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往事,穆勒太太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显然她的心思并不在他们这儿,但可能是碍于Leon的吩咐,她才一直留守在公寓陪他们。
方舟开口道:“这儿没什么事了,您先去医院吧。”
方舟走进三楼唯一的那间卧室,打算发扬“爱幼”的美德,关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屋内飘着清清浅浅的冷杉香气。
没见他手边有香水,不知这香气是打哪儿来的。
诺亚睡姿清奇,像虾米似的蜷作一团。好好的枕头偏偏不用,而是枕着自己的右手胳膊,左手圈抱着她的枕头,脑袋深深埋于枕下。
方舟有些担心他把自己给闷死,伸手轻轻抽走枕头。
察觉到了动静,诺亚猛地睁开眼。
见他醒来,方舟也不惯着,抄起枕头轻砸了他一下,“起来吧,已经下午一点多了。穆勒太太刚送了午餐上来,赶紧吃饭去吧。”
挨了打的诺亚倒丝毫不恼,双手环抱着枕头,坐在床上,笑容憨憨。
和初遇时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子判若两人。
诺亚看着桌上的餐食,嘟囔道:“我不喜欢吃德国菜。”
方舟忍不住调侃:“你可真难伺候啊,小老弟。”
她不喜欢下厨,平时很少买菜做饭。家里的冰箱里只有饮料和速冻披萨。
他常年居住在米国,拿速冻披萨估计轻易打发不掉他。
“要不给你煮碗面条?”
诺亚大发慈悲地点了头。
三楼的厨房是纯摆设,厨具、餐具一概没有。
方舟下楼拿取时,公寓里的警察正在收警戒线。
诺亚屁颠屁颠地跟了下来,在她煮面的时候也赖在她身边哼哼唧唧。
面条端上了桌,诺亚又问:“你有肉桂粉吗?”
面上撒肉桂?口味真是清奇。
“我不用这种香料,一直习惯不了它的气味。”她只能接受热红酒里有肉桂。
“哦?是嘛?那你怎么用肉桂调的香?”
方舟只觉莫名,“我压根不用香水。”
“可你身上一直有淡淡的肉桂的味道。”
哈?方舟抬起手,在自己胳膊上闻嗅了一番,“我怎么没闻到?你是狗鼻子吧?”
方舟忆起念本科时,在一门爱情心理学选修课上,教授曾说:有一些彼此相爱的人能够感知到对方身上的独特气味,那是他们的身体自然分泌出的信息素。
他们会爱上对方身上的气息,并为对方深深着迷,这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的基因选择了彼此。
方舟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和诺亚能有什么相爱的基因。
她当年选择那门课也不是缘于对恋爱感兴趣,纯粹是因为根据学姐们提供的可靠消息,那门课最容易通过。
终于老老实实埋头吃面的诺亚看上去颇为乖巧。
虽然眼型和眼部轮廓截然不同,但和汉娜一样,诺亚的眼眸也是琥珀色,水润晶亮。
茶发白面,琥珀色的眼,眼角微扬,偶尔还有点招人嫌,真真像极了方舟小时候饲养的那条柴犬。
小柴是父母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那时候,她的母亲还未发现父亲的不忠,她仍有着还算和睦的家庭。
可就在继母搬进家后不久,小柴神秘地失踪了。
自此,方舟再也没敢养宠物。
诺亚放下筷子,抬眼看她:“方才穆勒太太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么用这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像看条流浪狗似的?”
流浪狗。方舟心里咯噔一下。
傍晚在餐厅打工时,方舟收到了诺亚发来的消息。
【汉娜醒了。以防万一,仍需留院观察几日。】
方舟本打算下了班就前去探望,可有同事临时脱了班,一时没能找人顶上。一个晚上忙下来,累得她精疲力竭。
方舟心想:明早再去探望也不迟。
却没料到她再也没能见到这位亲爱的室友。
第7章 遗书 愿神明给你庇佑,我的朋友。
精神病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在她的著作《论死亡与临终》一书中,描述了人在面对哀伤时,会经历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纳。
接连几日,方舟似乎都处于最初的“否认”阶段。
周五早晨,学姐打电话告知她,汉娜昨晚从四楼病房窗口跌落,经一夜抢救无效去世。
听到消息时,方舟觉得学姐一定是在故意吓唬她。
这怎么可能,汉娜不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嘛?
方舟就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去图书馆看文献,下午三点半去餐厅打工。
生活仿佛和从前一样,忙碌单调,安稳平和,没有丝毫变化。
方舟不敢打电话给诺亚,更不敢联系穆勒太太。她怕消息一旦得到他们的确认,那汉娜的离开就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晚上九点,方舟泡了一杯汉娜睡前最爱喝的洋甘菊茶,端坐在餐桌前,双眼紧盯着玄关。
她心中依旧抱有希望,那个神采奕奕的茶发女孩会像往常一样开门进屋,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我回来了,Gio。”
可等到杯中的茶凉透了,她所期待的人也没有出现。
方舟搬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某档很火的综艺节目,进度条拉到中间,调大了音量。
节目中的嘉宾们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可方舟根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节目到底播了什么内容。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无意识地、机械地往嘴里塞食物。
胃就像一个怎么都填不满的无底洞,无论她塞进去多少东西,都完全感觉不到饱胀。
等到手边完全没有东西可塞,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节目已步入尾声。
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已迅速地把家里所有即食的存粮都消灭干净。
方舟茫然地看着摊了一桌的空包装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腹部沉甸甸的,她伸手一摸,肚子鼓鼓胀胀,圆滚滚的像怀了孩子似的。
次日清晨,方舟昏昏沉沉地看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人。一张鹅蛋脸肿成了大饼脸,懊恼后悔的情绪照例涌上心头,只觉得自己荒唐又可笑。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消肿,套上oversize的衣服,暗自祈祷没人能察觉出她的异常。
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一个周末,整栋公寓楼里安静得似乎独剩方舟一人。
周一一早,方舟照例边吃早饭边刷地区新闻,留意到了这样一则报导:
一名23岁女患者于本月初因病送入图大综合医院治疗。疑因病房地板湿滑,意外造成女子从窗口跌落,抢救无效去世。
……
现有的初步调查显示该女子的死亡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但警方仍未排除刑事案件的潜在可能性,因此证人证词、监控记录等证据在正式结案之前暂不予公开。警方目前仍在搜集和调查潜在的线索,以寻求足够多的证据来排除刑事犯罪的可能……
书面的德语语法结构复杂,一句话套着一句话。方舟读了几遍,尝试去理解,最终无奈放弃。
傍晚从学院图书馆回家前,她绕道去了趟医院。
病房窗口下摆满了哀悼的鲜花和蜡烛,还有汉娜的相片。
笑容明媚,目光和暖。
直到看到相片的那一瞬,方舟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室友真的永远离开了她。
葬礼安排在周三,方舟请了假,和穆勒太太一同前往。
穆勒太太做事细致,提前发来了详细地址。
一个方舟先前从未听说过的城市名。
她把地址输入搜索栏,是附近一座小城内的教堂。
很久之后,方舟才知道,这座小城不过是H家族的固定资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出发前,她照例将自己的行程告知好友杜依。按照她们先前的约定,每次去往陌生的地方,都会给彼此报备行程信息。
抵达后,方舟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步入教堂。
教堂规模不大,可内部华丽的玻璃彩窗、精美的天顶壁画,延伸至穹顶的雕饰纹理,繁复精致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她曾参观过的几座欧洲著名教堂。
人来人往间,方舟认出了不少在新闻上频繁出现的熟悉面孔。
座位的排布不仅按照与逝者关系的亲疏远近,应该还考虑到了宾客身份的重要程度,因此方舟和穆勒太太被安排在相对后侧的位置。
方舟的视线穿过前排一顶顶妇人的礼帽,精准定位到了侧前方第一排的诺亚。
他看上去相当镇定,像方舟初次遇到他时那样,冷漠疏离,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汉娜的祖母Sophie,Leon,另一位年长的叔叔Paul,还有汉娜唯一的姑表妹Mia接连上台致悼词。
唯有诺亚,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没有登台。
气氛庄重肃穆,方舟压低了声,询问身旁的穆勒太太:“汉娜的父亲呢?”
“据说是在澳洲内陆荒漠的某个地方做禅修,始终联系不上他。”
方舟略带鄙夷地微微努了下嘴。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她爹更荒唐的父亲。
落葬的家族墓园距离教堂不远,方舟随着人流缓缓步行前往。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牧师声音低沉地念着祷告词。
大理石墓碑上刻着:Hannah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94-2017。
仪式终了,众人散去。
方舟并未随人流离开,怔怔地看着墓碑发了片刻的呆,抬眼望见汉娜的小表妹Mia朝她走来。
不同于家族中的其他人,Mia的身材娇小,衬得跟在她后头、身穿黑色礼服的诺亚和Leon像两道尾随她的巨大阴影。
Mia似乎也刚结束度假,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深陷的双眸似湛蓝的海水。
一头明艳的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她冲方舟展颜一笑,“很高兴见到你,Gio。”
也许是日光过于刺目,方舟恍惚间觉得汉娜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来给你介绍下吧。”Mia抬手指着汉娜的墓碑后方的一处旧石碑,“这一位是我的母亲。”
Katerina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74-2004。
又指向汉娜右侧的墓碑,“这一位是我的大表姐。”
Lucia Anne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89-2015。
“30岁,26岁,23岁,我们家的女性都短命,去世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小。我已经21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我了?”Mia用玩笑的口吻说着骇人的话。
又笑嘻嘻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改一个姓?”
方才听穆勒太太提及,Mia的生父身份不明,她跟随了她母亲的姓氏。
Mia一手抱住Leon的胳膊,一手挽上诺亚,似是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得抱紧你俩的大腿,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了。”
架不住Mia的热情邀请,方舟留了下来参加后续的小规模酒会。
她并不擅长社交,也不喜欢喝酒,隐在宴会厅旁的休息室里,冷眼旁观屋外觥筹交错,人来人往。
直到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她的视野。
他把胡子剃了个干净,可身形、薄唇、美人沟、金发,还有走路的姿态都错不了。
就是那晚在公寓楼前撞见的那名男子!
方舟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准备主动上前搭话。
就在她即将迈出休息室时,被门廊边候立着的人一把给捞了回去。
诺亚拉着她疾走几步,一个大力将她抵在角落的墙上,怒道:“不是提醒过你,要假装没见过这人么?”
方舟惊得寒毛直竖,“他是谁?”
诺亚松开手,“你不需要知道,我送你回去。”
“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把我瞒在鼓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周一去警局询问公寓现场勘查的结果,回复我说调查结果需要保密。可等我昨天再去问询,又被告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已经结案。
即便沿途都没有监控,就不能调查附近的手机信号塔么?应该可以追踪到他的手机信号吧?确认他在现场有那么困难吗?
还有在医院,她怎么可能不小心跌下去?VIP病区都要刷卡入门,探视记录没有吗?监控没有吗?为什么……”
方舟情绪激动,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高。
诺亚抬手捂住她的嘴,逼近她的面孔,鼻尖几乎点到了她的鼻尖,低吼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因为没有证据,而是现在即便有再多的证据,也没法判定他有罪?”
方舟惊得瞪圆了眼。
诺亚声音放和缓了些,“他是我叔父Paul的儿子Oskar。叔父和他底下的人做事都没有底线。我求你给我们一点耐心,别擅自行动。你得活到未来出庭作证的那一天。”
他依旧按着她的嘴,凶巴巴地问:“记住没有?”
待方舟默默点头,他才将手放下。
方舟不喜被这样粗鲁对待,气鼓鼓地转向墙边的壁镜,检查了下妆容,“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口红都花了。”
诺亚脑子一热,抬手给她抹,伸出的大拇指猝不及防地被她重重咬了一口。
他怔了一下,而后轻笑道:“总算领教到了‘人如其名’这个词的意思。”
方舟略作思索才回过味来。
方的拼音Fang在德语里指的是猛兽的尖牙利齿。
哼,这会儿还有心情揶揄她。
诺亚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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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Zhou,感谢你两年前出手相救,也感谢你这两年的陪伴。
希望我的计划可以成功,你不会成为发现我离开的那个人,让你受惊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我会将公寓楼留给你和诺亚共有,希望你的留德生涯可以更轻松些。
另外我想拜托你替我完成两桩心愿。
1.请替我把骨灰葬在爱德华王子岛的WM墓地。
2.我的离开或许对诺亚会是巨大的打击,请陪他走过最初的适应期。
愿神明给你庇佑,我的朋友。
爱你的汉娜·穆勒
P.S. 阅后即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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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旧称呼自己为穆勒。
落款的日期是2017年7月23日。
在她们的博登湖旅行之前,汉娜就写下了这封单独留给她的遗书。
接连的新信息使得方舟的思绪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汉娜是为人所害,那她为什么会提前写下这告别信?她的计划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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