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很是顺畅。
阿季瞧着苍茫的四野,向孙册道:“我总感觉像是有一队人马在暗中助着咱们。”
从那队人马的行事、衣着来看,倒像是大齐的兵。
他蓦地想起那个长着黑漆漆眼儿、稚气未脱面孔的薛漪。
她如今已是大齐的王后了。
是她暗中出兵助他吗?
大齐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孙册道:“苻兄,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那队人马并无恶意。既然对方不想露面,不如咱们就将计就计,装作不知便是。”
阿季沉吟着,不再提此事。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马前的梅川,避开一路的泥泞、石子。
星月照人行。
京都,他已许久没回去了。
前方仍有无尽的厮杀在等着他。
阿季看着青龙刀,想着,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场战事了。
他满怀憧憬地想象着未来闺女的模样。
妻女,桑麻,几卷兵书。
该是怎样的天伦之乐。
天下纷纷,王朝兴亡,与之相比,都是小事了。
大梁京都。
苏意睦风尘仆仆地从崖州回来了。
正愁着如何寻个由头进宫,宫中突有老太妃过身,内廷监掌事秦福按以往惯例,到皇家寺庙请僧侣前去念经。
苏意睦得以顺遂入宫。
念罢经文后,他对秦福说要出恭,这厢,身手敏捷地从屋顶上方,潜入文德殿。
梅医官嘱咐过他,若中途有变,此事便不必告知陛下;若能顺遂将孩儿带进京都,务必让陛下知晓。
他来到朱瑁的榻边。
朱瑁听见轻微的动静,睁开眼,见是苏意睦,忙挣扎着起身,道:“意睦,你怎么来了?”
苏意睦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周旦是如何发现意和从前的侍女瑶琴,又是如何找到梅医官,梅医官命他前去崖州找寻。
朱瑁的双眼升腾起一抹亮色:“那个孩儿果真还活着吗?”
“是。他过得很好。虽一直长在崖州,瑶琴也为他寻了先生教习文武。他颇为聪慧,练了南派的拳路,书么,念到了《中庸》。”
“他……叫什么名字?”
“苏星阑。”
想必,瑶琴为孩儿取这个名字,是意和的遗愿。
“好,好,孩儿……还是叫了星阑。”朱瑁道。
知道意和的孩子安然地活着,这世间的悲苦于朱瑁而言,似乎轻减了几分。
那个陪他走过一程的女子,那个温暖过他压抑年少的女子,那片白梅之瓣,在烈火中惨烈地死去,然,终遗人间一缕痕。
苏意睦从怀里摸出一卷画像来,是苏星阑的画像。
画像中的小小少年紧抿着唇,眼角轻微地上扬,嘴唇轻而薄,像极了意和。
朱瑁看着画像,喃喃道:“好,好……意睦,你权且将他藏起来,好好儿藏着。等,等全贵妃一行人进了京,你便将他带到全贵妃面前。全贵妃是心善之人,会好生待星阑。这孩儿想必吃了许多苦头,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才好。全贵妃……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苏意睦点点头。
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再不走,恐怕内廷监掌事秦福等急了,苏意睦对朱瑁说了两个字“放心”,便一跃身,从房梁揭开碧瓦,跑了出去。
朱瑁将画像放入怀中。
门外——
杨令佩却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原来小盒子不是蛇女之子,真正的星阑另有其人。
朱瑁在意的人很多,偏偏就是没有她。
“全贵妃是心善之人,会好生待星阑”。
他是多么信赖梅川。
身家性命,皇家来路,一并交予她还不算。连这等私密之事,也托与她。
杨令佩平复好心绪,推门进来。
朱瑁下意识地往龙榻里间缩了缩。
他这个动作更是如针一般扎她的眼。
杨令佩坐在他面前。
两人对峙着。
“又过去一夜,陛下想好了吗?国玺,陛下是给,还是不给?”
朱瑁翻了个身,对着墙,并不看她。
“有个消息,或要告诉陛下。哥哥手下的差役探得消息,西南昨夜发生了一场战事。苻妄钦的人马正在往京都赶来了……”杨令佩说着,盯着朱瑁。
朱瑁的手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陛下以为苻妄钦是奉命勤王,对吧?可哥哥说了,他一路与齐兵勾结,想必这次进京,不是为了保皇,倒是为了浑水摸鱼。说起来,他倒是连端亲王都不如。端亲王起码是皇家的人。可江山若是落到苻妄钦手中,就彻底地覆灭了……”
“你果然是端亲王的说客。”朱瑁道。
杨令佩冷笑一声:“陛下心里恐怕已经想好废后了吧?”
“是,又如何?”
杨令佩的笑,到了唇边,渐渐狰狞起来。
朱瑁却并未察觉。
从昨日,到今日,怒火已将杨令佩心头的花草焚烧殆尽,只余一片烧焦的躯壳。
国玺不在,朱瑁的退位诏书未写。
战事一起,天下大乱。
鹿死谁手尚不知。
大梁只要在一日,她就还是中宫皇后。她的孩儿是最名正言顺的承继人。
她只要保住孩儿,不管是端亲王,还是苻妄钦,想要夺权,都将是“篡位”。她或可背靠兄长,斡旋两方势力,做那最后得利的渔翁。
朱瑁若还活着,必倾斜于全贵妃。全贵妃身后又有乱贼的支持。哪里还有她半分余地?
儿时梦,及笄嫁,陌上愁,万转千回恨未休。
一幕幕的影像从杨令佩心头闪过。
她看着香炉边的地面上的一颗佛珠。那是方才苏意睦蹿上房梁时遗落的。
她忽而有了主意。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从袖口摸出一把短刀,如母鹰一般迅疾地扑向朱瑁。短刀精准地插入朱瑁的心口。
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如祈福寺曾经的红松一般,倒了。
朱瑁尚还未来得及转过身来。
杨令佩的手,在发抖。
“你是杨家的小女儿吧。几岁了?”
“八岁了。”
“念书了吗?”
“念了……昨儿,读了《北芒客舍》。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小孩子不该读这样的诗。念一念《列女传》便很好。”
杨令佩松开手,将香炉边的佛珠放置在龙榻上的血泊中。
她不动声色地走出门去,告诉鸿鹄:“找一个生面孔,去映月阁告诉南平公主,文德殿中有异动。”
“是。”
做好这一切,杨令佩从御膳房绕了圈儿,回到千秋殿。
对着铜镜,她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只刺杀朱瑁的手僵住了。许久许久无法动弹。
“你最大的错,错在不爱我。”
杨令佩闭上眼。
不敢回忆那滩血。
九月浓秋,宫中竟然飘起了雪花。
一片一片的。
很多年以后,梁史有载:天启三十七年,梁宣帝崩于文德殿。天色如赤,九月降雪,时人谓之以奇。
他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一个自己的年号。
一缕魂魄凝聚在宫闱上方,不肯飘散,朝着西南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第100章 血泊中的佛珠
“娘娘,下雪了,今年京都的天儿可真奇了,看来,咱们千秋殿该早早笼上炭盆儿了。”小宫人说着,去杂物库里翻找炭盆。
杨令佩起身,站在门口处,雪花夹杂着风,飘到她身上。
她打了个寒颤,忽然神经质地大喊:“来人,快,把殿门关上——”
小太监连忙答应着。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不,不,打开,打开——”她复又大声喊着。
小太监摸不着头脑,只好遵命。
“不能关门,不能,大白天的,中宫的门关着,让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呢……”杨令佩絮絮叨叨的,又回到铜镜前坐下。
丧钟还没敲……
他们定是还没有发现朱瑁已经死了……
死了。
呵。
他死了吗?
想来是死了。那一刀捅得那么深。
杨令佩的眼神呆滞,像两只血窟窿,往外渗着鲜血。
“他是我杀的吗?我真的把他杀死了?”她心里有一头困兽,咆哮着,挣扎着,在方寸之地撞来撞去。
“不,不会的,他的死与我没有关系。我怎么会杀他呢?”杨令佩捂住耳朵。
雪越下越大。
铜镜中的人,她竟好像不认识了。
她是忽然起的杀心吗?
不。袖中藏着的那把刀,不是偶然。
她藏刀多久了?
从在文德殿中,他拿刀指着她的脖颈,说出那句“再动朕的女人,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便开始了吧。
直至他说出“若让你的儿子登基,朕不如立时驾崩”,袖中的刀呼之欲出了。
今日,她终于向他动了手。
谁能想得到呢?
小时候,她曾因为他的一个笑脸,开心一整年。
他是东宫太子。东宫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东”时属春,色属“青”,国储之宫啊。
他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却有一双天然皱起的眉。
她以为她能抚平他的双眉。她以为她可以的。
他唤她名字“令佩”的时候,她欢喜得手足无措。
他与她有肌肤之亲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桃树,开满了花,一朵一朵的,开得床榻上、殿宇中,到处都是。
苦熬到他登基。
册封皇后的那一夜,她在千秋殿整夜未眠。
会当凌绝顶。她以为她站在后宫的顶峰,离他越来越近。
可是,阴差阳错,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防备她,嫌恶她。
仿佛在他的眼里,只有她的错处。
她毒杀全贵妃又怎样?
全贵妃对他,可有她一半的忠心与痴心?
全贵妃闯宫,当着侍卫的面让他难堪,再大的错,他都不计较。而她,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他便将她关进内廷监的狱中,一关就是许久。
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啊。
不管夫妻感情如何,稚子无辜。他为何一丝一毫都不曾顾惜?
“废后”这两个字,他如何说得出口?
杨令佩对着铜镜冷冷地笑笑。
铜镜中的女人,褪去了温情,只余阴毒。
“我既爬到了最高处,便不会那么轻易被推下。”她捧住自己的小腹,咬着牙关,说道。
鸿鹄回来了,跑得急,落了满头的雪。
她看着杨令佩哭哭笑笑,痴癫的模样,一时竟不敢上前。
“娘娘,娘娘——”
杨令佩猛地转过头来:“事情办妥了吗?”
鸿鹄忙不迭点头:“妥了,妥了。”
主子的模样,吓着她了。
“你遣谁去映月阁报的信?”
“花房的一个打杂小太监,才进宫没多久。平日里侍弄花草,鲜少出来的。奴婢给了他一锭金子,嘱他说话留神。他高兴得了不得。奴婢躲在暗处,看着他去的映月阁,没出岔子。主子放心。”
“杀了他。”
“主子,他不敢出卖咱们的,他的母亲是奴婢母亲的远房表嫂,木讷,可信……”
“我说杀了他。”
“是。”
鸿鹄赶紧答应下来。
杨令佩攥着一根金钗。
她将金钗插在了头上。
“鸿鹄,你说,本宫方才去哪儿了?”
“娘娘去文德殿送饭食,敲门,陛下不开,娘娘将饭食放在殿外,便走了。娘娘担忧陛下的安危,在千秋殿心神不宁,茶饭不思。”
杨令佩点头:“接下来,便是等旁人来千秋殿告丧了……”
她起身,行至书桌边。
她好久没有握笔写字了。
她需要安静下来。
此事与她无干。
慌不得。
半分也慌不得。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她书写着,闻着墨香。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
朱瑁的面孔,朱瑁的笑,朱瑁的玄衣,朱瑁如月下池水般的双眼,朱瑁一生不得展的眉,如雪花一般,纷纷落在庭前,屋顶,杨令佩的砚台,千秋殿的珠帘。
她挣不开,逃不脱。
“皇后,皇后,令佩,令佩——”
她仿佛听见朱瑁在喊她。
她以为朱瑁死了,自己所有委屈、愤懑的念想都覆灭了。然而,并没有。委屈还在,愤懑还在,又平添了恐惧,羞惭,愧疚。
她打开窗,看着赤色的天空。
“所有的孽都是我的。孩儿,孩儿,但愿你将来能懂娘,知娘,陪着娘。”
这厢,南平公主听了小太监的通禀,以为朱瑁伤势有异,连忙前去探望。
到了文德殿,推开门,当场愣在原地。
朱瑁的身上插着一把刀,龙榻上满是血。
她怔怔地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惊叫一声,怆然跌坐在地。
“皇兄,是谁害了你……”
南平公主看着不得善终的朱瑁,心有戚戚。
端亲王闻讯匆匆赶来。
朱瑁死了,国玺还未找到,苻妄钦却手持“勤王诏命”往京都赶来。这局势忽然间对他而言,非常不利。一个不慎,便有可能成为杀侄弑君、臭名远扬的反贼。他苦心孤诣制造的大好形势,已然立于危墙。
他本能地怀疑慕容飞。
直到他看到血泊中的那颗佛珠。
他拈起佛珠查看。
他身旁的谋士言曰:此乃七宝所制,在所有佛珠中殊胜尊贵。在大梁,仅有寺庙的方丈以及有名望的高僧方可持此珠。
他唤来宫门口的守卫,细细查问,方知,今日,皇家寺庙的方丈慧光法师进过宫。
“将此人这几个月出入宫闱的所有记录都翻查出来。何时进宫,见了何人。”端亲王沉声吩咐道。
“是。”
不多时,侍卫首领将整理好的名单交予端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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