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笑笑:“想着公主,也不该负朱家的江山,对吧?”
南平公主脸红了,眼中涌上担忧。
梅川道:“公主,你了解孙册吗?”
“孙先生是个仗义之人,曾为阿五报母仇。”
梅川道:“他是为了你?别说笑了。他是为了他自己。公主可知孙册是什么身份?他是十几年前被先帝治罪的孙沅的后人。公主是他的仇人之女。他从一开始接近公主就是别有用心。”
“你撒谎——”南平公主指着梅川:“他明明是大齐农户之后。”
她到现在还记得,将军府书房中,她与他阴差阳错共度一夜后,孙册看她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让她动容。
怎么会是假的呢?
梅川摇摇头:“公主没做错什么,但公主生在皇家,对于孙册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错。”
南平公主拂袖而去。
梅川忽然觉得朱瑁、朱南平这兄妹俩很像。
南平公主回到府中,给孙册去了一封信。
信中只写了两句话:若先生心有阿五,阿五愿带先生去南界。娘说,南界无冬,四季如春。
南平公主走后一个时辰,有宫人向梅川回禀:祈福寺的慧光法师,求见全贵妃。
梅川一凛。
是苏意睦。
朱瑁登基后,许他重新回了皇家寺庙做方丈。
这个节骨眼儿,他来找自己干什么呢?
梅川说了声:“快请”。
苏意睦一身袈裟走了进来。
周镜央离世后,他比从前老了许多。妹妹当年的死因真相大白。他的眉目间少了怨恨,真正沾染了佛门净地的平和。
“梅医官安好。”
他依然称梅川为“梅医官”。
梅川道:“大师前来找我,有何事由?”
“周旦回京了。”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什么?周旦?”
周旦不是死在崖州了吗?
苏意睦道:“确实是他。”
“那,你为何不回禀陛下?”
“周旦说,他有个惊天的秘密,一定要见到梅医官,才肯说。”
梅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苏意睦道:“贫僧担心,若回禀陛下,陛下与他有宿怨,不见得会相信他的话,也许,会杀了他。那秘密,便不得而知了。”
“大师觉得秘密与意和的孩子有关,对不对?”
苏意睦点头。
那个花花太岁,手中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冒险进京。
难道,苏意和的孩子,真的还活着吗?
周旦又是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想靠这个孩子,得到什么呢?
第90章 苏意和的孩子
苏意睦道:“贫僧将他安置在了禅房。梅医官可以‘为陛下祈福’、‘为腹中胎儿祈福’的由头,去寺庙烧香,寻机,会一会周旦。若他有对梅医官不利之举,贫僧立即将他拿下不迟。”
梅川想了想,点点头。
派了宫人去文德殿回禀,新帝回了个“允”字,她便随苏意睦一道出发了。
祈福寺,庙廓绿树环抱,钟声悠扬。
梅川犹记,上一次来,是红松倒塌事件过后,她奉先帝之命,前来探查。为苏意睦所掳。阿季和朱瑁先后过来救她。
不觉,数月过去,物是人非。
禅房幽静极了,小沙弥敲木鱼的声音、香火的味道,从大殿飘过来。禅房中的花朵,似乎也受了佛前一炷香的熏染,曲高和寡地开着。
梅川走进禅房,见一个朱色袍子的男人低头在啃鸡腿。
听见动静,那男人抬起头来,满嘴的油。
果然是周旦。
按说,他这些日子遭了不少罪,可他那张脸还是一副轻佻的模样。
是有这种人,放荡入了骨髓,哪怕死,也改不了。
梅川在他对面的黑木椅上坐下。
周旦道:“先等我将这鸡腿吃完。这寺庙里成天都是斋饭,嘴里要淡出鸟来。还好今日,我在后山捉了只山鸡……”
梅川静静地坐着,直到周旦将最后一口吞入肚中,打了个嗝。
他觑着梅川,道:“你敢来,我没有看错你。”
梅川道:“既然你说,有些话,见了我才肯说。我现在来了,你说吧。”
周旦用袖子擦了擦嘴,道:“现在这宫里,是你的天下了。我一早就该看出来,你跟朱瑁是一伙儿的。想当初,你在军中做营妓,险些都是我的人了,要不是那苻妄钦横加阻拦……”
梅川起身欲走。
周旦忙道:“全贵妃急什么?还不许我与你叙叙旧吗?”
“我与你,无旧可叙。”
周旦指着禅房外头的塔,道:“那塔下压着的,是谁的灵牌,你知道吧?”
梅川点头。
周旦舔了舔嘴唇,道:“我姐姐上当了。”
梅川复又坐下来:“说下去。”
“天启二十七年大火烧了西宫苑,我姐姐曾命银桃将苏意和的孩子送去了京南集市孙石匠家。那孙石匠是银桃的远亲。过了五年,风头过去了,我姐姐又让银桃将孩子带了回来。天启三十二年,进宫的那个孩子,便是小盒子。我姐姐一直以为他就是苏意和的孩子。留在身边,日日打骂。可是——”
周旦神神秘秘道:“小盒子并不是苏意和的孩子。其实苏意和的孩子早就不在孙石匠那里了。孙石匠害怕得罪姐姐,不敢说出实情,便买了一个孩子顶替。孙石匠那厮,骗了银桃,骗了姐姐。”
梅川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何凭据?”
“我见到瑶琴了。”
“谁?”
“瑶琴。苏意和从前的侍女。她脸上有烧伤的疤痕。容貌大改。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因为……”
周旦脸上露出痴淫的笑:“嘿嘿,我从前进宫的时候,见过她,还曾求姐姐将她赏给我做妾呢。她左脖儿处,有三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人离有谁听。
瑶琴,是苏意和为侍女取的名字。
从前,梅川只是模糊地猜想,大火之后,很多人觉得邪气,办事的匠人们约莫直接把那些烧焦的躯体草草往地基下一扔,没有细细清查。有没有可能,有人从大火中逃了出去?
周旦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天启二十七年,意和入宫八个月,她为人宽和,菩萨心肠,身边的仆役待她忠心耿耿。
瑶琴从宫中逃出后,想必时时刻刻在寻找幼主。
按周旦的话推断,瑶琴找到了孙石匠,并且,想办法,成功从他手中带走了孩子。
所以,后来,银桃来问孙石匠要人的时候,孙石匠无可交差,便从人贩子手中,买了容貌有几分相类的小盒子。
“你在哪里见到瑶琴的?”梅川问。
“崖州。”周旦道。
周旦流放崖州以后,随其他罪犯一起,在采石场搬运石头。后来,他姐姐周镜央出了事,倒台了。看管罪犯的兵丁对他愈发苛刻,让他干极重的活儿。周旦受不了。正好儿,有一日,采石场出了事故,四五名罪犯被压死在山石下。周旦灵机一动,也随那些死尸直挺挺地躺在山石下。
死尸被兵丁们随手扔在乱葬岗。
周旦算是脱离了苦海。
他在崖州游荡许久。
好在,生得一副好模样,加之能说会道,脸皮厚,在市井打滚,饿不死。
他曾给人做过面首,也曾在妓院做过龟公、在酒坊做过伙计。
瑶琴,便是他在酒坊做伙计时,意外碰见的。
瑶琴酿了青梅酒,来酒坊售卖,欲换几个银钱嚼用。
苏意和酿青梅酒是一绝。她身边的仆役们多半都会酿此酒。
周旦认出了瑶琴。
他不敢吭声,怕打草惊蛇。
他悄悄跟了瑶琴很久,发现,她和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起生活。她待那少年甚是疼爱、恭敬。日子虽贫寒,她仍是竭力给少年请了当地最好的先生,教他念书。她唤那少年“公子”。
周旦越看那孩子,越觉得眼熟。
若姐姐还活着,他一定告知姐姐。
可姐姐已经离世了。
周旦思索了很久。
他与朱瑁为敌十数载,不敢找朱瑁。
但他又很想用这个秘密跟朱瑁换取些什么。
特别是当他听闻外甥淮王因宫宴中毒事件被扣押内廷监后。
他决定通过苏意睦,找梅川。
苏意睦看顾他死去姐姐周镜央的情分,不会为难他。
而梅川,是朱瑁身边难得的清醒之人,对苏意和事件了如指掌的人。
“瑶琴与孩子,住在何处?”梅川问道。
周旦笑了笑。
“全贵妃难道不知交易二字何意?交易交易,交彼之物,易我之物,各得其所。”
“你想要什么?”
“让朱瑁放了珩儿。你我都很清楚,珩儿是无辜的。他是个良善孩子。从不会算计人。”他脸上难得的认真。
梅川瞧着他:“你对这个外甥倒是有几分真心。”
周旦吸了吸鼻子,没有说什么。
“等我的消息。”
梅川说完,便走了出去。
文德殿。
朱瑁倚在榻上看奏章。
梅川走了进去。
朱瑁见了她,眼中有几分欢喜。
他放下奏章,手在棉褥上蹭了蹭,道:“祈福回来了?”
“嗯。”
“你对孩子、对朕,有这份心,很好。”
梅川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气色。
“大约陛下不需要微臣的祈福,已然大安了。”
朱瑁岔开话题:“这两日,朝中真是百态横出。”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和淮王?他们还关在内廷监。”梅川提醒道。
“事情是杨家做的,杨家又一口咬死是淮王。朕都不能轻恕,却也不会重责。淮王么,罚他守皇陵半年,明日一早就去。至于杨令佩……”
朱瑁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在内廷监多待一阵子。免得她祸害你和孩儿。”
事情比梅川想象的要容易。
梅川思忖半晌。
忽然道:“今日,微臣进出宫门的时候,发现侍卫中有几名陌生的面孔。”
朱瑁道:“御林军统领已然回禀过了,近来不太平,宫中的侍卫,选了数名新人。”
“陛下要留神。”
朱瑁笑了笑。梅川这句话,像是在关心他。
“朕知道。侍卫们皆是查过底细的。”
后天,是重阳节。
梅川眼皮一直跳。
她看着朱瑁阴晴莫测的脸,总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
第91章 淮王守陵
文德殿的桌案上摆着几盆花房新进的墨菊。
鲜花的流转,提醒着梅川,秋日正浓。又是新的一季了。
“梅卿,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今年的重阳节,宫中祭祖,朕打算让你操持。朕与你,同率皇族百官往宗圣殿叩拜。”朱瑁说道。
梅川忙道:“此举恐不合规制……”
朱瑁笑道:“如何不合规制?中宫失德,在内廷监反思己过,你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又怀有龙脉在身,最是合适不过的。”
他是想借着祭祖,在众人面前抬高她的身份。来日,取杨令佩而代之,未为不可。
梅川还想说什么,朱瑁抬抬手:“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他看着桌案上的墨菊,道:“今年,花房的匠人说,别的菊花都开了,唯独红菊开得格外晚。花匠们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到如今,还在打着苞。梅卿可知,红菊的花语是什么?”
梅川颔首:“微臣不知。”
朱瑁道:“宫里的老花匠说,红菊的花语是,有所坚持,就能得到真心。红菊在京都,可以露地越冬。朕猜,今年的红菊之所以晚开,是等着见血呢。”
他又笑了笑:“想来,红菊见了血,才能开得舒展。”
梅川听得心惊肉跳。
“陛下要见谁的血?”
朱瑁将奏章码好,码得整整齐齐。
“那就要看,是谁想见朕的血了。”
“陛下可有万全之把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无害人之心,只怕有人等不及了。朕得让想害朕的人睁大眼瞧瞧,什么叫作君,什么叫作臣。”
他从榻上起身,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个“臣”字。
“梅卿,你瞧,上古造字,臣的形状,便是竖立的眼睛。人只有在低头时,眼睛才处于竖立的位置。所以,臣,便是俯首屈从的意思。若不肯俯首屈从,生了异心,目中无君,臣便不像臣了。”
他放下笔。
“臣不臣,君不君,纲常便没了。”
梅川抬头:“陛下,祭祖那日,是否……”
朱瑁伸出手指,放置在她的唇边:“梅卿,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你为朕操的心已经够多了。这回,你只需看戏就好。”
他的眼里有一池秋月,格外清凉。
月在烟尘明灭里缓缓地漾着,波涌潮流。
他唤来马之问:“吩咐内廷监的秦福,给全贵妃赶制一身大红色的袍服,并一顶九珠冠。”
马之问答应着,去了。
梅川心跌宕着,联想到宫门口的侍卫,她道:“朝野诸人,各怀心思。陛下真的能保证……”
她知道此时若说些不吉利的话来,难免丧气,激怒朱瑁。
想了想,她转了话头道:“微臣想给陛下讲个故事——”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朱瑁。
“从前有个渔夫。他织了一张网,欲作捕鱼之用。可待到捕鱼那日,天暗风大,渔网不知何时,被礁石割破,渔夫反倒被拉入水中……”
朱瑁似不想与她说这个话题。
他道:“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梅卿,朕与你的孩儿,便叫乐康,何如?”
他对这个孩子那般期待,那般笃定。
荒谬又讽刺。
朱瑁道:“梅卿,人的一生,或许会遇见不止一份感情,但最终,只能与一人终老。这是天意,是命定。朕会好好待你。朕不计较你从前心里有何人。朕只希望,往后余生,你的心里会给朕留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朕。”
梅川无言。
文德殿中,一片沉寂。
她行了个礼,告退。
朱瑁道:“梅卿,朕自与你相识以来,总隐隐觉得,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在西都受了重伤以后,那种感觉愈发浓烈。近来,不知怎的,晨起暮落,起卧之间,那谜底仿佛就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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