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面对着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觉得羞惭吗?”
说话的人,是太傅。
在安静的宗圣殿,这声音虽低沉,却刺耳得很。
太傅自殿前在“圣母史太后与先帝合葬”之事中落了下风,被新帝所压,这些日子一直沉寂着。此次重阳祭祖,再度开口,石破天惊。
朱瑁没有回头。
他瞧着祭台上袅袅的青烟,淡淡道:“朕念太傅身侍三朝,劳苦功高,先帝生前甚倚之,故,前番虽有顶撞不恭之语,朕并没有重责。看来,太傅是不领朕的这份情了。”
太傅拄着拐杖,喘着粗气,道:“虽臣以君为纲,但君有过,臣却不能不谏。臣谏,君不改,臣替君改之!”
太傅显然有备而来,他这句话说完,十数名旁支皇亲并朝中文武皆跪下来,齐声道:“君有过,臣不谏,臣之罪。”
朱瑁笑笑:“那么,太傅倒是说说,怎么替朕改?”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老太监通传:端亲王到——
端亲王一身白色长袍进得殿中,跪于皇家祖宗牌位前,哀泣不止。
朱瑁面露诧异道:“皇叔不是领旨去西南平乱了吗?怎么突然返京了?”
端亲王道:“回禀陛下,重阳佳节,朱旻心念先祖,故返京祭奠。”
“那皇叔当真是皇家的孝子贤孙呢。只是,有一事,朕不解得很。没有朕的御赐腰牌,皇叔是如何进宫的?莫不是皇叔带兵多年,习得飞身之术,从天而降了?”朱瑁说着,口气却已变了。
端亲王以手抚胸,道:“朱旻领兵去往西南,西南百姓怨声载道,皆言自陛下即位以来,朝局不稳,宫闱不宁,敌国来侵,四海动荡。自先祖开国以来,虽多行兵戈,但从无割城求和的先例,因何大梁传至陛下手中,得今朝之耻?陛下失地,上愧祖宗,下愧黎民。且战乱之时,劳民伤财,在宫中建造梅阁,集天下奇珍。诚如太傅所言,陛下面对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觉羞惭吗?”
“皇叔的一番话,激昂慷慨。但当初,是谁告诉朕,安内,才可御外?又是谁,提议与齐休兵?皇叔是打算不认账吗?”朱瑁平静地说着。
殿内的人皆屏着一口气。
太傅道:“陛下方才问臣,如何替君改之,那臣便直言了。陛下当下罪己诏。”
朱瑁看着太傅,嘴角一弯:“太傅既在祭祖之日,公然犯上,想来,不止是让朕下罪己诏那么简单了。说吧,接下来,是不是要替朕写退位诏书?”
他用食指轻轻叩着脑门:“哦,朕倒是忘了,太傅写诏书最是拿手了。这会子,怕是已然拟好了。呈上来吧,让朕瞧瞧你的锦绣大作。”
太傅凝视着先帝牌位,流下两行老泪:“陛下不修仁政,八面受敌。尧舜有禅让之德,万世称颂。陛下以江山为计,确该思量。”
朱瑁笑起来:“太傅让朕效仿尧舜,那,这皇位该谁坐?端亲王吗?”
他拍了拍手。
侍卫们架上来一个人。
是朱珝。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特别是从前见过朱珝的那些老臣。
朱瑁敛起笑。
自余鸿将朱珝掳至私邸的地窖中,他便想好了这一步。
威胁朱珝,当众揭穿端亲王。
朱珝正好儿看清了端亲王的面目,再不作妄想,只求保命。
朱瑁指着端亲王道:“你挟持皇子,蓄意作乱,下毒谋害朕躬,弑君忤逆,结党犯上,罪该万死!有朱珝为证,桩桩件件,清楚明白!”
朱珝看着端亲王,满眼恨意:“皇叔,你骗得我好苦。昔日,在黔州,你帮我疏通差役,假死逃生,蒙蔽了父皇,后,又带我来京,说帮我夺皇位。我以为你是真的为我好,曾对你感激不尽。没想到,你利用完我,便派人来杀我!伪君子,衣冠禽兽,灭绝人伦的东西!”
他的每个字都像是火药,炸在宗圣殿,浓烟四起。
梅川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端亲王一边拭泪,一边缓步向前。
“不好!”
梅川大叫一声,连忙上前阻止——
但是来不及了。
端亲王袖中的一把短剑像是猛然蹿出来的毒蛇,直直地插入朱珝的心口。
“二皇子朱珝,因巫蛊之乱,被先帝流放,后死在黔州。衙门有档记载,有据可查。这是哪里钻出来的冒名鼠辈,蛊惑人心?宗庙神圣之地,不该让这等货色玷污。抬出去!”端亲王道。
倒在地上的朱珝眼睛睁着,泛上死鱼白,他挣扎着唤道:“儿,儿,儿……我的儿……”
梅川知道,他说的是小盒子。
死到临头,他知道,什么都争不到了,什么也都改变不了。
他惦念那个孩子。
是他连累自己的儿子同他一起,被人利用。
他还没有正经给儿子取个像样的名字。
他还没有来得及教儿子临一幅君嗣帖。
他还没有带着儿子去给敏蓉立碑。
是他,志大才疏……
他眼珠里的黑色褪尽,一片苍茫的白,渐至合上。
朱珝的一生,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皇长子落地即夭,他虽行二,却是实际上的“皇长子”。又被元德皇后养大,是中宫养子。自幼得先帝宠爱重视,优于诸弟。然,心思简单,行事鲁莽。先是被周镜央撺掇暗算,起了早入东宫之心,事破,为皇父所厌,阖家流放。后又被端亲王利用。从黔州到京城,以为帝位就在眼前,殊不知,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
辉煌的开端,潦草的结局。
这大约就是身处皇室,却无智无谋的下场。
朱瑁厉声道:“端亲王灵前行凶,放肆至极!将他绑起来!”
几个侍卫上前,架住端亲王。
端亲王向太傅等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想治臣的罪,找什么借口不行,偏偏以如此拙劣的理由欺骗列位臣功?二皇子早已死去,陛下却找这么一个人来,诬陷臣,臣心中不服!”
几名旁支皇亲道:“陛下不修德政,狼烟四起。不正己身,内帷混乱。不恤臣下,武将造反。难道,现在,还要杀死自己的亲叔父,添上不孝的罪行吗?”
太傅道:“先帝在世时,曾表彰端亲王,谓曰‘弟心纯善,吾子不能及’。如果先帝黄泉有知,见陛下屠戮皇亲,该作何感想?”
朱瑁道:“父皇怎么想,朕不知。你们怎么想,朕却知道。一群乱臣贼子,今日现了原形。都去黄泉,向父皇请罪吧。”
他一挥手。
马之问带着御林军踏入宗圣殿的庭院。
铠甲的声音,声声入耳。
天空阵阵惊雷,大雨滂沱。
朱瑁看向端亲王:“你以为御林军中安插了你的亲信,朕不知吗?朕念着与你血脉相连,纵你到如今,企盼你思及先帝,悬崖勒马。你却逼宫谋逆,逼朕不得不动手。”
太傅跪倒在地,哭喊道:“先帝啊,看看你选的新君吧,老臣尽了全力了,却仍是没能扭转乾坤。大梁危矣,危矣……”
局势似乎是定了。
然而——
马之问匆匆进得殿中,禀道:“陛下,宫外侍卫禀告,有兵马闯宫。”
朱瑁冷笑道:“必是端亲王驻在京郊的那一队兵马了。朕已料到。”
“不,是南界的兵。”
南界?
慕容飞亲允于他,一旦端亲王作乱,会暗中派兵助之,与御林军联手,瓮中捉鳖。难道,他竟首鼠两端,投了端亲王吗?
朱瑁看着庭前的纷乱。
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
这皇城,忽如一叶孤舟,不知风吹何处去。
南平公主在雨中奔跑,入得殿来:“皇兄,阿五愿前去说服表哥……”
朱瑁从侍卫腰间抽出剑来,刺向端亲王。
不管之后的局势如何,先杀了这个祸患。
端亲王从侍卫手中挣脱,久在行伍之人,气力了得。他一把拽过梅川,挡在自己的前面。
“陛下若要杀臣,先杀了这个女人!”
御林军与南界的蛮兵苦苦厮杀着。
朱瑁看着梅川,手中的剑停下。
她的绛云红袍,熠熠夺目。
天上的云散了,难道她身上的云也要散去吗?
“殿下,救您是大义,无须放在心上。”在私邸的时候,她推他避过那个刺向他的黑衣人。
“殿下已脱离险情。”在西都,她千里奔赴救治他。
“殿下,微臣一定会写出治疫的药方来。”京中大疫,她从邺城赶回,与他并肩作战。
“那就愿殿下心想事成。”他登上大宝的前夜,她如此说道。
她的医官服曾是最让他安心的力量。
朱瑁手中的剑掉落。
他错失了斩杀朱旻最好的时机。
兵马已闯入宫来。
朱瑁苦涩地笑笑,轻声向梅川道:“梅卿,朕负了意和。好在,不曾负你。”
“砰”的一声。
十六扇门大开。
风吹落朱瑁的乌纱翼善冠。
他清秀的面孔上,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澄澈。
他的眼中,红炉点雪。
“梅卿,朕本想让你看一场戏,朕自己却做了戏中人。”
第94章 助她逃脱
端亲王秘密驻扎在京郊的兵马,加之南界的援兵,人数远甚于宫中的御林军。
殿中,忠于朱瑁的人皆被制服。
胜负已分。
参与祭奠的群臣低着头,不敢吭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谁也不想在此时无谓送上人头。忠臣,忠臣,忠的是何人,便要看皇位上坐的是何人了。
年轻的南界王慕容飞一身铠甲走进来。他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他与王叔慕容衡殊死搏斗时留下的。那疤痕使他有一种蛮人的邪气。纵是在笑,亦是阴森森的……
“陛下万年。小王此次进京拜谒,若有不周,望陛下海涵。”
他在行礼,却没有跪拜。
南平公主急道:“表哥,你万不可做糊涂的事。皇兄待你我不薄,待南界不薄……”
慕容飞看着她,笑道:“阿五,你误会表哥了。表哥不过是……受陛下和端亲王二人之邀,来大梁做客而已。”
“有带着兵马来做客的吗?”南平公主怒道:“表哥,慕容氏与大梁既有姻亲,便不该是非不分。”
慕容飞扶着她的肩,道:“阿五,表哥自然是念着这份姻亲的。你不必担心,表哥心里有分寸。”
“将公主请下去。”慕容飞吩咐左右道。
几名南界的兵士答应着,说了声:“公主,请——”
南平公主不肯离去。慕容飞使了个眼色,那几名兵士便拽着南平公主往外走。
南平公主挣扎着,口中唤道:“表哥,表哥,你不能这样……”
声音渐渐远去。
隐于雨声中。
朱瑁手中的剑苍凉地垂落。
他望着慕容飞眉间的疤。
“朕看错了你。”
端亲王沉声道:“陛下,方才,太傅的话发人深思。君有过,臣谏,君不改,臣替君改之。陛下还是写了退位诏书为好。”
笔墨纸砚端来。
朱瑁仰头笑笑,那笑像是重阳佳节里遍插的茱萸,酸而涩。
端亲王将置于梅川脖颈上的刀晃了晃:“陛下好生写了退位诏书,便可安生与美人逍遥去。”
梅川向朱瑁摇摇头。
她内心充满了自责。
若早知南界如此,她焉会让小盒子去对端亲王说那番话?原以为会震慑他,让他安分些。哪知,却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有底气了。
朱瑁扫了一眼那笔墨纸砚。
一旦写了退位诏书,端亲王的逼宫便可被轻易抹去了。新帝自知无才无德,愧对百姓,甘愿退位,余下的一切便“名正言顺”。
庭前,雨越下越大了。
落在地上,像无数的鼓点一般。
朱瑁握起笔。
端亲王心放下了一半。
正在此时,从外头飞来一支冷箭,射向朱瑁。
箭头离他的心口约莫一寸。
笔跌落。
朱瑁倒下。
殿中再一次骚乱起来。
端亲王急道:“快,传医官!救活他!”
显然,这支冷箭在他的意料之外。
退位诏书还没写。此时朱瑁万不能有事。否则,端亲王的计划便乱了。
一旁的慕容飞转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朱瑁被囚禁在文德殿。
梅川亦与他关在一起。
医官署的医官们一波一波地赶来文德殿。
宫廷已被控制,密不透风。
端亲王有令:务必救活朱瑁,写出退位诏书,盖上玉玺。
另一方面,他命人前去皇陵,接淮王进宫,以“拥淮王登基”为名,堵悠悠众口。
夜。
雨终于停了。
医官都散去。
唯有梅川坐在榻边。
朱瑁的手忽然动了动。
梅川连忙上前:“陛下——”
她唤了一声。
朱瑁睁开眼,往门外看了看。
梅川会意,压低声音,道:“陛下早就醒了,对不对?”
“嗯。”朱瑁点点头:“退位诏书,朕,不能写……”
“微臣猜测,陛下所中冷箭必是慕容飞指使人暗中所放。他不肯相助陛下,却也不会白白当端亲王手中的棋子。他不会让端亲王那么顺遂地得逞。他巴不得大梁的水,越浑越好。大梁内耗越大,于南界便越有利。那小子,野心勃勃,绝不止满足端亲王许他的那些好处。”
朱瑁看了看梅川,又将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得今日之境地,是朕无能,连累梅卿,连累孩儿……”
梅川道:“陛下有所防范,今日宫廷防卫却轻易被攻破。宗圣殿上,端亲王刺杀朱珝如此顺遂。微臣怀疑,陛下身边出了内奸。马之问很可疑……”
“他从东宫起,便跟着朕,十来年了。”
“人心薄凉。陛下难道不知?”
梅川说到这里,有些心酸。
朱瑁自小在宫中受尽欺压,怎会不知薄凉?只是他太渴望得到身边人的真心。他愿意相信每一个对他好的人。比如马之问,比如端亲王。只是那些好,不过是他的自以为。
他的信任,他的防范,皆错了去处。
“事已至此,梅卿,无论如何,朕也要保住你。”
朱瑁挣扎着,起身。
他似乎是很艰难地做下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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