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她有些心如死灰,两扇眼睫垂落,犹如干枯蝶翼。
像是被扔到暗沉海底,只能靠着回家这一点念想拼命往上游,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发现是什么都没有。
祝遥栀闭上双眼,轻声说:“你之前问过我想要什么,现在我想要的已经没有了。”
只是一片虚幻的愿景。
温热的掌心覆在她头顶,安抚地摸着她的脑袋,少年声音被他自己压轻放缓:“没关系,来日方长。”
“不,你别这样摸我。”她睁开双眼,反感地就要挣开。
李眉砂怕她伤口又开裂,立刻收回了手,语气里有几分无措:“我不碰,你别动,别动。”
祝遥栀抿了唇,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堪忧,不过是小幅度地挣扎几下,气都喘不太匀,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温热的软巾擦完她的脸,又细致地擦她的耳后和脖颈,然后少年动作微顿,轻声说:“你睡觉时出了一身汗,不擦身的话,我担心起疹子。”
毕竟她现在几乎全身都包扎得严严实实的。
“嗯,你擦。”她没什么所谓。
李眉砂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解开的衣裳叠好放在一侧,她闻到了清苦的药香。
雨还在下,一时间屋里只有软巾浸水又拧干的声音。
桌上一盏烛火飘摇了几下,祝遥栀的视线也跟着飘忽,从地上的斑驳竹影,到李眉砂清淡冷丽的面容,薄薄的眼皮泛着一层不明显的绯红。
她慢慢地反应过来,他在给她擦洗身子这个举动太过亲密,除了那些包扎伤口的棉布,她身上并无遮拦。
就算是之前那些时候,她也鲜少一衣不着。
到底有些难为情,她侧过脸闭上了双眼。
“很快就好。”李眉砂的声音还是很轻,“你身骨底子不好,未曾锻体,五脏六腑尤为脆弱,养好身子之前,我会照顾你。”
“我知道。”祝遥栀闷闷地应了一声。
虽然触觉没有之前灵敏,但她又不是全然无知无觉,布巾质地再细软,擦过某些柔腻脆弱之处,她还是忍不住细细发颤。
很少有这样完全展开又无能为力的时候。
确实很快就好,干净的衣裳换了上来,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李眉砂在给她系抹胸的衣带,红色的细绳绕过脖颈,在后面打结。
她出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还以为,枕艳骨的幻境可以困你再久一些。”
李眉砂的动作顿了一下,低眸缓声说:“幻境太美,我很难静下心。”
祝遥栀随口一问:“三拜礼之后是什么?”
“入了洞房,你自己掀了盖头,和我喝了合卺酒,只喝了一口,你就说不好喝,然后去吃桌上的红糖包子。”
他缓声叙说,跃动的烛火映在少年眼底,化开一片温柔暖色。
“确实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祝遥栀说。
毕竟是她自己构铸的幻境。
她想了想,问了一句:“然后呢?除妖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妖怪。”
“然后你摘了凤冠霞帔,拉着我去江上泛舟,你在船尾踩水,江上开满了莲花。”李眉砂声音和缓平静,“后来我想留住你,你说你要去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那个地方也许并不存在,只是又一场幻境。
祝遥栀瞥见李眉砂手中那件榴红软烟罗裙裳,就说:“外裳就不用了,穿多了闷。”
“好。”李眉砂当然顺她的意,将衣裳叠好放到一旁。
祝遥栀隔窗听夜雨,半晌忽然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嗯,你可以再睡一会。”李眉砂起身放下床帘,杏色轻纱被烛火映出简淡花纹。
“可你怎么……”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少年墨缎一样垂落的长发。
奇怪,李眉砂为什么还在?不应该是小怪物吗?
“怎么了?”少年转身看向她,同时熄灭了屋里的烛火。
一片幽暗中,祝遥栀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没什么。”她懒得管太多,随便吧。
雨声被门窗隔绝在外,衣袍错动的声响轻微若无,李眉砂脱了外袍,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盖在她身上的衾被拉高了些许,一直盖到她脖子的位置。
“睡吧,我守着你。”温热掌心轻抚她的耳鬓。
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声近在咫尺,她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
其实他并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呼吸,但这样做和她很像。
祝遥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她忽然惊醒,窗外一道惊雷炸响,似要将天地都劈开。
她应激地抖了一下,然后就被轻轻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李眉砂熟稔地轻拍她的后背,掌心抚着她的后脑勺。
很熟悉的动作,像之前妈妈哄她睡觉时一样。
但她没有想太多,还残留在梦境的惊悸中,“我做了个噩梦……”
其实她都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只记住了自己的惊惶害怕。
“别怕,只是梦而已。”李眉砂轻声安抚她,“梦都是假的。”
“假的,对……都是假的。”她疲倦地闭上眼。
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带着柔软又不可拒绝的安抚之意。
幽蓝灵光一闪而过,法阵隔绝了窗外的雷雨声。
浅淡若无的熏香燃起,后半夜她总算睡得安稳了些。
半梦半醒间,祝遥栀觉得脸上有些痒,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挠,手腕却被什么柔软黏滑之物缠住了。
她睁开眼,少年的面容离她很近,双唇含了些许潋滟水光,密而纤长的眼睫微不可察地轻颤了几下。
也许是在给她喂水,也许是抑制不住地亲她,她不是很想管。
祝遥栀动了动手指,缠在手腕上的东西也消失不见。
天亮了。
她问:“雨停了吗?”
“还没有。”李眉砂低头,挺秀的鼻梁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做。”
“都行。”祝遥栀兴趣缺缺。
她还是躺着,看着少年走下床,一边咬着发带一边拢起长发,再利落地给自己束好发。
他又换回了发带,而不是象征仙盟盟主之位的两仪旃檀冠。
有些事情,他不说,祝遥栀也能猜到。
大好前程,何必为她断送呢。
灶房在外面,她看不清李眉砂在忙活些什么。
许是再无惊雷作响,阵法撤下,雨打竹叶之声琅琅动听,天色昏晦,正是卧床贪睡的好时节。
她半阖着眼,没什么睡意,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几缕发丝黏在脸上,因为手臂上落了伤,不好动手,只好把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
蹭了半天没蹭下来,反而更加乱七八糟了。
片刻后李眉砂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进来,在床头柜放下,倾身探过来,拂去她脸上的发丝,一边细致理好她的鬓发一边轻声说:“你脸都红了,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一声就好。”
祝遥栀没说话。
她现在还能喘气还能说话,但在李眉砂眼里,她好像一触即碎。粥米煮得软烂,里面的肉末和蛋花细碎得根本不用她嚼,像是在吃流食,汤就更不用说了。
里面可能掺了什么东西,因为她发觉李眉砂看着她吃下去时,眼里浮起一丝诡异的满足感,眼尾也隐隐泛红。
也许是灵息,也许是血肉。
其实之前,会给她做饭的是邪神,李眉砂只会给她煎药。
更别说,这里荒山野岭的,他做饭的食材是从哪里来的?只有邪神可以造物。
他们之间似乎不再泾渭分明。
祝遥栀并不在意,或者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会让她在意了。
吃完早膳,她还是恹恹的,眼睫半垂不垂。
李眉砂收拾了碗筷,就在她床边坐下,剥了一颗又一颗的葡萄喂给她,浑圆饱满的果肉甜软水润,少年玉白的指尖沾了淋漓汁水。
她咀嚼,然后咽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李眉砂顿了一下。
祝遥栀干巴巴地说:“我只是不小心。”
“我知道。”他垂眸又剥了一颗葡萄,“还吃么?”
“吃。”
她吃完又睡了一下,醒来天色还是阴沉,雨天让人不分日夜。
李眉砂坐在桌边,背对着她,卸下自己手上的轻铠手甲。
“我睡着的时候,你出去了?”祝遥栀问。
少年背影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缓声说:“嗯,一点小事,不用在意。”
很可疑,但她是真的不在意。
她现在觉得一切都是淡淡的,提不起什么兴致,爱咋咋地。
李眉砂将外袍脱了下来,走过来伸手覆在她额头上,神色稍霁,“退烧了。”
“我什么时候发烧了?”祝遥栀一说,才觉得自己嘴里泛着清苦的药味。
“一直在反反复复,没关系,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他缓声劝慰,又拿软巾擦了擦她额上的细汗。
“你不会觉得烦吗?”祝遥栀歪了歪脑袋,“哪怕血缘至亲,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她现在堪称病弱,在她自己无意识的时候,也许她会发抖盗汗,心悸梦呓,伤口也许一遍又一遍地裂开,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清洗、上药和包扎。
李眉砂垂眸,温热手掌伸过来轻抚她的脸颊,指腹滑过清削的下颚骨,“我喜欢你依赖我,但还是更希望你快些好起来。”
他又去倒了一杯温水,缓缓喂她喝了下去,喂完后又忍不住舔了舔她的唇,舌尖浅浅扫过,像是小猫喝水一样。
少年气息微乱,“你厌恶我这样吗?”
“随便你。”祝遥栀无所谓道。
李眉砂怔了一下,而后说:“等你好一些,我们搬到热闹点的地方去。”
“嗯。”她脸上神情无波无澜。
其实她不是觉得这里无聊,只是对她来说,现在去哪里,其实都一样。
她盯着床顶发了一会呆,然后就听到了水声。
李眉砂在沐浴。
他一定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外出做了什么事,一旦沾染了别的气味,他都会一点点洗去。
果然,片刻后,把自己洗干净的李眉砂在她身旁躺下来,贴过来蹭了蹭她的鬓角,“如果你觉得无聊,我给你念话本?”
“不用。”她并无兴趣,细细嗅了一下,发觉他还熏了香。
也许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腥气,也许是别的气味。
“那你想做什么?”李眉砂顺势问她,又说,“只要不会伤到你自己,都可以。”
祝遥栀想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都不想做。”
现在跟她聊天绝对很扫兴,但李眉砂一点都不介意,只是摸着她的鬓发轻声说:“没关系,那就好好休息。”
他缓缓跟她说起一些事情,大多是玲珑七阙的经历,大概是看了几册话本,他的叙述引人入胜,只不过祝遥栀没注意听。但就算她没有回应,李眉砂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说。
“枕艳骨幻境中的芙蕖观并非空穴来风,确有此事,我去那里除过妖。”
祝遥栀问:“所以,为了把那妖怪引出来,你当时也是和女修假装成亲?”
“没有。”李眉砂很快说,“当诱饵的另有其人。”
“哦。”祝遥栀并不意外。
李眉砂问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和别人假成婚?我只喜欢你。”
“我知道了。”她懒懒地闭上眼睛。
少年修长的手臂伸过来环住她,熟稔地绕过她身上那些有伤的地方,又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毛绒绒又热乎乎的,祝遥栀说:“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别老是黏着我。”
“除了照顾你,我没有别的事情。”李眉砂小幅度地蹭着她,轻声说了一句,“就黏你。”
“算了,我也拿你没办法。”她闭眼,眼不见为净。
没多久祝遥栀又睡了过去。
第96章 忽如梦
一连几日, 祝遥栀都是体弱嗜睡,不过就算睡着了也都是浅眠,多梦易醒, 每一次她心悸醒来,李眉砂都不厌其烦地将她拥入怀中,一边安抚一边哄她。
她并不记得那些让她惊醒的梦, 醒来只觉眼角微湿, 又被温柔细碎的吻舔去湿意。
李眉砂给她煎药煎久了, 身上都带着幽淡的草药味, 闻久了有些苦涩。
她没在意时间的流逝,也记不清究竟过了多久。
某一日她醒来,李眉砂已经给她换好了药, 一边系上她的衣扣一边说:“你的伤好多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
“嗯?”祝遥栀一撩床帘,才发现换了一间屋子,是那种寻常百姓的房屋,青瓦白墙。
她问:“什么时候换的地方?”
“昨夜。”李眉砂扶她坐起来, 拿了玉梳给她梳理长发,一边说, “这处镇子偏僻, 不到百户人家, 没有什么外来人。”
祝遥栀懒散地靠在床头, 李眉砂给她穿上外裳, 还套了一件鹅绒袄子。
“怎么穿这么多?”她已经习惯了只穿寝衣, 最多套一件中衣。
“入秋了, 怕你着凉。”李眉砂将她几缕鬓发撩到耳后, 轻轻拨动她的耳坠。
“已经入秋了?”她有些意外, “我居然在床上躺了这么久。”
李眉砂轻声说:“所以,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现在全天下都想要她死,这可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没应声,半眯着眼坐着,如果不是李眉砂把她扶下床,她已经没骨头一样地滑进被窝里了。
门外围了一圈竹篱,几方菜畦,几丛青竹,外边是连片的池塘,日暮飞锦,采菱角的少女荡着归舟,在晚霞里低吟浅唱。
近处开满芦花,脚下的石板路尽头是满山枫红。
这里很安静,与世无争的安静。
晚风拂过脸颊,祝遥栀的心也安静下来。
归舟泊岸,那些女孩子给她送了刚采下来的菱角,用宽大的芋叶包着。
她轻声道谢,夕霞带着白日的余温,她觉得不冷,反而有些暖和。
李眉砂搀着她的手,缓声说:“天下之大,总有你会喜欢的地方。”
祝遥栀轻轻摇了摇头,“能让我心安的地方,不在这里。”
少年垂下眼睫,只说:“风大了,当心些。”
“我还不至于弱到一阵风就能吹倒。”
说是这么说,但可能是因为在床上躺了太久,她没走几步就累得出了一身汗。
然后她就被抄着膝弯横抱起来,穿过白羽一样的芦花丛,回屋后又躺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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