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亲王看到“全贵妃”这三个字的时候,停住。
这秃驴曾入梅阁见了全贵妃。
端亲王觉得自己悟到了某种关联。
秃驴极有可能是全贵妃的人。
全贵妃真是了得。
将昏君耍得团团转,骗得“勤王诏命”,转过头就跟苻妄钦打得火热。勤王,勤王,昏君死了,还勤什么王?届时,再把他打成反贼,自己与情郎可就占尽了天机。
端亲王猛地一拍桌案。
一旁的南平公主流泪道:“早知她对皇兄不是真心,乃曲意逢迎。没想到,她如此决绝……”
端亲王吩咐侍卫:“全城搜查这秃驴!要活的!”
“是!”
端亲王看着朱瑁的尸体,思忖良久,道:“去千秋殿,请皇后过来相商。”
一盏茶的工夫,杨令佩款款而来。
一进殿来,便哭得哀哀戚戚,哭苦命的夫,哭自己可怜的遗腹子。
端亲王道:“国玺仍未找到,苻妄钦狗贼却直逼京师,皇后对此,有何想法?”
杨令佩道:“王爷,本宫妇道人家,能有何见识?什么勤王诏命不诏命,本宫一概认不得。本宫只认,谁对本宫好,谁愿意真心实意扶保本宫的孩儿。”
她这番话说得九曲回肠,绕了十八个弯儿,端亲王却听懂了。
她在暗示他,现下,苻妄钦大军临城,他若不是真心实意扶保她的孩儿,他就坐实了“反贼”的名头,毫无退路。
朱瑁而今死了,不管是谁杀的,都与端亲王脱不了干系。
他一没有国玺,二没有诏命,三没有料到苻妄钦来得这般快。
只有支持杨令佩,支持朱瑁的遗孀,他才能为自己开脱。朱瑁的死,才有因可解。京中混战,他才不致声势上输给苻妄钦,被百姓唾骂。
朱瑁只能是“因病崩逝”。
她精准地看清了局势,不温不火地拿捏。
既不亲,也不疏。
既不软,也不硬。
端亲王打量着她,这杨家的女儿,小觑不得。
第101章 飘落的雪花
一夜绿荷霜剪破。
……
秋意幽幽。
大队的人马行进着。
抵达京城地界儿的那一刻,梅川忽然听到丧钟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盘旋在京城上空。
队伍喧哗起来。
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数着丧钟敲了几下。
到最后一声终止,众人明白了,这是国丧。
新帝驾崩了。
梅川梦里的情景映照到了现实。她忽然有一种即将溺水的窒息感。
朱瑁,果真大去了。
他没能等到她和阿季来救他。
她想起朱瑁吞下血根草,为她寻得出逃机会的那一幕。他歪在龙榻上,隔着人群遥遥看向她的那一眼。
牵挂,担忧,释然,都在他如水的眼眸中漾着。
他牵挂的,是她的安危。他担忧的,是大梁未来的国运。他释然的,是与她的这段情。
他曾勉强过她。但最后,终是选择了放手。
他做下让她“去找苻将军”这个决定时,已经想明白了。
“朕只希望,往后余生,你的心里会给朕留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朕。”
梅川在丧钟的余音里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酸涩从肺腑蔓延到心口,再到眼眶。
阿季握紧她的手,为她裹紧长袍。
仙境祁连的皑皑白雪仿若出现在梅川眼前。
数月前。
送她来这个世界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在雪域中回荡着。
“白梅,与你一起下凡的,不只是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亿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雪花无根,从风中落下,飘飘荡荡,可他最终却为你而死。”
“到底谁是那片雪花呢?”
“白梅,你还了真龙十世的情分。末了,却也要还雪花一滴清泪。他再也回不到祁连山了。”
时至今日。
梅川终于明白了那片雪花是谁。
朱瑁与她亦有前世的缘分。不同的是,他知道她,她却不知道他。
她不知道曾有这样一片有了性灵的雪花路过她身边。
她没有回头看过。
梅川下得马来,在道旁的小溪掬一捧水洗去脸上的尘埃。
秋风萧萧送雁群。
宫闱上方那一缕不肯散去的魂魄飘啊飘,飘到溪水中,飘到梅川面前。
是朱瑁。
除了梅川,没有人看得见他。
“梅卿——”他喊着。
声音缥缈,裹挟在风中。
梅川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谁了。”
朱瑁笑了笑。
在梅川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笑得这般纯粹,没有负担,没有苦楚,没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这一次,你终于看见我了。”
她看到了他。他便没有空空路过。
有圆脸的绿衣女鬼差拿着铁锁过来:“喂,朱瑁,你现在该走了吧?”
朱瑁道:“再等一会儿……”
女鬼差伸了个懒腰,铁链哗哗地响:“知道你此前心愿未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了你多时。现在你已见了她的面,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得赶紧回去交差了。再迟些,魑衙内该敲我的脑壳了。”
梅川看向女鬼差道:“他是仙界之灵,为何要去地府?”
女鬼差抚了抚绿萝裙,道:“这位姊姊,你不知吗?他为了这一世与你再度重逢,已在天神处销了仙籍,并且,他要跳下……”
话还没说完,被朱瑁拦下:“莫要再说了,我这就随你去。”
“痴人,哦不,痴鬼。”
女鬼差摇摇头,拍了拍朱瑁的肩膀:“一会儿,跳轮回道之前呐,我请你去奈何桥旁边的荼蘼酒馆喝一杯。那酒馆的老板阿宿,是我的相好。他酿的酒可好喝了……”
魂魄慢慢地飘远。
梅川忽然想起什么,喊道:“是谁杀了你?”
朱瑁回头,欲说什么,想了想,又艰难地咽下去。
“梅卿,罢了,罢了……”
“梅卿,愿你好生渡过天劫。待我跳下轮回道,也许,还会与你相遇。记得我的话,若苻将军来日欺了你,我便化作一匹马,驮他跳下泗水河……”
魂魄渺无踪影。
唯余梅川面对着清凉的溪水发愣。
朱瑁为何对自己的死因欲言又止?
阿季走过来,扶起梅川。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
端亲王朱旻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装备精良的兵马。
朱旻道:“苻将军,陛下刚刚驾鹤西去,你便挥兵直指京师,是何用意?你身受皇恩,却勾结大齐,死有余辜。居然还肖想趁乱称王?”
阿季将梅川掩于身后,拔出青龙刀,道:“朱旻,本将军有陛下的勤王诏命,盖有国玺,天下人人可鉴。狼子野心的,是你!”
“笑话!”朱旻道:“本王若狼子野心,焉会善待陛下的遗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怀有龙脉,陛下驾崩,中宫之子,自然便是新君。宫里的医官已然说了,早则二月底,晚则三月初,新君便会降临。皇家的事,自有皇家料理。你一个外人,搅什么浑水?”
他说得冠冕堂皇。
仿佛逼宫、囚禁新帝,这一切都不存在。
只要他肯扶持朱瑁之子,他便光明正大。
稳住眼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还未出世的孩子,多的是办法除去。他笑得胜券在握。
“皇叔撒谎!”
朱珩涨红着脸说道:“皇兄亲口交代,皇叔作乱宫闱,命苻将军勤王保驾!”
此语一出,平地一声雷。
端亲王见自己的谎言被当众戳穿,恼羞成怒道:“珩儿,是谁指使你胡言乱语!”
“既然王爷死不认账,那便刀兵说话!”
言语间,阿季已杀将过去。
时允、安香夫妇二人,护住梅川和淮王,寸步不离。
一片混战。
因苻家军将盖了国玺的勤王诏命制成旗帜,悬于阵前,故而,茫然不知宫中发生何等变故的京都百姓,皆认苻家军为正义之师。
“端王作乱、以叔欺侄”的传闻在市井传开了。
百姓们自告奋勇,集结起来,送自家儿郎入苻家军的阵营相助。孙册一一谢过,好言安抚。
几个时辰的厮杀,阿季占了上风。
朱旻被迫撤兵于城内。
阿季带兵原地驻扎。
朱旻找慕容飞商议对策。
那慕容飞,一肚子的诡计,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助端亲王,今见他败下阵来,便索性躲起来,装病不见人。
朱旻急得火烧火燎,四下里寻求援兵。
宫闱中,朱瑁的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杨令佩浑身缟素,面带忧愁,立于灵前。
“阿五——”
她唤着南平公主:“你皇兄大行,往后,这宫闱中,真心相对的,便只剩我们姑嫂二人了……”
南平公主呜咽道:“四海之内,都是皇家的子民。大梁香火未休,皇嫂应以腹中孩儿为念,好生保重,为天下臣民顺遂诞下新君……”
杨令佩握住南平公主的手:“阿五,你是不是与苻将军手下的一个军师相熟?”
“……是。”南平公主抬头道:“皇嫂是担心苻妄钦和那妇人捣鬼吗?”
那妇人,指的自然是梅川。
因昨日种种线索指认,南平公主深信皇兄之死与梅川有关。
杨令佩道:“他与你应是有些情意的。阿五,皇嫂写了封信函给苻将军……望阿五帮皇嫂转交……”
她说着,向南平公主俯下身去。
南平公主连忙将她扶起:“皇嫂休要如此。阿五答应。”
杨令佩点头,从怀中掏出信函。
南平公主接过。
未出一个时辰,信函便到了孙册手中。
孙册读过,交予阿季。
信函写着:朱旻作乱,弑君杀侄,胁迫本宫,社稷危矣。恳请将军诛杀朱旻,切莫手软。千秋殿杨氏令佩拜上。
杨氏令佩。
她将姿态放得这般低。
话语间,满是诚恳。
第102章 杨氏的愤恨
阿季指着信函,与梅川道:“原本我想着,待制服了朱旻,交予新帝处置。奈何新帝驾崩。按理,也是该皇后主事。她既发了话,便按她说的做吧。”
梅川皱着眉:“我总觉得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朱旻不会贸然杀了新帝,除非他已找到了国玺。可瞧着他今日那情形,不像是手握国玺的样子。”
“你是说……新帝的死因有蹊跷?”
“是。西南一役,传到朱旻耳里,以朱旻的性情,必会早早做好准备。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儿,大军直抵京都时,忽然杀了新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阿季问孙册道:“这信函是谁送来的?”
孙册如实答道:“南平公主府的管家。”
阿季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慕容飞?正月里,他进京受冠礼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个年轻的南界王,不是好相与的。”
孙册道:“苻兄说的不无道理。慕容飞周旋于朱旻与新帝之间,轻于去就。无非是想削弱大梁的国力,摆脱南界对大梁的附属。”
梅川不作声。
她想起朱瑁的魂魄欲言又止的样子。
真的会是慕容飞吗?
阿季吩咐时允道:“告诉兄弟们,熄了炊火,入帐,假意安歇。子夜过后,攻城。”
“是。”
众人散去后,阿季抱着梅川卧在榻上。
因就地驻扎在京郊,扎营时间仓促,营帐内分外简陋。但因怀抱着梅川,阿季觉得此处胜过所有的奢华殿宇。
阿季的大手贴在梅川的肚皮上:“闺女今日好不好?闹人了没?”
梅川笑了起来:“瞎说什么?不到俩月的孩儿,有甚动静?”
“就有。我说有就有。我的闺女能是寻常孩儿吗?”阿季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来来回回。
“再过一会子,便要攻城了,又是一场恶战。你每回打仗,我都悬着一颗心。”
“以后便好了。来都来了,百姓们都知我要勤王,没道理打到一半,跑了。”
“嗯,我知道,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总怦怦跳,觉得要出事……”梅川面有忧色。
“那我听听你的心是怎么跳的。”
京都的秋月与别处的不同。
格外的明。
格外的白。
阿季说:“你别担心我,我从没打过败仗。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事。”
“嗯。”
阿季拍她的背:“睡吧,我看着你睡着了,再去攻城。我留一队身手好的将士守着你。谁也别想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自荒野那回丢了梅川,阿季较之从前,更谨慎了。
他哼着断断续续的西都调子。
梅川缓缓闭上眼。
子时到了。
他披着铠甲,拿着青龙刀,走出营帐。
军师孙册叮嘱道:“苻兄,若碰到南界的兵,留一线余地,咱们不宜树敌太多。”
阿季点头。
“孙先生守在驻地,若有异动,及时让人禀与我知。”
“是。”孙册俯身。
自拿到勤王诏命,孙册没有再在阿季面前提过“自立为王”的话。诸事听从阿季指派,无有异议。
他生恐梅川不悦,致阿季不悦。
大军离营后,营帐安静下来。
孙册用粗陶茶壶,抿了几口茶,推算着时辰:人该来了。
果然,一个身着蓝衣的汉子进得他的帐中。
“孙先生,皇后娘娘有请——”
是的,其实傍晚的时候,孙册收到的信函有两封。一封是写给阿季的,一封是写给孙册本人的。
杨令佩请他去宫中坐坐。
来接他的蓝衣汉子,是杨令佩的娘家哥哥,杨府的大公子,现任的京畿巡察使——杨令休。
孙册道:“杨大人莫急,这茶壶里还有点子茶,待孙某喝完不迟。”
杨令休道:“孙先生想喝什么样的茶,千秋殿没有?”
“杨大人此言谬矣。孙某这人实实有个怪癖,只喝自己壶的茶。旁的茶喝了,拉肚子。”
杨令休笑起来:“那孙先生便带上自己的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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