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年,李惜音看着女儿渐大,终是想给这段充满了欺瞒与不堪,却被人人称颂的婚事画下终止符点。
她的真情已经消磨殆尽,也已经不愿再费力去怨恨对方,只盼能尽早逃离回家。
双方拉扯了几年,颜如朝终于同意了和离,李惜音非要带走女儿,颜如朝直言如若要带走笙笙,便不许李惜音从颜家带走除了她嫁妆以外的分毫。
李惜音同意了。她以为自己是清清白白地走,骄傲地什么都没有为自己争。
她亦是以为自己仍是当年未出嫁时家中的娇娇女儿,只带着自己当年的嫁妆草草带着笙笙离开了颜家,回家去找父母兄长。
谁知曾经对少女时的自己十分呵护的父母,此时却弃她如敝屣,怨怪她失了颜家这个大靠山,亦是丢了女子的声名。而困于宫中的妹妹虽对她十分关切,但彼时因为位分不高常遭受磋磨,亦是自顾不暇。
李惜音伤心之下只能带着女儿离开,去到了自己少年游学时曾住过一阵的熟洲。
岁月打磨了她的心高气傲,她计划着缓上一段时日,为着女儿的前程也得再回到父母身边,再寻出路。谁成想过了不久,她却偶然得知父亲对外宣布了她和女儿意外亡故的消息。
李惜音看尽人间冷暖,没有了退路,反而越发坚韧。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为着一个变心的男人流过无数眼泪的大小姐,为了和笙笙一起活下去,开始什么活计都做。但她亦保留了曾经部分的纯真浪漫,她教李笙笙弹琴、唱歌、算数、读诗书,把家迁到了书香世家江家的旁边。
这样的日子虽不甚富裕却也有滋有味,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李惜音不幸染上疫病撒手人寰了,只能把女儿托付给了当时真心待她的挚友孟家常夫人。
因为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与自己的童年过往,李笙笙骨子里总有种不安定感,她不敢轻易对人言爱,亦知道靠旁人怜悯施舍得来的东西随时可能被收回,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才是真实的。
但她亦觉得自己与母亲有些相同。
她亦是内心崇尚炽热而忠诚的爱意,只是得不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本事不认现实。
素月温柔坐在李笙笙的旁边,道:“好好的,怎么又忧思起来了。”
李笙笙嫣然一笑:“没有,我在想法子解决那女户的事情呢。”
素月柔声道:“宁乐公主不是你表妹吗,咱们不如找找她?”
李笙笙叹道:“她同她那个异母的哥哥照王去南方治理水患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再者箫箫关心的都是些家国大事,我也帮不上她忙,便少去添乱吧。”
素月又道:“那不如……让……让世子想想办法?这虽不是在汴京,他位高权重的,想办法许是也容易些。我刚碰到竹安,还听他说世子要去当使臣出使皇庭了。”
李笙笙杏眼看向她,忽然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说,上次是不是你告诉他,我去那马球会!”
素月笑了笑:“怎的,你若不想见,叫他走不就是了!”她看向李笙笙,故意道:“只怕是有些人自己舍不得。”
李笙笙没想到自己反被质疑,笑道:“如今这是自己要嫁人了,生怕我也落下了!”
素月听了她的话,却没了笑容,亦是没有言语。良久,她气闷道:“不嫁。”
李笙笙看她似是不高兴,怕是和沈工师闹别扭了,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素月却不想多说,转了话题道:“别提这个了。你想出法子了吗?”
李笙笙收好了和离书,转而取出一镂空雕花月白色请柬,上洒点点碎金颜色,于透过窗格子照进的光下熠熠生辉。
她道:“想出来了,我讨债去!”
……
李笙笙坐着马车在长街上行走。
因着街上人有些多,马车走走停停,格外慢了些。
她听见外面似有些吵吵闹闹,掀开帘子看了看,发现恰是停在负责皇商筛选之事的司衙前。李笙笙看那门口聚集了一众人,多是些女子。
“让开让开!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一个官差模样的人对外面围着的人道。
“怎么能如此呢?我们能入复选,十分不易!便要因为如此小事就被排除在外吗?!”一个妇人喊道。
李笙笙对着车夫道:“张师傅,你去看看这门口在闹些什么吧,别是这选皇商又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车夫得了令,去门口询问了一番,回来道:“李掌柜,这门口都是些与我们境况相似的人。这选皇商,几年一次,而立女户也是近年才有的,两相叠加,这次的资格复选中,似有不少铺子都是因为此缘由被排除在外,都在门口闹呢。可那办事的官衙态度强硬,说是不可。”
“哦,”李笙笙自己亦是身陷此困境,对车夫道:“那先走吧。”
李笙笙到了一处官家乐府,此处隐于一片茂林修竹之中,十分清雅幽静。
“这位娘子,此处今日是颜先生举办的雅乐会,请问您是否有请柬?”门口衣着清雅的小生问道。
李笙笙伸手递过请柬道:“有。”
那小生细细查验了请柬,做了个伸手请进门的动作,客气邀请李笙笙入内:“请进。”
李笙笙进到内里厅中。在楼外瞧着不显什么,但她进来之后才发觉这内厅十分阔大,可纳数百人于其中。而此刻厅中已然
坐满了人。
她坐在了后排,等待雅乐会开场。只听得身旁有人窃窃私语。
“这颜先生办的雅乐会可是难得一见啊!我花了重金才得了这请柬,这怎么也不多加几场。”
“花钱算什么?还好此次没有要求必是官员官眷才可入内,不然光这身份一层便筛下了!”
“颜先生如今身负乐府令重任,哪有空闲开雅乐会,不过是怜悯我们这些好乐之人,才于百忙之中抽空,知足吧。”
“我是第一次拿到这请柬!颜先生人品卓然,与其发妻深情厚谊,闻者落泪,今日终是可以当面聆听其为亡妻所作之曲了!必是令人潸然泪下!”
“是啊,能弹奏好曲的人虽不多,但自古能有深情者又有几人?这两者结合便是世间万中无一的少有了!”
李笙笙听着众人言语,心中翻腾过千百种滋味。
等到了时辰,从远处的纱帐帘幕后走到台前一白衣飘逸男子,他身形高挑清瘦,走路衣袂轻轻翻动,似从云中踏月而来,自带一番风雅仙气。
从样貌上看,他显得十分年轻,却又别有一番成熟儒雅气韵,难以瞧出具体年岁。只一段风流才子之态,不经意间显露于眉宇与行动之间。
“颜先生!是乐圣颜先生!”
“果然是名士风流!”
李笙笙只听得周围一阵欢声赞叹。
那被叫做颜先生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颜如朝。
他一开口,音色亦是低沉柔和,悦耳如歌。
李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人,听他开始念着那不知已念过多少次的话。
生辰那日,她同阿染说她不想听颜先生弹琴所以不想出去,是真话。
颜先生:“如此天清气和之日,幸蒙诸位乐友莅临,使此陋室生辉。”
“此曲《同舟渡》,乃是为纪念当年我与亡妻李氏初次于湖上泛舟相逢之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爱妻已逝,独留我无牵无碍于人间。唯以此曲,聊表思念。亦献于诸位乐友,共念心中重要之人。”
说完,颜先生开始弹奏。
李笙笙来到盛京之后,听过不少琴乐名家的演奏。不得不说,颜先生弹的真好。
那琴音婉转,是冰泉鸣咽,是鸿雁哀鸣。
音所极处,情深流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只是文人之诗不可信,颜先生之琴亦不可信。
李笙笙想,如此做派,还不如那说不出,只会做之人。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静默无声。有人身陷哀思,有人潸然泪下。
霎时间,又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好!好!好!”
“妙极!妙极!”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李笙笙无动于衷,在奋力鼓掌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那停下演奏的颜先生,因着台下人数众多,初时未看见她,此时却对上了她幽亮的眼睛。
两人皆是静默无言,隔着欢声雷动的人群相望,仿佛看见了彼此的魂灵。
李笙笙再也受不住,起身离开了。
李笙笙又坐马车回了李府。
半路上,她仍是看见那些聚在官衙门口的女子没有散去。每个人都据理力争,用自己的方式奋力抵抗这不公的规则。
她想,娘亲会怪我吗?怪我为了这些事便要去找那个曾经负了她的男子。她会觉得我是背叛吗?
她觉得娘亲不会。与颜如朝刚刚和离的李惜音也许会,但带着她流落熟洲没再流过一滴眼泪的李惜音却不会。
如今世道,女子生来便是难的,她便是要让这些曾经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娘亲的人,也为自己所用,讨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李笙笙回家不久,便接到了门上小厮的通报,有一人来访。
她心中清明一片,出门迎客。门口,是之前已找过她数次,回回雅乐会都要给她送上请柬的,她的生身父亲。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道:“颜笙笙。”
李笙笙嫣然:“说了许多次了,我是李笙笙。”
第77章 追妻 她也默默心疼了许久了
颜如朝没再纠结姓李还是姓颜的问题, 他面上浮起激动神色:“笙笙,你终于肯见我了。”
李笙笙不想在门口讨论这些问题,转身道:“进来吧。”
两人进了厅堂之中, 李笙笙坐定,也没差人过来伺候。谁都没有说话,一时气氛沉闷。
颜如朝想缓和下气氛, 故作亲切道:“怎么自己父亲来了, 连杯茶水都不招待?”
李笙笙不客气地笑了笑:“从小乡野中长大的,母亲因病过世了, 我又没有父亲,自然是没有教养, 不懂这些。”
颜如朝听闻,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良久, 他道:“笙笙, 当年我是真的以为你同你娘发生了意外,你外祖他……”
李笙笙打断道:“外祖如今都去世了,提他还有什么意思。”
颜如朝:“你娘性子太倔。若是她当年肯回头……”
李笙笙嗤笑一声:“刚在外头不是还说我娘是你一生挚爱么?如今又成了性子倔了?”
颜如朝和声道:“不冲突。”
李笙笙冷哼了一声, 没有说话。
颜如朝:“笙笙, 大人的事情, 你还不懂。若我不是真心看重你娘,又何必一次次想要接你回家?回颜家, 对你有何不好么?我会对外宣布你才是我的嫡长女, 是我同挚爱之人所生。”
李笙笙:“好帮你印证你那些在外人前信誓旦旦的荒谬之言吗?做一个活着的证明!”
颜如朝:“笙笙!你怎么能如此想?我只是想给你, 你作为颜氏嫡长女,应得的地位和尊荣!”
李笙笙:“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忽然又回到颜家, 你现在的那位黎夫人会如何说?你又要把你如今的子女置于何地?我要从他们手中拿走这些,他们便能同意?”
颜如朝似是浑不在意:“不过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结的亲罢了,我与她毫无感情,她怎能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李笙笙一阵无语,没有说话。
颜如朝疑惑道:“不会是,她去找你什么麻烦了吧?”
李笙笙不愿掀起波澜,否认道:“没有,随便说说罢了。”
颜如朝眼中一亮:“那就好。她该庆幸自己没有如此做。”他冲李笙笙柔和一笑:“今日怎么肯去见父亲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李笙笙亦是否认道:“没有。不过顺便路过罢了。”
颜如朝幽幽看向她,眼中明明灭灭:“若是遇见了什么难处,可千万要告诉父亲。”
颜如朝当年对李惜音一见钟情是真,李惜音也是他这些年最爱的人也是真,只是这份真背后也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深情。
他和离后一段日子,听闻母女两个意外殒身的消息,虽有几分难过,但曾经几年的争吵不休互相怨怼,强烈的爱意也早已消磨殆尽。
他正常又娶了门当户对的继妻,这次没人再管着他纳妾,他又光明正大纳了几房妾室。
只是此时,他终于感觉到,是没人管他了,但也再没有人会如李惜音那般给予他强烈如山崩海啸容不下他人分毫的爱意,他也再难如喜欢李惜音那般喜欢旁人。
曾经背着李惜音找的那些女子,全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回忆起来全都是面目模糊,有些甚至已然忘记姓甚名谁。
颜如朝悔不当初。
他凭着记忆让画师画了李惜音的像,不顾黎氏的阻拦挂在自己的卧房中,才惊觉自己把她每一分都记得清晰。
有一次颜如朝染了风寒,林太医去为他诊治时便偶然见了这幅画,因李笙笙与李惜音长得有七八分像,才总觉得似在何处见过李笙笙。
后来有一次,颜如朝偶然去一家新开的琴行中选琴,正看见了从木质楼梯上款款而下的李笙笙,她巧笑倩兮,轻问他看中了哪个。
颜如朝看着那宛如当年与自己湖上初见的李惜音的脸,有些恍惚。
他很容易便打听出这女子名叫“笙笙”,正是当年他那不幸与母亲一同殒命的女儿的名字!
颜如朝活到如今年岁,权势、声名、尊崇、女人以及对他恭顺孝敬的子女,他什么都不缺,只缺对于当年事的良心上的弥补。
虽李惜音确实不在人世了,也恰是因为李惜音真的不在人世了,若笙笙接受了他,他便还是个深情长情的好人,那场他生命里最大的憾事也能圆满几分,这些年良心上所受的苦楚亦能减轻许多。
李笙笙已打算开始送客:“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此刻,素月忽然进到厅堂中,道:“掌柜,那皇商复选不是说女户不能参选
么,我重新备齐了咱们其余的文书资料,你看看去那管此次的选拔事宜的官衙再议此事时是否用得上。”
颜如朝听闻,皱眉道:“女户不可参选?你这李记……在选皇商?”
李笙笙无所谓道:“也没什么,这事情,我的友人已帮我去办了。”
颜如朝皱了皱眉:“友人?小心旁人对你有何不良居心!自己父亲便在朝中,还用的着什么友人帮你?”
李笙笙笑了:“真不用你帮忙,他是汴京来的使臣,虽不是盛京的官,但两国邦交甚密,多少在这边有些人脉,便是没有那接待使团的官员也会想法子卖个面子的,即刻便要办好了。”
颜如朝对什么汴京使臣很是不屑:“还需他绕这么大圈子?为父今日就去帮你找那办事之人。”他顿了顿,又道“即刻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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