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册握着茶壶,跟着杨令休出了帐,从边侧的角落里悄然上了一顶小轿。
端亲王的人马迎战不迭,宫中的守卫复又恢复到了从前。
杨令休与御林军中许多人甚是相熟,不费什么劲,便将孙册带进了宫。
千秋殿。
杨令佩端坐在一把黑木椅上,见他们来,热络道:“哥哥,孙先生来了。鸿鹄,看茶。”
孙册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千岁。”
杨令佩起身扶了扶:“孙先生快快免礼。哥哥能请得你来,本宫不胜欢喜。”
孙册坐下来。
鸿鹄端上茶,孙册没动,只握着自己的粗陶壶,眼角的余光看着鸿鹄,看着殿中的情形。
杨令佩道:“攻城之战已然打起来了。”
“是。”
“昨日苻将军看了本宫的信函,如何说?”杨令佩慢慢儿道。
“不管怎么样,杀朱旻,是必须的。”
“果真那样,本宫便多谢将军,多谢孙先生。”
“皇后娘娘不必谢。苻将军杀朱旻,乃是全贵妃的意思,并非遵皇后娘娘的旨。当初,陛下命全贵妃出宫搬救兵的时候,已经交代过全贵妃,朱旻得杀。”孙册的手在粗陶茶壶上划着。
“哦?”杨令佩道:“苻将军竟是这般听全贵妃的话呢。”
“那是自然。”
孙册道:“全贵妃跑到西南的时候,我恰好在营帐。她带来一封陛下的亲笔诏书……诏书上除了勤王,还写了别的……”
说着,他像是惧怕什么,敛了口。
杨令佩的手指抖了抖:“还写了什么?”
“没,没什么。”孙册低下头。
“孙先生看在皇妹阿五的分儿上,亦不肯相告吗?”杨令佩泪眼盈盈。
孙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非是不肯,乃是不敢。”
杨令佩道:“先生但说无妨,本宫绝不会出卖先生。”
孙册艰涩道:“陛下有言,将江山交予全贵妃。若全贵妃的孩儿是皇子,便立他的孩儿为储。”
纵是早已料到,但经孙册的口证实,杨令佩仍是恨怒交织。
“他又怎知全贵妃的孩儿一定是皇子?”
“娘娘忘了苏意和之子吗?陛下将江山交予全贵妃,一切,都是全贵妃说了算。横竖……”
“横竖也轮不到本宫的孩儿,是吗?”杨令佩哆嗦着,一旁的茶盏“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娘娘息怒。”
杨令佩平静下来,柔声道:“本宫心里明白了。多谢先生走这一遭儿。本宫不会亏待先生,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孙某无所求。”
孙册起身:“孙某该回去了。将军回营,若是见不到孙某,该吃心了。”
杨令佩颔首:“哥哥,送孙先生。”
出了千秋殿,孙册见南平公主站在灯笼下面等她。
那灯笼亮亮的,她的双眼也亮亮的。
“先生,此前南平写给你的信,收到了吗?说的是……是……去南界的事……”
“孙某看到了。”
“南界没有冬天,四季如春,阿娘说,南界有一种花,叫扶桑,终年不绝。”
“是,多年前,孙某曾去过南界一回,见过扶桑花,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朱槿。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
孙册看着南平公主,徐徐说着:“它的花朵大而艳,花心却很独特,由许许多多的小蕊连接起来。人皆言,扶桑,意为,热烈的外表,纤细的心。”
“纤细的心……先生当真博学……”
风吹着南平公主的裙带。
她嘴角绽出青涩的浅笑来:“先生许久未见阿五,可有……可有惦记过阿五?”
“有。”
孙册脱口而出,像极了真心。
第103章 攻城之战
“可先生一直没有复信来。阿五等了许久。”
南平公主的脸上有些许惆怅。
“孙某不能去南界。”孙册说道。
“为何?先生有何放不下的事?阿五记得,在江湖客栈的时候,先生说过,一生功业一生愁,不愿进大梁的朝堂。”
“是……上一辈的事,跟公主不便讲。”
南平公主的脸忽而凝滞了一刹。
梅川曾跟她讲过孙册的身世。一则,她对梅川无甚好印象,觉得她对感情不忠,不肯相信她口中的话;二则,从前在将军府书房共宿一夜过后,她已查过孙册的身世,他是大齐农户孙甲之子,她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她不愿、也不肯去想象孙册与她之间的鸿沟。
故而,她没有信梅川的话。
此时,他的神情就如今夜之秋风,将她心底的自以为吹开一个豁口。
“阿五曾听过一席荒谬之言,说先生是父皇曾治罪的狂悖臣子孙沅之后……先生怎么看?”南平公主的话说得很慢,却如烧热的灯油一般,滴到孙册的手心里。
孙册手心灼热,面儿上仍是淡淡的:“公主从何处听来的话?岂止荒谬,简直可笑。普天下的同姓之人甚多,若都是这样肆意栽赃,真的是诛心了。”
“从全贵妃处听来。”
南平公主瞧着他。
他笑笑,似有苦衷一般,不作解释。
“公主,告辞。”
他大踏步地走了。
南平公主在身后道:“先生,我相信这是假的。可,若是真的……”
孙册没有回头。
南平公主喃喃道:“若是真的,阿五只好效仿阿娘了……”
慕容娘娘未出阁时,是南界的小公主。她在出山打猎时,遇见猛虎,被一名南界勇士所救。她与那名南界勇士互生爱慕,两人相恋了。后来,慕容娘娘无意中发现,那勇士其实是慕容家的仇人,在部落厮杀中,勇士的父亲死于慕容娘娘之父——老南界王之手。他接近她,便是为了复仇。
慕容娘娘为了绝南界之后患,手刃了情郎,随后,远嫁大梁来和亲。
南平公主幼年时,听阿娘念叨这件往事。
阿娘握着一块虎皮,那是当年情郎射杀的那头猛虎的皮。
她怀念。
但不后悔。
正因为感情是世间最为热烈真挚的东西,一旦有污,便干脆弃了去。
反倒是利益关系,譬如她跟梁帝,掺再多的杂质,都不可惜。
南平公主看着孙册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瓦碎可忍,玉瑕不容。
攻城之战,如火如荼。
子时,战起。
至寅时,城门开。
苻家军险胜。
然,朱旻在手下一队得力将士的掩护下,朝京城北面的“天灵山”逃窜而去。
阿季一挥马鞭:“追!”
千秋殿中。
杨令佩正在喂鸟。
朱瑁留下的相思鸟。
人不在了,相思鸟却欢唱如昨。
杨令佩对着那鸟笑:“相思?什么是相思?死了,还知不知相思?”
相思鸟听不懂她的话,谄媚地吃着她手里的食物。
杨令佩心中一阵酸痛酣畅的满足。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端亲王,哦,不,那反贼朱旻,败了,败了……城门,城门攻破了……”
杨令佩放下鸟食,喜上眉梢:“果真?”
“千真万确。城门的守卫兵加急来报的。”
“朱旻人呢?”
“朱旻逃往天灵山,苻将军追赶去了——”
“知道了,下去吧。”
杨令佩说着,迈入殿来。
短暂的欢喜过后,她皱起眉头。
还有一患,未解。
朱瑁的诏书,外加苻妄钦的支持,全贵妃及其腹中的孩儿,永远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座山峰。这山峰陡峭难越。
当下,苻妄钦追去天灵山,或是最好的时机。
一旦全贵妃不在了,苻妄钦便没得选,除了支持中宫,别无选择。
陡峭山峰能否变康庄大道,在此一举。
杨令佩嘱咐小宫人:“去,将守宫门的侍卫刘蟠叫来。”
刘蟠与杨令休是好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
少顷,刘蟠到了千秋殿:“娘娘有何吩咐?”
杨令佩压低声音:“你速去杨府,告知本宫的哥哥,去京郊军营,找孙册……”
如此这般,嘱咐妥当。
刘蟠领命而去。
杨令佩坐在黑木椅上,一夜未眠的她没有丝毫的倦意。
她眼里闪着幽暗的光。
小宫人端上一碗玫瑰粳米粥。
杨令佩喝了一口,道:“不是已经告诉鸿鹄,本宫近来喜食甜物,粥中要加两匙糖吗?”
小宫人忙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换一碗来。”
杨令佩唤道:“鸿鹄,你亲自去——”
没人应答。
杨令佩道:“鸿鹄去哪儿了?”
“许……许是……还未起身……”
“本宫去瞧瞧。”
鸿鹄是中宫掌事宫女,素日就歇在千秋殿东偏殿的小暖阁中。
然而杨令佩走进去,却发现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不见鸿鹄的影子。
杨令佩疑心大起。
这时,有个点灯的小太监道:“奴才五更天儿的时候,似乎看见鸿鹄姐姐往庑房去了……”
庑房……倒是离花房不远。
杨令佩阴沉着脸,往庑房赶去。
有宫人要跟着,被她呵退。
到了庑房,找了一圈,没看见鸿鹄的人影。她继续往西走,西边离角门不远……
穿过密而长的杂草丛,果然,她看见鸿鹄站在宫墙下面,墙那头,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
“谢鸿鹄姐姐救命之恩。”
鸿鹄悄然道:“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你如今越发大胆了。”
杨令佩的声音冒着寒气。
鸿鹄转过身来,瘫倒在地:“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杨令佩冷笑:“你放走的,是去映月阁传话的小太监吧?”
鸿鹄“咚咚咚”地磕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小姐,念在奴婢服侍您十年的分儿上,您饶了他吧。他远离了宫闱,绝不会胡说八道……”
杨令佩走上前去,俯身,揪住她的发髻:“连你也学会瞒着本宫,背叛本宫了——”
鸿鹄吓得连连摇头:“没,没,奴婢没有……”
杨令佩一个巴掌抽在她脸上:“违抗主命的贱婢!”
“呵。”
她笑起来。
“你们都来负我,都来负我……”
她猛地起身退后——
踩到杂草丛中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砰!”
她凸起的小腹,像是从半空中落下的满月。
“血,血,娘娘,血……”鸿鹄惊慌地哭出声来。
第104章 杨氏小产
下身传来剧烈的疼痛。
那疼痛像一把把的利刃凌割着杨令佩。
凌割着她最珍视的海市蜃楼,凌割着她与朱瑁仅有的那一夜欢好,凌割着父亲母亲兄长对她的厚望,凌割着她嫁入皇家以来所有的谨小慎微,凌割着她在千秋殿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凌割着她对朱瑁最后一刻下得死手,凌割着她无数次企图掩饰的愧疚,凌割着她对这人世间的失望。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小腹的下坠让她动弹不得。
鸿鹄仍在惊慌地哭着。
更鼓又敲了一下。
杨令佩压低声音,呵命鸿鹄:“蠢货!你哭甚!生恐旁人不知么?闭上你的嘴!”
天,将亮未亮。灰白色在天际一层层地浸染,薄雾冥冥。
这荒芜的西宫苑角门是凶手。
杂草、石块,是凶手。
逃走的小太监是凶手。
背叛她的鸿鹄是凶手。
那个让她充满危机感、孕中数次忧思的梅川,更是凶手……
杨令佩咬牙,忍住疼,吩咐鸿鹄:“快,唤两个小太监,悄悄儿地,将本宫抬回寝殿。”
鸿鹄抽噎着,说了声“是”,连忙去了。
杨令佩不放心地嘱道:“注意,避着人。若有人问起,便说本宫多吃几口,撑着了,没什么要紧。”
“是。”
少顷,鸿鹄归来,两个小太监抬着竹架跟在她身后。
几人费了一番气力,将杨令佩移到竹架上,脚步匆匆地返至千秋殿。
一入内室,两个小太监便被赶了出去。
门关上。
杨令佩躺在榻上,血湿透了被褥。
她疼得一头汗,却一声不吭。
鸿鹄跪在榻边,急道:“传医官吧,您这样……万一……万一……小姐,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夫人非活活儿剥了奴婢的皮不可……”
杨令佩的手像铁钩一般,钩住鸿鹄,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不许。”
鸿鹄的声音已经失了智。
她被恐惧支配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麻木地听从着主子的话。
“端热水来。”
“不许任何人进来。”
“熏艾。”
“拿一身儿干净的衣裳,再取一个包裹。”
杨令佩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最周全的对策。
艾草的味道,遮住了满屋子的血腥气。
愈来愈剧烈的疼痛让杨令佩清醒地认识到,腹中的孩儿保不住了。但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不管怎样,她腹中的孩儿是天子。
只能安然无恙。
必须安然无恙。
否则,她之前做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雨声。
杨令佩听到了雨声。
一树枫叶带雨红,双雁相依南迁中。
她透过窗台的罅隙,看到外面的雨帘。
今年秋季的雨水为何这般多。
是在哀悼死去的人吗。
“嗖”地,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钻离了她的躯体。
相思鸟开始鸣唱起来。
天亮了。
升起,降落。
再升起,再降落。
反反复复。
良久,良久。
她好似浮在冰冷的水面上,抱着猩红色的浮木。
快五个月大的胎儿,落地已依稀能看到口鼻唇眼,依稀看到两腿之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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