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好气又好笑,并不搭理他。
梅川给小盒子喂了清米汤。
小盒子慢慢地缓过来。
他睁开眼,一把抓住梅川的手:“我爹呢?我爹如何了?”
梅川沉默。
聪慧如小盒子,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尽力了,爹,爹还是没了……”
风月无声地搂住他。
梅川道:“接下来,京中还有一番大乱,你和风月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风月道:“小爷要去哪儿?”
梅川道:“我得去西南,办一件大事。”
她看向朱珩:“淮王殿下现在回不得藩地,端亲王发现你不在宫中,恐怕立即会派人去藩地寻你。你同我一起去西南。不走官道,走小路。”
朱珩点头。
周旦忙道:“我,我,我也跟你们一起。”
风月道:“那便就此别过。”
小盒子怔了许久,忽然唤住梅川,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
他带着愧疚的眼神,看了看朱珩、周旦。
梅川听了小盒子的话,轻声道:“孽债相抵,罢罢罢。往后,同姨娘好生过活,远离是非。记着你父亲的下场。”
小盒子低下头,说了声:“是。”
于是,他们在祈福寺门外,各奔前路。
周旦扭头看了好几眼风月,口中咂摸着。
被朱珩一拉,险些一个踉跄。
往西南的路上,朱珩好奇道:“二表姐,小盒子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梅川摸了摸他的脸:“没什么。”
既然不知,那便一直不知吧。
恨意是消磨人的东西。身为周镜央之子,朱珩永葆澄澈是一件幸事。
马车压过崎岖的小路。
大雨过后的天,蓝得迷人,蓝得透彻。
离开文德殿前,朱瑁的那个眼神在梅川心里晃悠。
阿季啊,我来了。梅川默默念着。
第96章 周镜央死亡真相
“二表姐,皇兄的伤会好吗?”
“会的。”
“小盒子在未央宫的几年,一直不快乐。我从来没见到他笑过。二表姐,你说,他以后会快乐吗?”
“会的。”
得到梅川肯定的回答,朱珩舒了口气。
二表姐说所有的都会好,那便一定会好。
他咬一口袋中的干粮,一会儿蹭蹭梅川,一会儿蹭蹭周旦。
梅川驱着马,想着小盒子跟她说的话。
犹记周镜央死在狱中之时,她与朱瑁都曾不解。
先帝那时尚未驾崩。先帝对周镜央尚有情意在。虽说当时的情势对周镜央万般不利,条条大罪,压得她再也无法掌权,但,有先帝的爱怜,她保命不成问题。她那样一个翻云覆雨手段的蛇蝎美人,怎舍得自尽?
朱瑁在周镜央自尽那日,曾去狱中看过她。
朱瑁酉时二刻离了内廷监,周镜央亥时才死去。中间的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呢?
这正是梅川此前疑惑,却又无据可查的事。
小盒子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当日,梅川把小盒子带到朱瑁面前,朱瑁对小盒子的另眼相看,加之杨令佩在闺阁中听到的传闻,让杨令佩深信小盒子就是朱瑁的儿子。杨令佩想以小盒子为蓝桥,与朱瑁亲近。故而对小盒子十分温柔体贴,几乎是有求必应。
小盒子提出想去内廷监看看,替淮王送小物件给周镜央。杨令佩便为他上下打点。小盒子顺遂地入了狱中,见到了周镜央。
小盒子想让周镜央死。
这个女人阉割他、虐打他。且娘亲敏蓉临终前,告诉过他,生父巫蛊获罪,亦与她有关。
他终于等到她倒台。
若不下手,难道还等着她来日被老皇帝赦免,跟着儿子去藩地享福吗?
她不配。
小盒子站在周镜央的面前。周镜央起初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她眼皮子都没抬。
“你来干什么?”
“我来,要你的命。”小盒子道。
周镜央笑起来,一个巴掌扇过去。
这一回,不似在未央宫时那般顺遂了。
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倒是周镜央,猝不及防,一个趔趄。
“本宫的命,还轮不到你来要。”
“是吗?”小盒子笑了笑。
“你戕害妃嫔,勾结漠北,散播时疫,老头子固然气愤,但,他并没有下令诛杀你。可若要是他知道巫蛊之祸乃你的挑唆呢?朱珝是半个嫡长子,老头子素昔爱重,因为巫蛊之祸,朱珝阖家流放。储君之位空悬,才落到朱瑁身上。你跟朱瑁曾是什么关系,你说得清吗?”
周镜央变了脸色:“你从哪里听来这许多荒谬之言?”
小盒子脸上的笑,经久不退。
“贵妃娘娘会做戏,是一等一的高手。哄得老头子以为你对他一往情深。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哈哈哈哈哈。你就算害了再多人,只要他觉得你与他有过真爱,他对你就是狠不下心。贵妃娘娘,你对他是真心吗?所谓聚麀之诮,指的究竟是苏意和,还是你?”
“小畜生!你住口!”周镜央扑了上去。
小盒子从袖中摸出一把利刃。
“你别想再动我一根毫毛。”
周镜央看向牢门外。
小盒子道:“一个时辰之内,此处半个人影都不会来。若无十足的准备,你以为我会来见你吗?”
“是谁指使你?说!”
小盒子不理会她,自顾自说道:“你若死在狱中,淮王殿下安然无事,该就藩就藩。你若不死么,所有的事都会抖出来。杀他的嫡子,勾搭他的庶子,簸弄阴晴,水性杨花。我想,他不仅不会饶了你,也会对淮王失去怜悯之心。淮王殿下失去皇父的庇护,以他的单纯,以你多年在朝中树敌的狠毒,他能保命吗?虽然你并不疼爱淮王,只把他当夺权的工具,可他……终究是你的亲生儿子。”
“事情抖出来,于朱瑁有何好处,无非同归于尽……”
周镜央醒悟道:“你不是朱瑁的儿子,不是苏意和的儿子,你究竟是谁?”
小盒子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怎么选,很重要。都道是母子连心,你想想淮王,你忍心让他落到朱珝一般的下场吗?”
周镜央眼前浮现珩儿爬到冷宫边高高的树上大喊“母妃”的情景。
珩儿是真的爱她。
她忍辱负重,受老头子临幸,得了此子。故而,一直不甚待见他。仿佛这个儿子的存在就是提醒着她情路的不堪。然,到底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啊……
她也曾像寻常母亲一样,感知着腹中孩儿的心跳。她也曾像寻常母亲一样,承受身体撕裂之痛生儿。
珩儿,他的头发,他的身躯,他的指甲,哪一样不是来自于她呢?
周镜央发怔之际,小盒子递过来一颗药丸。
“此药无色,无味,入腹即化,你不会有痛苦。与其活着,耗尽老头子最后的情分,连累儿子,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我若不肯呢?”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有多信赖我,你是知道的。他不会防备我。两个时辰之内,我若听不到你的死讯,那么,今日,就是淮王殿下的死期。”
周镜央接过药丸,道:“若珩儿有你一半的狠心,事情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若贵妃娘娘有淮王殿下一半的良善,自也是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我死了,珩儿真的能平安吗?”
“那是自然。”
“我该如何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没得选。”
小盒子离了内廷监。
周镜央在狱中静坐许久,把半生的一丝一缕都想透了。
朱瑁,苏意和,苏意睦,周旦……
她终是吞下了那药丸。
小盒子是骗她的。
那药丸是天下十种剧毒的虫子磨成粉所制。她吞下之后,时而奇痒无比,时而痛入骨髓,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珩儿,珩儿,娘不是个好母亲,却也终于为你做了一点事。”
这大约是她作恶多端的半生里唯一无愧于心的事。
亥时,周镜央断气。
小盒子如愿以偿。
事出之后,内廷监的人怕担干系,自然缄口不提放人进来的事。
杨令佩那里,也被他敷衍过去。他走后那么久,人方死,她的自尽与他何干?杨令佩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乐得不提。
自此,这件事就像腐叶烂于泥土。
无影无踪。
直到小盒子被周旦所救,他才决定对梅川说出实情。
人生无常。
今朝风拂叶,他朝叶随风。
周镜央的弟弟,居然对他有这等善举。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委屈,也便随造化而去了。
梅川想,经过这许多事,聪慧如小盒子,一定学会放下了。
马车在丛林中行驶着。
一路景致变换。
天愈发高。
云愈发淡。
日中,日昳,日铺,日沉,日晚,定昏,夜半。
她走了远路,绕过端亲王那拨军队的驻扎之地,行至壁山,再往南返。
到翌日辰时,方见苻家军营帐。
“驾!”
一鞭抽在马背上,马跑得飞快。
远远地,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巡防。
天骢烈。
阿季和他的天骢烈。
梅川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地发抖。
“阿季——”
话喊出口,她瘪了瘪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阿季看见了她,猛地飞奔过来。
他不知自己成天巡防什么。这一两个月来,从晨起到日落,他的双眼从未停止过向京都的方向张望。
似乎这一幕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他终于等到了她。
两人越来越近。
他纵身一跃,一把将她抱下马车。
梅香入怀。
他粗糙的手抚着她尚还平坦的小腹,骂道:“蠢女人跑那么快做甚!当心我闺女!”
第97章 谁来做皇帝
梅川看了看马车上坐着的一脸好奇的周旦和朱珩,从阿季怀里挣扎着下地,脸涨得通红:“谁说是你闺女!”
阿季笑起来。
青色的胡茬带着数日的担忧与此刻的释然。虽然前方或有许多凶险,但看到了梅川,他便觉得柳暗花明。
她无恙,是多好的事啊。
“当然是我闺女!”他挑挑眉。
他希望有一个模样类她的小人儿,两道剑眉,颀长的手脚。他没有参与她的过去,但他可以看着小人儿一点点长大,就像穿过忽长忽短的岁月,看着她重新长一回一样。
只消想一下,心口便涌上暖流。这暖流让沙场、兵戈,铠甲,皆有了温度。
朱珩和周旦下得马车。
周旦道:“苻兄,好久不见。”
阿季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问梅川道:“你怎的带了他来?”
梅川道:“说来话长,进得营帐再细细说与你听。”
阿季扶她上了天骢烈,一行人缓缓入得营帐。
孙册正等在帐中。
他看见梅川,好似并不意外。
待梅川简略说完京中的局势,并掏出朱瑁盖过玉玺的“勤王诏命”,孙册大喜,向阿季道:“苻兄,好哇!天助苻兄!”
有了“勤王诏命”,苻家军与端亲王军队的身份便调转了。
苻家军成了光明正大的“义师”,而端亲王的军队倒成了犯上作乱的“叛军”。
无论是民心,还是军中士气,都大不相同了。
梅川揶揄地看了孙册一眼:“陛下信任苻将军,命苻将军赴京勤王,孙先生这般兴奋做甚?孙先生可有收到南平公主的信函?”
孙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南界国力弱,年年还要向大梁纳贡。那慕容飞却不甘偏安一隅。若在寻常,慕容飞是万万不敢向大梁开战的。可偏偏大梁出了这等内乱,朱瑁叔侄俩还都同时给他发了借兵信函。这恐怕正中慕容飞下怀。南界的兵马可堂而皇之入驻京都。苻兄,此战颇为凶险啊,须细细拟好作战方略。”
孙册起身,指着沙盘,道:“南界的兵虽少,但久居山林行猎,彪悍勇猛。端亲王的兵吗,在闽地几十载,曾与水匪海寇数次作战。苻家军一路挥师往北,要应对这两方势力。”
阿季将“勤王诏命”握在手中,在帐内来来回回。
阿季憎恶过朱瑁。因为朱瑁的猜疑,凉州一役,逼得自己退无可退。因为朱瑁强行纳梅川为妃。夺妻之恨。
但,当阿季从梅川口中听得他的榻前所托,又升起一丝怜悯。
朱瑁以命换取梅川的周全。
纵是情敌,亦是可佩的情敌。
梅川看着阿季,眼中带着恳求。
阿季一挥长袍,作下决定:“今夜发兵!”
安香、时允夫妇闻讯赶来营帐。
“梅妮——”
安香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梅川身边,她伸手摸着梅川的发、梅川的脸、梅川的衣襟:“梅妮,我挂念你,好多次,我想去京都。有一晚,我换好了衣裳,跑到了壁山,时允追了过去,将我带回来。梅妮,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你最难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安香。
好姑娘。
梅川柔声道:“我很好,安香,你看,我很好,对不对?”
时允挠了挠头:“梅医官,并非我不通情理。我知道她的担忧。可是,她……已然有了身孕。我不放心呐……”
梅川笑起来,看了看安香的小腹。
算起来,她与安香腹中的胎儿月份该是相近的。
安香嫁做人妇之后,没有从前那般消瘦了。单薄的身板儿渐渐圆润了稍许。可见,时允将她呵护得很好。
“安香,我们不必再分开了。”梅川握紧安香的手。
安香点点头。
诸人都散去。
周旦和朱珩安置在旁侧的营帐中。
阿季、孙册、时允并军中几名得力的将官,一起商议作战详情。如何最小成本越过端亲王的驻兵,在抵达京都前,保存大半兵力。
孙册怀中的碧龙玺贴着他的心口,仿佛能感知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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