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挣扎着想要喊叫,那只手却更用力了。
这只手很大,是男人的手。梅川从他的袖口上闻到一股寺庙里的香火味道。难道……
梅川被心内的念头惊了惊。
第26章 祈福寺的方丈
梅川被拖进一间柴房内。
这间柴房在寺庙的角落里。故而,青天白日也鲜少有人踏足。安安静静的。只有檐下鸟叫的声音。
那鸟,叫作相思鸟。
梅川记得似乎第一次被掳到太子私邸时,听到过相思鸟的叫声。在未央宫中的李花前,亦听到过相思鸟的叫声。
韶光几许,肠断魂消,看却春还去。
青鸟相误,心若垂杨,梦断巫山路。
相思鸟的叫声,无论多么清脆,多么欢愉,听上去,总带着莫名的怅惘。
那人用一根绳子将梅川绑得严严实实,并用布条将她的嘴堵上。
俯身之间,梅川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脚上的罗汉鞋。
每只鞋子上有六个破洞。
梅川确定了:他便是这庙里的和尚。
鞋上有洞,便是佛家所谓的“低头看破”。
其实看破的就是人的六根,六尘,去除掉人心中的贪痴嗔怨疑慢。
这和尚脚下的罗汉鞋乃褐色,用的布料是这大梁京城中上等的货色。
梅川想着,他定是这皇家寺庙里有头面的得道高僧。
和尚沉声道:“交出来。”
原是梅川用刮刀割树皮的时候,被他瞧见了。
梅川摇摇头,示意和尚扯掉她嘴上的布。
和尚看了一眼门外,又看了看梅川的神情,略一迟疑,还是扯掉了布条。
梅川长长地缓了口气。
她没有叫喊。
她现时已经知道了,叫喊是无用的。
和尚又说了一遍:“交出来。”
他话语里的戾气与这佛门净地极其相悖。
这祈福寺的清香,钟鸣,梵音中,竟藏着一个这样的角色。
梅川冷静地瞧着他,低声道:“我可以交给你。但你松开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会武功。纵是你不绑着我,我也跑不了。”
和尚一挥手,一把锋利的匕首斩断了绳子的结。
梅川从怀里掏出收好的那一小包树皮,顺从地交给了他。
和尚紧绷的面色,略略松了些。
梅川道:“你是周镜央的人,对不对?”
和尚没有理会她。
他摸出火镰,将那树皮焚烧殆尽。
狭小的柴房里,弥漫着肉桂的味道。
“你认识一个名叫意和的女子吗?”梅川忽然想到什么,问道。
她总觉得,命运的血盆大口,从天启二十七年开始,已经张开了。
和尚的后背猛地一凛。
脸上又涌上肃然的杀气。
他走向梅川。
梅川步步后退,道:“你可知,是谁派我来查案的?”
“不管是谁派来的,有来无回,便最干净。没有证据的事,谁也不能奈何。天意,天意……”
和尚说到这里,笑起来。他笑得悲怆又疯癫:“天意不如人意歹毒,人皆道造化弄人,可弄人的,真的是造化吗?我要让朱瑁,成也天意,败也天意!”
方才那把割断绳索的匕首举了起来,直指梅川!
寒光凛凛,刃如秋霜。
梅川的心内卷起一阵狂风。
这和尚心意已决,要下狠手了。
怕是等不到向梁帝禀报,便要魂丧这祈福寺。
临走的时候,她告诉过安香,黄昏前若不见她回去,便来找她。恐怕,等安香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安香啊,她的莲若。
梅川早就看出,她冷寂的外表下有颗赤心。那般缄默而热烈的人,见到梅妮的尸体,会伤心到哪般田地?
还有……还有狗男人。
她若没了,历史的进程,便还会按从前的方向走。
他会被逼谋反,他会屠城,他会死。
他背负着万人冤魂,永世不得超生。
梅川溺进无边的遗憾里。
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到将军府的“听梅苑”里再瞧一眼,听一听花落的声音。
她还没有去看看,孙瘸子还瘸不瘸?她在烽烟战火中做的那个手术可还成功?他真的能相面卜卦吗?他为什么要去将军府里找阿季?本来她打算今天办完梁帝交给她的差,便回将军府,可……
梅川的脑中仿佛摆了一面大鼓。
“咚咚”地敲着。
便在这万分凶险的时刻,柴房的门“砰”地打开了。
一袭黑袍如风一般,刮进来。
青龙长刀,打落那把匕首。
苻妄钦那张又黑又臭的脸,此刻看上去是那么的顺眼。
他与那和尚厮打起来。
梅川一颗吊起来的心晃晃悠悠地在钢丝上,她无端哽咽起来,唤了声:“阿季——”
他与那和尚的打斗十分激烈。
梅川顺着打开的门往外看,安香和时允竟也来了。他们在柴房门口,与几个蒙面人周旋着。
那几个蒙面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
定是周贵妃派来“善后”的。
那和尚的武功颇高。他一套罗汉拳行云流水一般,在空中形成一道巨大的拳影,宛若惊鸿。浮扁掠影神虚步,一苇渡江达摩功。
数十个回合下来,竟与久经沙场的苻妄钦打了个平手。
奇怪的是,后院如此大的动静,前头的沙弥们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无一人赶来。
他们该撞钟的撞钟,该念经的念经。
梅川思忖着,看起来平静的皇家寺庙,实则很不平静。
这个奇怪的和尚暗暗地拿捏住了祈福寺,站到了周镜央的阵营里。
不多时,梅川竟听得重物倒地的声音。
是苻妄钦。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那和尚一拳,倒在了地上。
“阿季!”梅川想要走过去。却见躺在地上的苻妄钦手指微妙地动了动。
梅川领会,停住步子。
果然,在和尚靠近苻妄钦时,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蹿了起来,打得那和尚一个措手不及。
苻妄钦的袖中飞出一条铁链来。那铁链在军营中是用来绑战俘的。
苻妄钦笑了笑,向那和尚道:“承让。”
和尚怒道:“狡诈小人!”
苻妄钦将那铁链绕了几圈,牢牢地将和尚缚住,淡淡道:“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这样的道理,慧光法师不明白吗?”
原来这和尚是祈福寺的方丈——慧光法师。
待到青龙长刀放下来,苻妄钦走向梅川。
梅川看着他的眼。
辰光竟过得这样快。春末了吧。
离上次宫宴,又隔着几个日出日落了。
他总是这样,惊心动魄地出现在她眼前。
每次相见,都让她意外。
他走到她面前,将她袍子领口的结紧了紧,说了句:“蠢女人。”
梅川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
她又想跟他斗嘴了。
他总能点燃她的小炮仗。
你才蠢。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肯听我的。你不相信我能看见你的未来。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你能明哲保身吗?你保得了吗?
梅川腹诽着,忽听到纷杂的脚步声。
苻妄钦警觉起来。
脚步声近了。
玄色的锦袍出现在门外。
竟是太子。
梅川皱眉:“这祈福寺如今成了是非之地,殿下来做什么?就不怕陛下误会吗?”
太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苻妄钦,仿佛眼前的情景跟他预想的很不相同。
他摇了摇扇子,缓缓道:“本王说,是来救梅医官的,梅医官肯信吗?”
梅川不语。
太子道:“现时见你安全了,便好。”
那被绑住的和尚见到太子,非常激愤。
他口中骂骂咧咧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话。
仿佛太子是天下第一可鄙之人。纵是做鬼,也难让他消气。
太子走向和尚。
不管多么污秽的唾骂,都没能让他动怒。
他眼底的伤感,像隆冬下得让人无路可走的大雪。
他俯下身来:“意睦,不管本王怎样说,你都不肯相信吗?当年的事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宁愿信周镜央,也不肯信本王,对不对?”
和尚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呸!朱瑁!你还有脸提当年!你看看祈福寺那个压在塔下的灵牌,你的良心安在?”
太子身后的随从跟了过来,见和尚有此不敬之举,连忙拔出剑来。
太子伸手,重重地拦住。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细细地将脸上的唾沫擦掉。
“为了她,我可以原谅天下人的负心。”
第27章 鱼腹藏书
梅川想了想,走上前道:“殿下,当下之际,应速速将这个和尚带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洗刷宫中‘国本倒塌’之谣言,为殿下正名。”
自红松枯死,一夜之间,各方流言甚嚣尘上。
周司马等人,朋扇朝堂,一些素来与周家、与贵妃有牵扯的文臣武将们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大肆吹嘘淮王秉性有多么纯良,古来为君者,以仁心俯仰天下。且淮王模样酷肖陛下,乃深得陛下宠爱之幼子。若天意要易储,淮王实乃不二人选。
东宫从昨夜起,烛火燃了一夜,没人敢合眼。仿佛灾祸不知几时到。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放眼青史之中,哪有储君被废之后能得善终的呢?
太子沉默。
他步履沉重地踱至檐下。
檐下的相思鸟对着天空鸣唱着。
他伸手,逗弄着相思鸟的红嘴,喃喃道:“红嘴相思鸟,脉脉影不离……”
他回想起那张温婉如云的面孔,俏丽的身影在昔年王府的回廊中奔跑。跑着跑着,跨出了王府的门。那背影消失于眼前,再也不见。
他心口的裂缝落下冰棱来,似痼疾发作。
转而,他吩咐道:“放了他。”
那和尚被缚住后,本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听到太子的话,微怔了怔,遂不屑道:“伪君子,虚情假意!”
梅川忙道:“殿下,不可。放过他,红松之事如何交代?”
梁帝想易储,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为“天命”所忌,犹豫不决。太子在东宫之位上十年,无有过错。若以此次红松倒塌为因由,倒是一把恰如其分的匕首。
那么,周镜央的计谋,便得逞了。
太子闭上眼,重复了一遍:“放了他。”
他知道所有的后果。但他不能伤害这个和尚。这是意和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来日黄泉碧落,他害怕,害怕连见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随从去解和尚身上的铁链。
梅川满脸的忧虑。
一旁的苻妄钦看着她的神色,忽然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眼前的困境。”
梅川看向他。
太子在檐下回头:“哦?苻将军说来听听。”
苻妄钦指着那和尚道:“其实,纵便是将他送进宫,想来他死也不肯在御前说出实话,供出周贵妃的。周贵妃既然敢走这个局,必然心头有这个把握。所以,扭转这个局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
黑袍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苻妄钦将青龙长刀挎在腰间。他笑了笑,继续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红松倒塌,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何不让它变成一件好事呢?”
梅川道:“好事?”
她的那两道眉本是英挺的,皱起来的时候,像两把被折断了的剑。
苻妄钦忍不住伸手,想去把那断剑抚平,离她一寸的时候,却又放下。
他……几时在人前,与人这般亲近过?
他轻轻地咳了咳:“是。好事。若是在这祈福寺,挖出什么东西来……”
梅川眼睛一亮。
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
树不是为了倒下而倒,而是树倒下,为了昭示一个方向。
若是在那个方向的土里挖出祥瑞之物来,坏事,就变成好事了。
梅川记得,红松倒下,直指东方。
那便在东方做文章。
她对太子身后的马之问道:“祈福寺的东方。你着人去准备准备。记得,莫让东宫的人去挖,最好,是这寺庙附近,不相干的百姓。”
马之问是个聪明人,一瞬便领会了,点头道:“是,梅医官。”
太子沉吟道:“依本王看,倒不必是什么器物。若是鱼鸟,自然更佳。祈福寺的东方,是天佑池。鱼腹藏书……”
嗯。
鱼腹藏书。
极好。
声势越大越好。
梅川瞧着那和尚,问苻妄钦,道:“他怎么处置?”
不伤他的命,可以。但他现时不能留在这寺庙了。若他在,必会干扰祥瑞之举。
苻妄钦一挥手:“这还不简单,交予我便是。我保证,他毫发无损。”
太子有些迟疑。
马之问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方才点点头。
苻妄钦唤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兵丁扛起绑得如粽子一般的和尚,去了。
大梁史官有载:
“天启三十七年,谷雨。
雨频霜断气清和,柳绿茶香燕弄梭。
京中二农夫,于天佑池垂钓。见有大鱼浮水上,不沉不落,见鱼竿,不避不躲。农夫以为奇,是乃垂钓半生,未有见自投罗网者也。大鱼上岸,几经翻腾,不似凡物,农人不敢擅取,遂前往京兆府鸣鼓。京兆府尹当堂剖开鱼腹,内有绢书。上言:东宿星煞,虎患已消。国本恒稳,江山万载。
后人称此事为:农人献鱼。”
这件事由那农人一路的渲染,以及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闹出的大动静,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不知那“东宿星煞,虎患已消”是何意,只知那句“国本恒稳,江山万载”。
看来,上天是警示当今陛下不要易储啊。
梁帝在太极殿中,听着百官的议论,心里纷乱得很。
东宿星煞,虎患已消。这不正是印证了天灵山上那老者的话吗。
国有灾厄。需要立巳东宫。由那相克之物,来消除灾厄。看来,太子在东宫之位上坐了十年,是有用的。那虎患已经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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