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没什么大碍,身上也看不出半点病态。除了身形略微瘦削些,面容有时显得苍白了些,他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异。
那天他倒下时,额头似乎是被洗脸池的柜角磕破了。此刻见他额上只贴了减张贴,没有缝针,伤口应该也不深。
开学在即,有不少来图书馆赶学期论文的学生,又临近饭点,底层的咖啡厅相当拥挤。
唯有落地窗边有一处刚腾出的空位。
方舟逮到了位置赶紧坐下。
傍晚的斜阳,透过窗外摇曳的树叶缝隙,打在她脸上。
Leon浅笑道:“我以为东亚女孩都很怕晒。”
看来这位传说中的情场老手,也曾经交往过亚洲妹子。
“适度的紫外线有助于身心健康,对睡眠也有好处。涂好防晒霜就行。”她总这么劝杜依,奈何杜依对紫外线极为恐惧,跟个吸血鬼似的。
“夏天多晒晒,存着点过冬。德国的冬天太难熬了。”
Leon抿嘴笑,“确实。”又问,“你要吃些什么吗?”
“不用,我一会就回去了。”
“你平时都在主图学习?”Leon的口吻亲切,好似友人。
确实如此。可方舟怕她这样回答,下次又会被他“碰巧”撞见。
于是她撒谎道:“我大多数时候都在家,要找资料了才来。也会去山上的学院图书馆。”
“午饭呢?在马路对面的学校餐厅?”
“嗯,比较方便。”
“如果你平时经常在家,那离学校餐厅着实有些远啊。”Leon笑眯眯地戳穿她的谎言。
与Leon短短几次接触下来,方舟隐隐觉得他虽面上和煦,实则淡漠疏离,心思难测,而自己在他面前却常常无处遁形。
“预计什么时候毕业?”
“可能明年夏天吧。”方舟说了个保守的时间。
“有考虑过以后从事什么工作吗?”
方舟尝试着投过几家国内的公司,但可能因为她尚未毕业,人也仍旧在海外,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也可能是因为她所念的心理学专业,本就不是什么职场香饽饽。
方舟简短地答:“等明年毕业了,回国慢慢找。”
“有想过继续念书吗?我可以给你安排岗位制的博士位置,工业和组织心理研究方向。”
方舟客气地笑:“如果到时候我有这样的想法,再联系你。”
一旦接受他人的恩惠施舍,在对方面前必然会失去主动。她不希望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哦,对了,上周借用的那套首饰还没还你,麻烦你叫人来取吧。”
“不用还,就当是见面礼吧。”
这不差钱的叔侄二人,怎么都把她当成珠宝首饰寄存处了?
方舟望向落地窗外的小广场。
那死狗今天到底在忙什么呢?怎么还没来消息?
正想着,手里捏着的手机开始振动。
看到那一串熟悉的号码,方舟不由地微微一笑,抬头对Leon说:“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通了,两个人都不吱声,像是在彼此较劲,看谁先开口。
沉默许久后,诺亚先败下阵来,“我这周末回不去了,想跟你说一声。”
“你周末上哪儿过随你呀,干嘛要跟我说?”
诺亚轻声叹息,“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我没那么闲哈,小老弟。”
方舟在主图外的石板路上来回踱步,一片半绿半黄的树叶飘落至脚下。她停下来,用脚尖来回拨弄叶片,觉得怪有趣的。
“你这周末打算去哪儿?”
方舟扬了扬眉,笑问:“你是我的什么人呐?我去哪儿还需要跟你报备?”
“弟弟啊,不是你自己老喊我弟弟的么?”
不过是玩笑着称呼他为“小老弟”,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方舟笑道:“我什么时候白捡了这么一个漂亮弟弟?那你叫声姐姐给我听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姐~姐~”
他说德语和英语的时候都很硬气,说中文时却常常有种莫名的酥感。这两个字的尾音还被他拖得贼长,害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方舟告饶:“得了,别再这么叫我。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挂了哈。”
还没等那头吱声,她就无情地按下了挂断键。
第16章 戒断 慢慢来,不着急。
方舟收起手机,刚一转身,便看见了匆匆向她走来Leon,他手里拎着她的书包。
她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慌张,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Leon将包递还给她,含糊地答:“Mia出了一点小状况。”
方舟拉住转身离开的Leon,“看你方才的样子,可不像是小状况。”
他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答道:“Mia她用药过量,刚被送去了医院。”
方舟一惊,还未待她细问,就被Leon抓住了手腕,猛地朝前一拽。她踉跄了两步,跟上了他的步伐,飞快地走到路边。
他的车已停候在主图前的单行道上。
Leon拽着她上了后座,待坐定后也没有及时松手,而是将她的手大力摁在座椅上。
方舟吃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却似乎没有察觉。
方舟挣扎了下,“疼……”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柔和,转而命令道,“放手。”
Leon似乎才意识到了不妥,松了手,低声道:“抱歉,我刚走了神,没留意。”
方舟揉着留了一圈红印的手腕,斜眼看他。
这人的真实底色似乎并非疏离,而是狠戾。
方舟定了定神,又问:“Mia她是用了什么药?”
“Mia先前是柏林一家现代舞团的舞蹈演员。今年年初的一场演出中,她从舞台的升降机上意外跌落,腰部和背部都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严重损伤,无奈放弃了她的舞蹈生涯。
几轮手术过后,她对止疼药产生了严重依赖。这半年多,她断断续续进出过几次康复中心,却始终没能根治。”
见方舟面露忧色,Leon又安慰说:“她身边一直有人看着,应该问题不大。”
方舟本以为Mia是一位不学无术的富家小姐,没想到她竟曾是专业的舞者。看似欢脱的她,竟能忍受经年累月的枯燥舞蹈训练,能熬住漫长又痛苦的肉.体折磨。方舟不由地对她刮目相待。
待他们赶到医院,Mia已经洗过了胃,由她随从陪着,正在接受输液。
好在她手下人发现得及时,她的情况还不算严重。她看上去有些虚弱,可一看到方舟和Leon,仍旧摆出了灿烂的笑容。
方舟忆起初见Mia时,她自嘲的话语。看来H这个姓氏确实不大吉利,他们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进医院。
方舟宽慰似地抚着她的手背,说:“等你出院了,要不要在我那儿住几天?我一个人住,怪寂寞的。”
换个全新的陌生环境,或许会对她有所帮助。
Mia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眼前人没有怪罪,没有埋怨,也没有尴尬地询问她压根不想明说的缘由,只是温柔地邀请。
Mia翻过手掌,将她握住,点头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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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方舟查了下诺亚所在城市的时间,头一回主动给他打去了电话。
又是沉默开场,也依旧是诺亚先熬不住,玩笑似地说:“难得能接到你的电话,明早得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面升起了。”
方舟并未理会他的玩笑,严肃地问:“你还在用A药吗?”
方才Leon已将Mia的情况告知了诺亚,他清楚她此刻在担心什么,便老老实实地交代:“目前暂时用Es药替代,不过也只是偶尔用,再过段时间,应该就能彻底断了。我很听你的话,每周都有按时去看医生。”
言下之意:快夸我。
可方舟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Es药在你身上的副作用强吗?”那药可是出了名的、会引起杏冷淡的药物,不过对尚且单纯的他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咦?她平白无故地关心他的杏生活做什么?
“还行,偶尔会觉得昏昏的,没有食欲。”诺亚认真回道,“我会断掉的。接下去是场持久的恶战,我不希望被任何事物困住手脚。”
方舟隐隐地觉得有些心疼,喃喃地叫出他的名字:“何诺亚……”
“嗯?”
“慢慢来,不着急。”
她似乎在指用药,又似乎在暗指其他。
“Giogio……”诺亚模仿着Mia称呼她时的发音,但改成了叠音,多了一丝亲昵的味道。
方舟并不反感他这样喊她。
见他迟迟没再继续说下去,她应了一声:“嗯?”
“会有结果的,别担心。”
他其实是想说: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请等等他。
可现在对她提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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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a虽然只比方舟小三岁,但一直表现得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像个孩子。方舟自觉没有照看小朋友的经验,便拉上了好友杜依帮忙。
她们二人初见时,方舟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杜依,Mia的真实身份。
Mia先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叫Mia,Mia Schneider。”
和汉娜一样,她也套用了一个普遍的大姓。
看她介绍时神态自若的表情,这名字倒不像是她临时编的,更像是她用惯了的假名。
杜依玩笑着回道:“你们家的笔还挺好用的。”
Mia冒用的姓氏,同样也是源自黑森林地区的一个文具品牌。
听到这句回答,Mia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方舟暗笑:这两人的脑回路,其实还挺一致的。
虽留德已有两年多,但接受英语授课的杜依,德语水平依旧是半吊子。可她天性就是个社交悍.匪,半英语半德语,加上飞舞的手势,依旧能跟脾性相投Mia迅速交好。
周六晚间,三人前去老城内一家餐厅吃晚饭。
从不下厨的杜依,是这家店的常客。
从店名和外观上看,这家餐厅似乎是墨西哥餐厅,但也提供中餐。只要见到东亚面孔,或是熟客,侍者都会递上中餐菜单。
Mia显然不是中餐的常客,用不惯筷子,拿了又掉,掉了再拿起,吃个饭倒像在跟自己较劲一般。
方舟见她狼狈,便叫了侍者给换勺子。
“不用,我想学怎么用筷子。”
杜依招了下手,“来,把筷子给我。”
她从Mia手中接过筷子,又从一旁的纸巾架上取了三四张纸巾,叠放平整。她将两根筷子的尾端对着尾端,横放在纸巾上,呈一条直线,再用纸巾将它们卷起,向内对折。
一双临时的儿童筷子就此诞生。
Mia接过筷子试了下,确实比方才好用了许多。她毫不吝惜地称赞:“你真聪明。”
“从我某一任约会对象身上学来的,恋爱可不是白谈的。”
Mia胃口大开,每道菜都吃了不少,最后还就着红烧肉浓稠的酱汁,吞下了一碗白米饭。
“以前在舞蹈学校都不敢多吃,看到吃的就特别紧张,现在终于能敞开了肚子吃,真好。”
说完,她又要了一碗饭。
Mia虽说得语气轻松,方舟依旧在她眼底看出一丝落寞。原本跃动的人生戛然而止,她心底一定还是哀伤的,不然也不会上.瘾。
方舟怕她撑坏了肚子,忙劝:“你悠着点吃,要是你喜欢这家店,下次我们可以再来。”
“真的?”Mia湛蓝的眼眸中漾出期待的水光。
杜依笑答:“当然。今天我来请,下次方舟请,再下次就由你来买单。”
Mia笑应:“好,一言为定。”
回了公寓,Mia先跑去三楼,寻出了她表姐汉娜藏的酒。
方舟见状,倒没立即阻止,在她拿来的酒杯上比划了下,“你刚出院,今天只能喝这么多。”
两口酒下肚,这位猫小姐就已经有些醉眼朦胧。
方舟刚躲去了浴室,接了一通诺亚的电话,此刻看似不经意地问:“你先前提过,你有一位朋友曾经追求过诺亚……”
还未等方舟开口问,Mia便主动交代:“那个女孩是我舞蹈学校的同学。有一回,诺亚来看我的演出,正巧和她在后台撞见了,被她一眼看上。
她有饮食失调,吃了就吐,起先是她刻意的,久而久之就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后来我给他们安排了一次饭局,结果她没能控制住,暴.露了。诺亚于是就说,他不愿和连吃饭这样最基本的事都控制不好的人交往。”
方舟的心猛地一沉。
“这句话让女孩子记恨了很久。可这哪里能怪她呢?跳舞的女孩对于身形的要求格外苛刻,身边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节食。大环境如此,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呢?”
Mia抿了一小口酒,又说,“不过也不能怪诺亚拒绝得残忍。他母亲就有进食障碍,厌食症,据说还挺严重的,引发了器官功能衰竭,在医院里住了很久。这大概给诺亚留下了心理阴影。”
方舟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她留意到,Mia确实很喜欢倾诉,可她似乎只会念叨别人的事,从不提自己相关的事。
“你很喜欢舞蹈,是么?”
“与其说喜欢舞蹈,倒不如说喜欢在台上被人注目的感觉。”Mia放松了戒备,打开了话匣子,“母亲过世之后,我就被送去了英国的寄宿学校念书,那时还不满八岁。
自那时起,我就一直游离在家族外,无人关心。除了汉娜。
汉娜离开后,家中所有人似乎都只顾着关心诺亚,压根没人留意到我可能经历的煎熬。”
即便她咋咋呼呼,极力想吸引他人的注意,却始终是被人忽略的角色。
方舟出言安慰:“倒也不是无人关心。可能只是关心的人,都不愿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罢了。今日得知你的情况,Leon他很慌张。先前在游艇上,诺亚也说他得留下陪你,不放心你单独一个人……”
临睡前,方舟拿着手机翻看诺亚发来的消息。她忆起了方才Mia说的话,不由地有些难过。
难过什么?他本来就不是她可以觊觎的对象。
方舟忽然意识到,于她而言,诺亚也是一剂会上.瘾的药。
于是,毫不犹豫地,她将手机里刚存下的尾号0909的号码,删了。
第17章 告白 你是否愿意,在我这里停留
不知是Leon, 还是诺亚给了提醒,Mia未再跟方舟提及家里的人和事。
她短暂地在公寓留了一个周末,周一一早, 又被她的新老板Leon召唤回斯图加特,继续替他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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