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她关于落葬之地的心愿……
方舟有些纠结,依照习俗,已经入土为安的人不应该再去惊扰。可那是友人的遗愿,还是该替她争取一把。
“那墓地的事……”
“现在祖母是家里的话事人,她不同意。我还在争取,你等我消息。”
第8章 航行(上) 两个人都有病……
整整十日过去,方舟都没等到诺亚的消息。
这期间,她结束了餐厅的代班工作,开始帮她的导师带一个夏校课程。
白天陪同这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学生们参课讨论,晚上还要替来自世界各地的他们张罗游玩社交,帮忙处理各种杂乱小事,一周五天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周五傍晚,方舟才重新拥有独属于她一人的时间。
周末两天都不用见人,她终于可以大开吃戒,缓和一下积累了一周的焦虑情绪。
当她拆开第五盒饼干时,手机忽然振动。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尾号0909。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方舟始终没有存诺亚的号码。
“这个周末你有安排吗?”
“怎么,有事吗?”
“你有没有加拿大的有效签证?”
三年前,她那长居于加拿大的母亲第三次步入婚姻的殿堂、为了参加婚礼,方舟办理了多年多次往返的加签。
如今她母亲的婚姻又一次宣告失败,而她的签证却仍未失效。
一张看似甜蜜温暖的结婚证的有效期,还不及一张冷冰冰的签证来得长久。
“有。”方舟心中隐隐期待,“你劝动你家祖母大人了?”
“我们今晚去爱德华王子岛。你简单收拾下,带过夜的行礼,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方舟顺手查了下航班,从临近的斯图加特机场去往爱德华王子岛的夏洛特敦机场至少要在两座城市经停,来回光在路上起码得耗上两整天。
“下周一我有课。你确定一个周末就能走一个往返?”
“已经申请了航线,如果一切顺利,周日上午就能回来。”
哦,忘了他们是不需要坐民航客机的。
刚坐进车里,方舟就端着手机飞快地打字。
诺亚瞅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问:“你忙了一周的夏课,还没忙完么?”
她从不在社交媒体上发动态,他们也没有共同的朋友,他是如何得知她的近况?
方舟没有深究他话里的蹊跷,回道:“得跟我朋友报备下我的去向,我的同行人。万一遇上了什么事,也好让她有个找寻的方向。”
杜依迟迟未回。
方舟记起刚才电话里,诺亚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又问:“你祖母同意你把汉娜带走了?”
“活着的时候被管束,死了还要继续遭禁锢吗?”
方舟失笑,“你这算不算偷窃?”
“不算。我安排的,我是汉娜的遗嘱执行人。”
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句回话将方舟吓得不轻。
她一扭头,视线撞上一双深邃的琥珀眼,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车内一片漆黑,她方才上车时完全没有留意到后座的Leon。
难怪自打她上车起,诺亚就一直在说德语。
前往斯图机场的高速路中有一段没有照明灯,唯有车前两道孤独的车灯照亮前行的路。
车后不远处有一辆车如影随形,自打他们离了公寓楼前的小路就开始一路尾随。
诺亚留意到方舟时不时撇向后视镜的目光,出言宽慰道:“没事,那是自己人。”
“你一个人在外,家里没安排人陪读?”诺亚显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背景。
对于新结交的人,他们自然少不了一番调查。在得知她出现在汉娜遗嘱名单上时,甚至更早些,在她搬入汉娜的公寓之前,他们或许就已经把她的背景查了个底儿掉。
“我无关紧要。”方舟敷衍地答。她不太情愿跟外人谈论自己那近乎不存在的家庭。
欢脱的Mia已早早在机上等候,看到方舟的出现,立刻热情招呼。
她绽开笑容,“哇塞,这太疯狂了。想到祖母发现之后暴怒的样子,开心死了!”
Leon无奈地笑,“捣乱的事情就属你最起劲了。”
直到落了座,方舟才接到杜依的回电。
“刚才在跟一客户没完没了地扯皮。你现在在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没事的。我已经到机场了,应该快飞了。”
“那你落地了给我电话,早中晚都保持联系。”
自从方舟跟杜依坦白了汉娜和H家的种种,杜依就变得紧张兮兮的,甚至提出让她搬离汉娜的公寓。
方舟半是安抚,半是逗趣地笑道:“他们就算真打算拐走人也会选择你不是嘛?你身价可比我高多了,杜大小姐。”
“舟舟,不跟你开玩笑。你别搅和进他们的圈子,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出了事还都能全身而退。”
“嗯,我心里有数。可这是汉娜的遗愿,这一趟我得跑。”
“那她还拜托你照顾她弟弟,你也打算帮忙守着么?”
方舟瞥了一眼坐在过道另一侧的诺亚。
除了汉娜出事那天有过短暂的崩溃,其余时候他都表现得相当镇定,看不出丝毫丧亲之痛。
方舟暗想:心理调节能力这么好,哪里还需要她留心关照?
杜依又用充满担忧的语气说:“我真的不希望你和他们走得太近。”
“好啦好啦,不会有事的,等落地了会立刻联系你的。你别杞人忧天,把自个儿吓着了。”
Mia没听懂她们聊天的具体内容,只听得方舟的语气格外亲密,甚至有点撒娇哄人的感觉。待她挂了电话,试探着问:“男友?”
“一个女生朋友。”
“啊,你们关系真好。”Mia叹道,望着她的眼神里流露着羡慕之情。
方舟的余光瞥见诺亚也抬头朝她看着,眼中意味不明。
前半程,飞机行得平稳。
毫无预兆地,机身猛地一震,而后剧烈地摇晃颠簸。
机长声音沉着地提醒道:“忽遇雨云气流,请系好安全带。”
许是因为私人飞机机身略小,方舟感觉这一次的颠簸比先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剧烈,身体几乎要被晃得散了架。
她的平衡觉太过敏锐,没多时就已面色惨白,满满当当塞饱了四盒饼干的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对面的Mia见她这般难受,拿出手上常备的药,递给她,“睡一觉就过去了,等落地了我叫你。”
“谢谢,暂时不需要。”
不管是笑容亲切的Mia,还是一旁的Leon和诺亚,这三位实质上都不过是半生不熟的新相识。方舟对他们的了解和信任都有限。倘若失去了意识,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还是得有所提防。
Mia握住方舟搭在桌上的手,乐呵呵地笑道:“没事的,就算真死了,我们四个一块儿上天堂,一点儿都不孤单。”
方舟哭笑不得,再次见识到了这位古灵精怪的女孩的神奇脑回路。
这时,机身终于平稳了下来。
正当方舟以为他们已经顺利飞出了云雨圈时,飞机接连来了几记大幅度的俯冲,紧接着艰难地拉升,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好一阵子才终于彻底平息下来。
如同坐过山车一般的感受让方舟怕极了,全程双眼紧闭。
待睁开眼,对面的Mia依旧笑盈盈的,像个没事人一样。
紧接着,她的脸色陡然一变,急声叫着:“Noah?”
方舟扭头看向隔了过道的诺亚。
他浑身颤抖得厉害,胸部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对于Mia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他对面的Leon早一步留意到了他的异常,探出身摇晃他的肩膀。
在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诺亚解开了安全带,起身快步走向后舱的休息室。
方舟不假思索地起身追过去,半道被后座的安东伸臂拦下。只听他轻声道:“他恐慌症犯了,吃药缓一下就好。他应该不希望别人见到他发病的样子。”
第9章 航行(下) 惊恐发作
窒息,晕眩,心跳加速,冷汗直冒。惊恐症不合时宜地再次发作。
诺亚挣扎着试图解开衬衣领扣,手指却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他从口袋里翻出药盒。明明是前日新配的药,里面竟空空如也。
那一个个莫名空掉的孔洞,像一个个黑洞,连成一线,将他吞噬。
记得第一次发作是在十三岁那一年,在回德的飞机上。陪同的人被他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所幸当时客机上有大夫及时疏导缓解。
后来经由治疗,慢慢好转,再未复发。
此刻,浴室里的鲜红,葬礼上的漆黑,旅途中的颠簸,时隔数年的一重重相似场景在他眼前交叠,视线逐渐模糊不清,脑中一片混沌。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虽然他和姐姐汉娜的关系算不上亲密,可他始终觉得她是自己和这个荒诞世界的唯一一处联结,脆弱但恒常。
如今,这个仅有的联结也彻彻底底地断了,独剩他一人似孤魂野鬼在外飘荡。
他急促地喘息,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每一下呼吸都变得极度困难。
整个人仿佛被压成了一张薄纸,飘飘忽忽似要被一阵无法抵御的大风吹走。
在他感到自己的神魂即将离他远去之时,有一只手忽然将他一把拽住。
手心温热,五指用力,将他从缥缈的虚无中拉回了现实世界。
诺亚虚弱地睁开眼。
只见方舟跪立在身前,仰头望着他。
她眉头紧蹙,一双鹿眼中满是焦急和担忧。
她嘴唇翕动,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
方舟抬起右手,将手指搭在他颈动脉上,左手掰正了他的手腕,看着他腕上的表。
心跳极快,几乎一秒三跳。
他的眼神游离涣散,全身大汗淋漓。
她轻拍他的脸颊,“诺亚,诺亚,能听到我说话吗?”
方舟先前接触过惊恐症发作的病人,即便知道这病本身不会致死,可亲眼见到他这般痛苦的模样,还是免不了心焦。
诺亚似乎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喉咙嘶哑,勉强扯出一声:“能。”
方舟一面解开他衬衣的头两颗扣子,一面冲身后尾随而来的安东命令道:“找些冰块来。”
她握住诺亚的手,“看着我,诺亚。请相信我,你现在没有任何危险。试着跟随我的声音做腹式深呼吸,可以吗?”
“吸气……呼气……”
如此循环往复数十回后,诺亚的呼吸渐缓。
他渐渐听不到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耳边只有她坚定又不失温柔的声音,不断重复。
这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能让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平稳下来。
又重复了数十回后,他的身体也不似先前那样颤抖得厉害。
方舟放下心,冲他微微一笑,问:“你平时有没有特别喜欢待的地方?”
她耐心柔和地做着引导。
“闭上眼睛,想像你在那儿,周围很安静。头顶的阳光倾泻而下,洒在身上,暖融融的。你慢慢地舒展开身体,任凭暖流在你身体内缓缓地流淌,从肩膀蔓延到手臂、流入手掌,再到每一个指尖……慢慢放松……”
诺亚只觉她的手心温暖,声音更暖,胜过了脑海中想象出的太阳。所有的不适和不安,此刻都在她手里消融。
安东从机舱食品柜里寻来了一小桶食用冰块。看到方才的景象,他大致猜到用途,顺道拿来了一块餐巾。
方舟抬手用袖子抹去诺亚额头、面上的汗,又拿餐巾包住冰块,轻轻敷在他脸颊、颈部。
见身旁的安东面露忧色,她安抚道:“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诺亚接走她手里的自制冰袋,“我自己来吧。”
方舟腾出的手再次搭在他颈上。
很好,脉搏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节奏。
她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之前在医院做实习的时候没有敷衍懈怠。
“看着我的手指。”她轻声命道。
诺亚的目光并未跟随她左右移动的手,而是怔怔地盯住她的面孔。
方舟无奈笑笑,又重复了一遍,“诺亚,看着我的手指。”
他终于乖乖配合。
视线尾随也没有问题。嗯,没有大碍了。
方舟拿起他腿边的空药盒看了一眼,问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
她安抚似地摸了下他的面颊,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一笑,“好了,没事了。在这儿歇一会就回去,好么?Mia她看到你刚才的样子,应该是吓坏了。”
方舟陪着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待他换好了衣服,一同回到前面的客舱。
Mia此时收起了常挂面上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这是怎么了?”
“我晕机。”诺亚简短地答。
方舟自然清楚他只是在搪塞Mia。他随身携带着Alprazolam(常用于治疗焦虑症和惊恐障碍)已经空盒,想来惊恐发作在他身上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的躯体化症状看上去也相当严重。
方才二人独处时,害怕再引起他的恐慌,方舟没有追问他的情况。
此刻当着不知情的Mia和Leon的面,想着他平时看起来挺傲气的,或许也不该再继续追问。
度过了危机,方舟的身体终于彻底地放松下来,控制胃阀门的肌肉似乎也开始松懈怠工。一股酸意不可抑制地泛了上来。
她赶忙起身冲进厕所,落锁,掀开马桶盖,吐了个昏天黑地。
过度工作了一晚的胃终于得到了解放。
方舟双手撑住洗手池边缘,望着镜中面色惨白的人。
那人的双眼,因方才经历的高压,布满了红血丝。
她仔细漱了几遍口,又洗了把脸,对着镜子,人生中第N+1冲自己无声地说: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等到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她才推开门,迎面撞见在门外候着的诺亚。
“你没事吧?”他仔细打量着她。
方舟勉力扯出一抹笑容,回道:“我也晕机。”
诺亚轻哼一声,显然也没有采信她的说辞。
在飞机即将进入加拿大领空时,方舟假借上厕所,找到在后舱休息的安东。
“他这个毛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就有这个问题,后来治好了,最近可能是因为汉娜的缘故……”
汉娜的离开对诺亚来说应该是极大的打击,但他似乎很擅长隐藏情绪,丝毫没有表露出这事对他的影响。
“有去看精神科医生吗?”
“他最近非常忙碌,没有时间……”安东心思敏锐,在她再次开口前,又说,“我会再劝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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