吟着,如此这般,说了一个计谋。
当然,他带了几分私心。
他过去的若许年,兰在深谷无人识。向齐帝献策,得一时重用。可齐王从未对他交付真心。大齐官场上下,无人真正看得起他。在军营当中,连口新鲜的茶都喝不上。天安一战,败了。齐帝倏尔翻脸无情,褫夺他所有的封赏,将他贬为布衣。整个锦都都在看他的笑话。包括那位写诗折辱他的秦小姐。
可他坚信,他这匹良驹,一定能遇见明主。
他的前半生,都在渴盼着,遇见一位明主。
苻妄钦,便是他选择的明主。
对术士来说,卜常人命运,无妨。可卜天道,却极伤阴鸷。
他豁出十年阳寿,卜了一次天道。
他算出苻妄钦会自立为帝。但,登基的第二年,便驾崩了。
他自信他能改变这条命运轨迹。
诸葛孔明能扶得起草鞋刘备,流芳青史,难道他孙册扶不起一个文武双全的“战神”苻妄钦?
他不信。
他自卑又自负,终于,自负在挣扎中压过了自卑。
他来到大梁,来到将军府,他要一点一点地簸弄阴晴。
南平公主听完他的计谋,看着他:“先生所图为何?”
孙册沉默了一会子。
南平公主道:“南平在宫中长至如今,不信任何人会做毫无所图之事。”
孙册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撒了个谎。
他生平第一次撒谎,没想到是对一个女人。
大梁的公主,朱南平。
“圣人言,男女授受不亲。公主闯到我的榻上,你我有共度一夜之情,孙某难道不该为公主筹谋吗?孙某随时愿为公主负责,只要公主点头。不图做公主的驸马,只愿做公主的良人,护你一世清平。”
说完这句话,那股少女香再度钻入孙册的肺腑。
他说得太真了。眼眸中带着诚挚的波光。
连自己都骗过了。
护你一世清平。这一世,除了阿娘,有谁真心护过她呢?南平公主眼圈儿一红,走到门口,又回头:“那南平,就静候先生佳音了。”
卯时三刻。
梅川在御湖东侧收集露水。
她打算以露水烹花茶,得自然之气,养梁帝朽木之根本。
远远地,她看见南平公主疾步走过来。
看她来的方向,竟然是宫门口。
难道,她昨晚出宫了吗?且在宫外一整夜?
梅川心内诧异,宫规森严,她怎么敢呢?
南平公主路过梅川的身边。
梅川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安好。”
南平公主没有停住脚步,只匆匆忙忙往自己的寝宫赶。
不对。
梅川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白芷气味。
多么熟悉的白芷气味啊。
苻妄钦身上的白芷气味。
梅川手中盛露水的瓮忽而掉落在地。
那露水打湿了她的脚,不妨事,却连她的心都打湿了。
她记得,阿季是夸过公主国色天香的。虽然阿季拒绝了赐婚,但也许,那只是他明面上不想被贵妃拉拢。心里是暗自欢喜公主的。
就像世间男子,可以心悦春花,亦可倾心秋月。
她是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梅川低头,问了句:“敢问公主,可是从将军府归来?”
南平公主愣了愣。
她一时分不清这个女子是敌是友。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径自去了。
梅川从公主犹豫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她强打起精神,拾起地上碎裂的瓮。
辰时,她到文德殿伺药。
见梁帝正在传召塞北的使者。
老太监高声念着礼单……
第30章 误会
众多西域的奇珍以及塞外的珍稀药材被摆了上来。
另有上等的兽皮,数十张。
那塞北使者向梁帝行了个异族的礼数,恭敬道:“我王向中原皇帝传达深切的问候,以及诚挚的谢意。感谢陛下允我邦联姻之求,降南平公主于塞北。两邦情意绵长,必交好万年。”
梁帝微笑道:“塞北王身体可还好?遥记天启二十七年他到京都来,转眼已十年过去。”
塞北使者俯身道:“托陛下洪福,我王身体尚还康健。”
梁帝喝了口花茶,不经意道:“数月前来函,似是说暮春时节,阿古拉王子会来大梁迎亲。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不见他的身影?”
阿古拉王子,是塞北王的长子,也是他唯一成年的儿子。余者,皆是些幼童。
塞北使者低头,眼神略有些闪烁。
“一月前,阿古拉王子随我王狩猎,被野狼所伤,现时正在休养,故而,来不得大梁。待此次迎了公主回去,王子的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塞北的男子皆擅骑射,受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梁帝点了点头,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定好,五日后出发,由皇族郡王送嫁。
梁帝笑道:“南平公主,朕之爱女,不可薄待。陪嫁之物、送亲诸事,皆交由礼部与贵妃料理。”
随之,有宫人领着使者们前往云锦楼安歇。
使者们走后,小太监们搬着那些礼品送往内廷的仓库。
搬动之间。
从一张兽皮里掉落一个小物件来。
梁帝看到了那个小物件,只觉眼熟。
他命那小太监道:“呈与朕瞧瞧。”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呈上。
是一枚小小的脚环。
鸟的脚环。
梁帝瞧着那脚环好一会子,唤梅川道:“梅卿,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梅川走上前去。
梁帝道:“你瞧,这是不是未央宫中……相思鸟的脚环?”
梅川第一眼便认出来了,梁帝说得没错,这是未央宫中相思鸟的脚环。
周贵妃盛宠,在宫中形同副后。内廷诸人赶着巴结。便是连她宫中的鸟儿,脚上的脚环都是极品赤金打造的。
但眼下,梅川淡淡笑笑,道:“回陛下的话,微臣在这些小物件上不大留神,且往未央宫中去的次数不多,辨认不得。”
梁帝不作声了。
他将那枚小小的脚环攥在手心。
须臾,又松开了,随手掷在屉子中。
他吩咐身旁的蔡公公道:“去,把飞鱼阁的映水唤来。”
他起疑了。
为什么塞北上贡的礼品中遗落有未央宫的东西呢?
是否,这些礼品早就先从贵妃那里过了一遍,那鸟的脚环才会不慎掉落在兽皮中?
今时今日,未央宫的权势已经大到如此地步吗。便是连异族中人,亦如此讨好。
梁帝沉吟着。
数十年的执政生涯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里,都刻着风浪的痕迹。
这丝疑惑像风,吹拂着那风浪。
梅川走出文德殿的时候,已经巳时了。
日头出得老高。
清晨在御湖边碰到南平公主,文德殿中塞北贡品中出现的意外……梅川思索着,皱起眉来。
眼前的一切,没那么简单。
在李花林中,梅川碰到了太子。
此时的李花已经零落了不少,枝头长出稀稀落落青涩的李子来。小小的,稚嫩的。
太子自上次红松事件发生后,在东宫深居简出,梅川已经好几日没碰见他了。
梅川走近他,压低声音道:“是你做的?”
太子一脸的茫然:“什么?”
梅川打量着他的神色,并不像伪装。
她想起很早以前,南平公主去将军府的时候,曾说过,和亲的主意是太子出的。可瞧这情形,似与太子无关。
不是太子,那便是……
梅川问道:“你还记得南平公主的生母慕容娘娘是怎么死的吗?”
太子一愣,看向梅川:“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问这个?慕容娘娘,患了病,薨了十年了。”
“什么病?”
“当时宫中没有明说,只说是痨病。但从父皇给慕容娘娘指派的医官来看,应该是妇人血崩之疾。医官署各个医官负责的事项不同。”
梅川心内一动:“哪个医官?可还在宫中?”
“李穆,李医官。当年也算是杏林圣手。三年前,已经告老还乡了。”
“他的故乡何处?现在还能找得到吗?”
太子见她神色凝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道:“在直隶乡下。要去寻么?”
梅川点头。
她忽然道:“慕容娘娘的死,当时宫中便没有任何动静吗?无人起疑吗?”
太子抚摸着枝头青涩的李子,道:“你有所不知,慕容娘娘自进宫,身体便不好,五痨七伤的,三日里倒有两日在吃药。宫中的人都叫她病美人。故而,她英年早逝,无人起疑。父皇对她的死,也颇为伤心。不仅厚葬了她,还赏赐了她的母家南界许多珠宝良马。”
梅川沉吟道:“慕容娘娘是出身南界皇族吗?”
太子道:“是。现时的南界王,是她的侄儿慕容飞。不久前,他初初登基,来大梁京城受冠礼。”
南界是大梁的附属小国,新君登基,要大梁君主授了冠礼,才作数。
梅川恍然大悟:“是了。”
“殿下切记,派人找到李穆,不要暴露身份,将他押至私邸之中。此人有大用。”
说完,她转身离去。
梅川以采药为由,手持令牌,出了宫。
她想去将军府,她想见到苻妄钦,她想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门房阿伯见了她,倒不吃惊。
她径自入了府。
有小厮瞧见她,忙笑道:“梅医官好,我们将军在书房。”
梅川走过长长的回廊,到了书房,见苻妄钦正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发黄的书。
他抬头见了梅川,清冷的眼神中浮现几许笑意:“昨夜才分别,今日便急不可耐地来找我吗?”
梅川走进去。
她环顾着书房。
一眼瞥见床榻边的地上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
是南平公主的耳环。
她昨夜果然在这里。
梅川看着苻妄钦,眼睛里起了雾。
“阿季,你昨夜见到公主了,对不对?”
苻妄钦摇头。公主怎么会夜里到将军府来?再者说,昨夜,他不是与她一起在海棠花下饮酒吗?
雾失楼台迷津度,满心怅然无寻处。
梅川眼里的雾气四散开来。
她举起那枚耳环。
“你撒谎。”
苻妄钦看着梅川。
她居然流泪了。
她自来到这里,从未这样委屈。
“你撒谎,你骗我。她的耳环在榻边,看来,你们昨夜便是睡在了一处……”
她说不下去了。
苻妄钦想开口逗逗她。这样一个英气的女子,也有失智的时候。她青天白日里,这样急匆匆地从宫里赶来,竟是为了质问他这样无稽的事吗?
可他张了张嘴,看着她那像是下着一场延绵凄雨的脸,心下不忍起来。
她就那么看着他。
她的雾、她的雨,从几时起,裹挟进他的心里。
他突然一把拉过她,半倚在床榻上。
“我苻阿季,对天起誓,我只曾与你躺过一张榻上。”
第31章 和亲之事被搅黄
敌军偷袭粮草那日,他迎战而出,受了重伤。她给他疗愈了伤口。他昏迷之中,身体发寒,搂着她取暖。她缩在他的黑袍里,闻着他身上的白芷气味。
那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夜。
他们在营帐的榻上,共度的一夜。
那时候的她,有几分茫然,有几分恐惧。
现时的她,闻着他袍子上的白芷气味,听着他汹涌的心跳,只觉得安全。
这份安全是她此前从来没有的。
她特立独行了若许年,形单影只了若许年,在纷杂的世事中百炼成钢。然而,这一刻,眼前这个男人的黑袍上头仿佛抽出了柔软的丝,那些丝织成了云锦,足以让她在上头做一个极好极美的梦。
她的残泪落在他的手心里。
耳边传来响动。
梅川红着脸从他怀里起身。
见孙册站在门外。他将手握拳,放在口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青天白日里,是孙某来得不巧了。”
苻妄钦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巧不巧的,你也来了。”
梅川忽而想起时允的话。“从前,我们将军的书房是从不许人进去的。倒是孙先生来了以后,常进去坐坐。”
“昨夜,是孙先生在书房吧。”梅川问道。
“……是,昨晚在此看书,倦了,便不觉歇下了。”孙册道。
梅川有些窘,日头洒到书房,洒到她的面颊上,驱散了她眼中的雾。她心里那股沉重感忽而就没了。
原来,竟有这样的巧事。
梅川旋即悟出了当中的缘由。
梅川正色道:“你昨晚……见到了南平公主?”
“是。”
“主意是你出的?”
“是。”
苻妄钦看了看孙册,孙册如此这般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梅川:“如若不是孙某昨夜恰巧在此,这艳福便是苻兄享了。不管苻兄愿不愿意,都要做驸马爷了。梅医官,你说呢?”
梅川道:“恐怕,你还有后手吧?”
若只是拉扯周镜央,是改变不了南平公主和亲局面的。
孙册颔首:“梅医官好生聪慧,凡事都逃不脱你的眼。”
“南界,对吗?”梅川镇定道。
孙册坦然道:“是。”
苻妄钦道:“说起南界,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些年,南界出了乱子。皇室内部,叔侄相争,闹到今年,方才平息。天启二十七年,老南界王故去了,他的独子慕容飞尚不足八岁。旁支王叔慕容衡夺了王位,在南界掌权长达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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