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
携云握雨。
宏图霸业。
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大梁宫中。
梅川与朱珩齐齐失踪的消息,很快像惊雷一样炸开。
端亲王怒不可遏。
他一边命人去淮王的藩地守株待兔,一边在京中、沿路大肆搜查。
淮王小崽子,懵懂无知,定是被那个贼妇人撺掇了。
端亲王悔不该留着梅川的命。
原打算用她来制衡朱瑁和苻妄钦,谁知,竟让她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京中与端亲王相熟的官员进言道:“如若陛下再不写退位诏书,扶立新君,怕是天下各方要出乱子。若有人揭竿而起,打着‘替天行道’的声名来京讨伐,便是大大的不妙。王爷需抓紧行动。”
端亲王以为然。
朱瑁若再不乖乖听话,他只能行万不得已之下策。杀了他,矫旨立君。
立谁呢?
朱珩跑了,谁来做这最后一块踏脚石最为合适呢?
内廷监最东侧的牢门打开。
这一间牢房里关着的,是杨皇后。
她虽身处囹圄,但身上的袍子整洁干净,并不曾染上尘埃。
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端亲王,平静道:“看来,王爷打算放本宫出去了。”
端亲王道:“你怎知本王要放你?”
“本宫虽关在这里,不知宫里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但,看王爷的神情,本宫已约莫猜到了局势。”
“哦?那……皇后对此,有何想法?”
“本宫的想法?”杨令佩笑得很浅,很淡。
她徐徐地起身:“本宫自然是高兴的。”
“高兴?”端亲王纳罕。
杨令佩道:“是。高兴。高兴时至今日,王爷能想起本宫。高兴本宫有让王爷觉得能用得着的地方。高兴本宫并非陛下口中那般一无是处。”
端亲王仰头大笑起来。
世代簪缨之家的小姐,杨晋的千金,中宫的皇后,果真是个明白人呐。
“本王听坊间名医传言,皇后腹中,乃是男胎。”
杨令佩颔首:“是。”
“实不相瞒,全贵妃跑了。这件事恐怕是陛下一手所为。他都自身难保了,宁死,也要保全贵妃周全,啧啧啧,真是痴情啊。”端亲王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杨令佩的神情。
杨令佩眉间轻轻一落。
端亲王继续道:“全贵妃可是也怀着身孕呢。皇后猜猜,陛下会不会给全贵妃一道密旨什么的。让全贵妃去西南搬救兵,来日,立全贵妃的儿子为储……”
“当然——”端亲王话锋一转:“全贵妃乃朝秦暮楚之人,她的孩儿怎配为储?纵是陛下果有此念,本王也绝不答应。”
杨令佩道:“王爷想让本宫做什么?”
“待陛下写下退位诏书,皇后的孩儿,便是将来大梁的新君。再过几个月,皇后便要临盆,皇后,便是大梁的皇太后。”端亲王意味深长道。
“那么,王爷便是本宫和孩儿的恩人。当尊以摄政亲王,总揽军国要务。社稷江山,便全交予王爷。”
“皇后此言,可是真心?”
“本宫才貌俱不如全贵妃,可唯有一点,比全贵妃强上许多。那便是,知趣。”
“好一个知趣!皇后娘娘,请吧——”
杨令佩走出内廷监。
抬头,日头晃着她的眼。
第98章 国玺在哪里
自万寿节宫宴之后,她便被朱瑁关进了狱中。
到如今,已半月有余了。
出来,真不容易。
秋意似乎又浓了些。
宫苑中,大片的树叶都转黄了。菊花一簇簇地开着。人的悲欢,花儿是不懂的。该怎样开,还是怎样开。旁若无人的,兴致勃勃的。
团团的云,雪白雪白的,像是新生婴孩的母亲淌下的奶汁,腥而香。
杨令佩一路从内廷监走到千秋殿,宫人们、太监们、管事的嬷嬷们,都沉默着。
端亲王把控了宫闱。
宫中的人做着自己分内的事,生怕祸及己身。
千秋殿的门“吱呀”地开了。
鸿鹄迎上来:“主子!主子您受苦了!奴婢好几次准备了您素日喜欢的吃食,想去内廷监看您,可,可陛下不允人探视……主子,您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杨令佩面色沉静,道:“多早晚了,还说这些没油盐的话。去,准备汤盆沐浴,本宫要洗一洗身上的污秽。”
“是。”
鸿鹄答应着,去了。
杨令佩坐在千秋殿的正殿中。
她望着庭外,屋檐红彤彤的琉璃瓦尖儿。
那瓦尖儿孤傲地迎着天。
不多会子,鸿鹄备好了水。杨令佩走入内室,除尽了身上的衣物,泡在汤盆里。氤氲的水汽环绕着她。她在汤盆里待了很久,久到鸿鹄以为她睡去了。她喊了一声:“鸿鹄,去拿素净的衣裳来。”
鸿鹄给她准备好的衣裳,是中宫的华服。
她不欲穿。
她吩咐道:“去将本宫从前在东宫清和院时穿的月白袍子拿来。”
鸿鹄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月白的袍子穿在身上,恍然间,杨令佩又成了从前那个低眉顺目的杨宝林。
她低声与鸿鹄道:“本宫做一盒儿糕饼,你待会儿送到杨府,亲自交予父亲或哥哥手中。有人问起,便说,本宫惦记家里人了,送些吃食。端亲王已然应允了。”
端亲王精明,纵是一时瞒哄过他,取得了他的信任,行事也需万般小心。
她在一块小小的布绸上写下一行字,裹进糕饼中。
那糕饼看起来与寻常糕饼并无不同。
鸿鹄点点头。
杨令佩走出千秋殿,找到端亲王。
端亲王正在琼音阁听曲。
他在闽地数十年,喜欢听闽语小调。
咿咿呀呀的,旁人是听不懂的。
“王爷,本宫想见一见陛下。”杨令佩不卑不亢地走到端亲王身边,坐下。
端亲王闭着眼,手指随着曲调绕着圈儿。
“想好说什么了吗?”
“想好了。托王爷的福,本宫才得以从狱中放出,若不投桃报李,解王爷之忧,本宫也愧对王爷一片相扶之意。”杨令佩的声音是轻柔的,不疾不徐。
“国玺,是第一要紧。退位诏书,他若实在不愿写,太傅倒是可以代劳。”
“是。”
“皇后,你要知道,本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好,为了朱家好。若任由着朱瑁折腾,祖上的基业都快折腾没了。”
“是。”
“皇位嘛,贤能者居之。朱瑁实不是这块料子。”
“是。”
“本王一片赤心,无愧天地,无愧祖宗。”
“是。”
“那,便去吧。皇后身为皇家妇,想来不会行差踏错。弃卒保车,若舍不得,满盘的棋可都没了。”端亲王说着,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
桌面上那盏岩茶散发着迂回的香气。
杨令佩颔首,起身,往文德殿中去。
往文德殿的路,她走过好多回,唯有这次,是最沉重的。
朱瑁躺在榻上。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
见是杨令佩,又将眼合上。
杨令佩在腹中掂量了好久的话,看到朱瑁憔悴的脸,全都溃烂不成句。
他玄色的袍子蔫蔫地窝在榻上。
面色苍白,泛着青。
嘴唇竟干枯得有了裂纹。
她伏在榻沿哭了起来。
“你如何瘦到这步田地……”
朱瑁哑着嗓子,道:“端亲王将你放出来了。看来,你是答应什么了。”
“我若不答应,怎么出得来?”
朱瑁不作声了。
杨令佩急急地从壶中倒了杯水,递与他的唇边。
“我已递了消息给父亲和哥哥。哥哥在京畿巡察使的任上做了近十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识得。父亲更是门生甚多,广布天下。你将国玺交予我,我拿去,让父亲和哥哥以此为信物,从九州各府衙征调人马。地方守备军虽少,但聚少成多。父亲和哥哥多跑些地方,再将各地年满十六的男丁征兵入伍,不出半月,一定能纠集一队王师来。有国玺在,天下云集响应。有志之勇士并起而灭贼。我这边,缓住端亲王,多争取些时日,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咱们有胜算,有胜算的……”
杨令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朱瑁猛地一推,那杯子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为了替端亲王要国玺,皇后处心积虑编出这许多的话来。”
朱瑁冷冷地看着杨令佩,好像欲从她素淡的面孔上看到她心里的盘算。
杨令佩怔住。
“陛下不信我,不信杨家……”
“你父亲在朝堂上联合文臣们逼朕,让朕下不来台,只好给了你皇后之位。你嫉妒全贵妃,宫宴上下毒,欲置全贵妃及腹中孩儿死地。你要朕如何信你们。”
杨令佩道:“只有我,只有杨家,才真的想让你好好儿活着!朱瑁,你糊涂油蒙了心吗?”
“不劳皇后费心,朕已作打算。”
“什么打算?”
杨令佩“哗”地起身:“你宁愿拿自己中毒做幌子,助全贵妃逃出宫!你宁肯信苻妄钦那个反贼,也不信我!朱瑁,这些日子,你可有想过我与我腹中的孩儿该如何?你只顾着全贵妃,可有顾念你的妻儿?”
“皇后和皇后的父亲皆能谋善算,从命民间医者进宫断男女开始,怕是已经为腹中孩儿做了最好的打算。”
杨令佩疯一样地满殿寻找国玺。
书柜倒了。
匣子、书籍,散落满地。
“国玺呢?国玺呢?朱瑁,国玺在哪里?这是咱们最后的出路。”
她怒到了极处,恨到了极处。
杜鹃泣血。
龙榻,龙榻的角角落落。文德殿中的每一个屉子。
全都翻遍了。
还是没找到国玺的影子。
杨令佩精疲力尽,瘫坐在地。
“皇后莫要再打国玺的主意。国玺,已经被全贵妃带出宫了。”朱瑁道。
杨令佩最后残余的一丝理智似雨天的火苗,熄灭了。
她痴癫地笑起来。
“全贵妃?哈哈哈哈哈。全贵妃。陛下,臣妾给您讲个笑话儿,特别招笑儿。臣妾曾听钱总兵说,他亲眼看见,全贵妃在凉州城外的荒地上与苻妄钦野合!哈哈哈,陛下,您心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野合……真有趣,比伶人编排的歌舞有趣多了……”
朱瑁的眼珠挣得快要出血。
他从榻上爬起,用尽全力,一掌打在杨令佩的脸上。
“你看看你,哪有半分一国之母的体统!若让你的儿子为帝,朕不如立时驾崩!”
这是狠话,也是气话。
杨令佩伏在地上哭嚎起来。
“我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的妻子……朱瑁,为何你就是看不清,我才是你的妻子,只有我的孩儿,才是你的骨肉……全贵妃,她不过是个妾,还是个不贞不洁的妾……你以为苻妄钦真的会救你吗?大梁气数尽了,大梁是亡于你手……朱瑁,你是个亡国之君……”
四周好似被洪水淹没,一片苍茫的水域。
到了这般境地,他还是不肯与她同舟共济。
《孙子·九地》有言: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
他们名为夫妻,实则连路人都不如。
他怎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左右手?
杨令佩绝望地想,他已厌弃自己、猜忌自己至此。恐怕他一旦获得自由,第一步想的,便是废后吧。
一江灯火,不敌数声更鼓渡。
“砰。”
“砰。”
“砰。”
西南的大营里。
厮杀开始。
苻妄钦打头阵,马头上挂着勤王诏命,他手持青龙刀,杀向端亲王的驻兵。时允等副将跟随其后。
众人皆知早有此战。
却不知此战何时开始。
隐忍数月,烽火点燃。
月明风清的日子里,打斗声响彻云霄。
一浪浪的攻势余波未尽。
苻家军如飓风般狂卷而至。
兵士与将官抛颅洒血,兵器阴沉而冰冷。
梅川在军营中裹着苻妄钦的袍子小憩。
她做了一个浅浅的梦。
梦见京都的丧钟敲了。
朱瑁出现在她的梦里,一身玄衣,唤着:“梅卿——”
梅川坐起身来。
残月照进营帐,她心里的一处角落浸透了凄悯。
第99章 新帝驾崩
坚实的胳膊从背后抱住她。
“在想什么?”
阿季不知何时迈入帐中,她竟然没发现。
梅川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战势如何?”
“准备拔营了。”
“嗯。”
看来,仗打得还算顺利。
梅川闻着阿季身上的白芷气味,幽幽道:“阿季,我刚刚梦见新帝驾崩了。”
阿季来回抚着她的后背,劝慰道:“不会的。”
“我,我不想让他死……”
营帐外,秋风呼啸着,呜呜咽咽。
阿季低声道:“我明白。”
梅川在宫闱的这段日子,流言有意无意地传到他的耳中。若说他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他不愿他的女人与旁的男人有何瓜葛。但,梅川的心在他这里,这一点,自荒野那夜后,他从未动摇过。既如此,他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她的想法,她的做法。爱一个人到骨子里,会不自知地学会包容。
“等我替他解了围,你便不欠他什么了。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皇家的是非,再不涉足。”阿季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他少入行伍,在梁庭为将多年。虽说受过君王的猜疑,却也沐过皇恩。京都苻府门头上,那块“敕造将军府”的匾额,曾给他带来无数的光辉与荣耀。
勤王一役后,这一世,为臣子,他也不欠大梁什么了。
君臣的情分,该尽了。
“嗯。”梅川轻轻道。
外头,兵士们拔营的声音响起。
孙册走进来:“苻兄,夜长梦多,咱们该赶路了。”
阿季点头,抱着梅川走出帐外,上了马。
漆黑的夜里,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着。
偶有残兵来袭,很快便被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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