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道:“陛下说笑了。”
这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谜底真正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刹,千万年的因果,全都知晓的那一刹,也正是永别之时。
他们注定会遇见。也注定要擦肩而过。
那一点点清浅的缘分,是朱瑁前世今生的悲哀。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远处,琼音阁的伶人幽幽地唱着。
那曲子,仿若谶语一般。
翌日,圣旨下,淮王朱珩被罚去守皇陵半年。
淮王走出内廷监,便看见梅川在等她。
淮王道:“二表姐!你果然救了我!”
梅川揉揉他的头:“我送淮王殿下去皇陵。”
淮王忙不迭点头。
一路上,他跟梅川说着:“皇兄果然还是仁慈的。守皇陵……其实,我也很想多陪陪父皇和母妃。二表姐,你知道吗?我离开京都的这段日子,常常会想起从前的事。我背会了好多的文章,可惜父皇母妃不在了,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未央宫庭院中的草长得很深了。二表姐,你说,等我到了黄泉碧落,父皇和母妃还认识我吗?”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再过数十年,我的模样会变吧。人都是会老的。父皇和母妃只见到我年少的样子,等我上了年岁,他们在那边还知道我是他们的儿子吗?”
梅川道:“会的。他们会认识你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他们的孩儿。血脉不变。”
淮王听到这话,放下心来。
他紧紧靠着梅川:“父皇母妃刚离去那阵儿,我难过极了。我怨恨这宫闱,也恐惧这宫闱。我在藩地的时候,常常仰头看天上飞过的鸟儿。我对着鸟儿说话。有时候,鸟儿会落在我手臂上,像是听懂了一般。我想明白了,我不该怨恨任何人。这世上,不管是谁,做错事,都该受到惩罚。母妃……她做的错事太多了。怨不得旁人。”
梅川看着他:“淮王殿下小小年纪,能这么想,很难得。”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在藩地吃到一种很好吃的年糕,想着给二表姐带一些来,临行的时候,下人们催得紧,忘了……等有机会,二表姐去我的藩地玩儿,我给你买多多的年糕,好不好?”
梅川温和道:“好。”
马车到皇陵的时候,梅川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躲在一棵粗壮的杨树后东张西望。
她心中猜到了是谁。
她不动声色地送淮王进了皇陵,出来的时候,遣退身边的兵丁,独自走上前去。
“你看到了,淮王殿下无事。等他回藩地的时候,你可以同他一起去。淮王殿下是个心软的孩子,会好好待你这个舅舅。你躲在藩地,享一番富贵,也不必颠沛流离了。”
周旦笑笑:“全贵妃果然依诺而行。”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瑶琴和孩子身在何处了吧。”
周旦眼珠子转了转:“全贵妃,人家都说陛下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是吗?”
“是与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敢耍花样,我就把侍卫们唤来。”梅川冷冷地瞧着他。
周旦忙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关切之意,全贵妃何必动怒?”
“说。”
“在……在崖州的离恨庵……”他摊开手掌:“全贵妃赏我些银子吧,在京都这地界儿,没银子可不行啊……全贵妃知道我,爱吃喝享乐……”
梅川丢给他一个锦袋,道:“纵使你烂命一条,不怕再死一回,你也要顾及淮王。老实些。”
“是,是,是。”周旦将锦袋在手中掂了掂。
梅川摇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离恨庵。
得抓紧告诉苏意睦,前去找寻。
马车行到集市,颠簸了一下,梅川无意中掀开帘子,竟好似看到了小盒子的身影。
风月楼的招牌映入眼中。
小盒子怎么会出现在风月楼呢?
这里原是平地,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一块石头硌着车轮?是否他故意用这种方式引自己前去?
梅川思忖着。
她嘱咐侍卫们在街头等她,她要在集市买些脂粉。
侍卫们先是不肯,后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好抗命。
“微臣等陪娘娘一起吧。”
“微服出来,不叫百姓认出才好。人多,反而扎眼,你们去吧。”
梅川见侍卫们走远,悄然上了风月楼。
风月倚在门口,像是知道她会来。
“小爷原是位极标致的女子。”风月道。
梅川两度男装来风月楼,风月对她的面孔记得牢。
“带我去见他。”
风月敛起笑,带着梅川上了楼。
小盒子在等她。
“你跟着我多久了?”梅川问。
“从你出宫便跟着。”
“呵,淮王无事,枉费你们忙活着陷害他一场了。”梅川揶揄道。
小盒子低下头:“我……我对不起朱珩……”
淮王待他一向亲厚。从始至终。
梅川道:“还算你没有坏透。说吧,你费心思引我来,是想说什么?”
“那日,我知道,是你故意放我出宫的。否则,我难逃一死……”
小盒子瑟瑟缩缩地看着梅川:“我想让你告诉陛下,重阳节,端亲王打算对他动手了。”
“如何动手?”
“宗圣殿。朝中几位官员、旁支皇族,还有太傅,受端亲王蛊惑,以陛下之名拟好了一道退位诏书,上面写了陛下即位以来的诸多罪状……如果陛下不肯下诏,他们便会,便会……”
“御林军中是否已安插了端亲王的人?”
“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端亲王之前说的是,陛下退位之后,由朱珝继位。朱珝信了他的话。但,事到临头,他露出了獠牙,欲杀了朱珝。你们父子俩做了他手中的弓。”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端亲王听说陛下中毒,命在旦夕,等不及了。他一步步,早就谋算好了。”梅川说完,起身。
小盒子跪在她面前:“我说了这么多,只求……只求最后能饶我父亲一命……求求你……”
梅川看着他:“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盒子抬起头。
梅川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第92章 蛰伏不堪的过往
小盒子点点头。
梅川道:“你可想好了。如果露出破绽,你的性命便不保了。”
“想好了。”
他抿了抿嘴,道:“如果我回不来了,求全贵妃一定要保住我父亲。如此……我,我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一旁的风月听到这话,忙道:“傻孩子,你答应了什么?”
小盒子将脸贴在她的手心:“姨娘,我若平安回来,一定会随您归隐田园,这辈子做您的儿子,替我娘报答您。如果我回不来,姨娘,您自个儿保重。”
风月心下酸楚,想起好友敏蓉来,潸然泪下,抱住小盒子:“孩子,你那个爹不值得……”
转而,又道:“姨娘替你去。姨娘不过是个风尘女子,想来,那人不会当真为难姨娘。”
小盒子摇摇头:“外人的话,他是不会信的。”
他起身,向梅川俯身行了个礼,毅然朝外头走去。
风月追到门边,扶住门框,朝天轻声道:“敏蓉,若你在天有灵,保佑你的孩子吧。”
梅川道:“你与他的生母相识?”
风月扭头:“我与敏蓉自幼比邻而居,一同在京南集市长大。她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子。我被毒蛇咬伤,她背我去医药堂。大夫说,没有钱,不给治。她跟在大夫身后,寸步不离。就连大夫去茅房,她也跟着。磨得大夫没办法,答应药钱赊账……”
她说着,脸上露出笑容。
那笑容跟梅川从前在她脸上看到的不一样。
她在回忆幼年往事的时候,是温和的。没有一丝世故。
梅川颔首道:“京南集市真是块宝地,出了这么多聪慧的奇女子。”
风月道:“什么奇女子?不过是家贫所逼罢了。后来啊,她被家里人卖去王府为奴,我呢,被兄长卖到风尘地。贫家的女儿不过都是这个命。家徒四壁,只有大姑娘还值几个钱,没得看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还能不许他们卖?”
梅川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
她摆摆手,将头抬起,眼泪逼退回去。眨眼间,复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青楼头牌了。
她笑向梅川道:“小爷,我便还叫你小爷。小爷,您行行好儿,发发善心,保住这个孩子吧。您要多少钱,我都给。”
她指了指妆奁,里头有不少金银财宝。
“左不过都是从臭男人们那儿得来的臭钱,要是能保住这孩子,也不枉我和敏蓉打小儿的情分。”
梅川道:“你放心,此事过后,我会劝陛下饶恕他。陛下对他,还是有怜悯之心的。”
风月俯身:“谢小爷。”
梅川走出风月楼,日头高高的,秋风中飘着脂粉味儿。
但愿小盒子跟端亲王说了那番话,能震慑住端亲王。
邺城行宫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犹在眼前,她不愿再看到杀戮。
朱瑁虽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但她隐隐能猜到,如果重阳节两方正面交锋,朝中局势将大改。朱瑁的赢面甚小。
一旦狠辣的端亲王主政,阿季的下场只会更惨。
京西一处极隐蔽的木屋内。
端亲王正发完飞鸽传书,听得屋外三短两长的鸟叫声。
他拍了拍手。
小盒子猫着腰从窗口处钻进来。
端亲王笑了笑:“你还是来了。”
小盒子懵懂地看着他:“我这几天去找我爹了。”
“本王早就告诉过你,这事儿急不得。”
“是,王爷说得是。我信王爷。王爷,我来,想告诉您,您更换宫廷守卫,朱瑁察觉到了。朱瑁已经联络了南界王慕容飞。慕容飞答应出兵助他。宫中早有准备。一旦您动手,便是自投罗网。”
这些话,是梅川教他说的。
慕容飞之事,是梅川的揣测。
她是想让端亲王有所忌惮。
端亲王听了这话,眯起眼,看着小盒子:“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个消息的?据本王所知,你可是好几日没回宫了。”
小盒子道:“我从公主府的小内监口中得知。那小内监从前是宫里的人,与我有些交情。”
“哦?原来是这样。”
端亲王仰头大笑起来。
他又拍了拍手。屋外蹿进来几个高大的汉子,将小盒子缚住。
小盒子忙道:“王爷,您,您这是怎么了?我……我好心来给您报信……”
端亲王用手拍拍他的脸:“你呀,想在本王面前耍花样,还是嫩了些。提谁不好,你提慕容飞?”
小盒子看着他的脸,慢慢悟出了什么。
端亲王道:“你可知天启二十七年,南界出了乱子,叔侄相争,慕容飞那年八岁,旁支王叔慕容衡执掌南界十年之久。直到今年,慕容飞才杀了王叔,夺回王位。慕容娘娘在世的时候,曾恳求先帝,助侄儿平乱,先帝以维稳为上,选择作壁上观。你觉得,到了今日,慕容飞会帮朱瑁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厉声吩咐那几名汉子,道:“将他绑在这里,不许给饭吃,不许给水喝,活活儿饿死他。”
“是!”
慕容飞。
那个年仅十八岁的南界王,堪称当世枭雄。
他为甚要帮朱瑁?
朱瑁并不是慕容娘娘所出。
大梁谁当皇帝,与他何干?
端亲王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他答应,事成之后,赠千万两黄金以资南界军饷,并免除南界三十年朝贡。
至于南平公主,她是天家女,不管谁执政,尊贵的地位不变。
如此大利啊!
且又不会伤害到慕容娘娘的女儿。慕容飞如何不动心?
端亲王眼中的狠戾愈发重了起来。
“天启初年,上伐南界,归京,染疾。医官曰:‘欲知瘥剧,但尝粪苦则佳。’端王心甚忧之,为兄亲尝粪便。上执手曰:‘弟心纯善,吾子不能及。’”
他会亲自撕去史书上的这一页。
那蛰伏不堪的过往。
凭甚?
同是皇族后裔,凭甚他要为臣?
赢不了先帝,也就罢了。若连先帝的儿子都赢不了,他朱旻便白白做小伏低这么多年了。
先帝啊先帝,你一辈子深谙权谋。
儿子们也不过尔尔。
端亲王喝了一口菊花茶。
以闽地新上的岩茶与京都的菊花揉制而成。
秋茶垂露细,寒菊带霜甘。
数月前,他在将军府说的那句话,倒是发自肺腑。活了半辈子,清苦的味道,再也不想尝。
重阳节。
宫廷中角角落落都摆上了菊花。
朱瑁吩咐花房的匠人,文德殿与宗圣殿二处,要摆上红菊。
花匠禀道:“陛下,红菊还未开。”
朱瑁淡淡笑道:“过了今日,或许就开了。”
他缓缓往梅阁去。
今日的梅川,身着内廷监赶制的大红绛云袍服,头戴九珠冠,一贯英气的她,显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
昔年,苏意和没有来得及穿上的红袍,他终于看到它穿在了梅川身上。
朱瑁看着她:“梅卿原也有如此明媚之态。”
梅川道:“微臣倒不觉明媚,这秋日,天高叶落,只觉肃杀之气甚浓。”
朱瑁道:“官员皇亲已在正乾门等候。”
梅川起身。
两人同往正乾门去。
有枯叶飘飘荡荡,缱绻地落在梅川的袍服上。
朱瑁俯身,细细将落叶掸去。
袍服上的绛云与天上的云朵相映。
众人于正乾门叩拜过后,一步步走向宗圣殿。
大风刮过。
云朵散去。
原本晴朗的天儿,忽然暗了下来。
秋雨欲来。
宗圣殿的门打开。
司礼监高喊一声:“跪——”
第93章 朕不曾负你
朱瑁头戴乌纱翼善冠,跪在了祖宗的灵位前。
后面诸人依次跪下。
读祝、上香、跪拜、奠帛。
司礼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祭祖的礼仪。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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