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衡凝眉思量片刻,点头道:“孤想一想。”
……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中央,张格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双手死死扣住身后舱壁,小心、谨慎、一步、一步,挪回了一楼船舱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
试探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既不能让对方察觉,还要探明对方的真实目的……君衡有些犯难,直到官船渡过黄河,到达卫州治所卫县的驿站,也没想好该从何入手。
卫县驿站内,兵士们卸了车马,开始往驿站内搬运随身行李,整顿队伍。上官季仙则正和驿站的驿长、驿司说话,安排食宿。
整座驿站热闹喧嚣,甚至有些嘈杂,但君衡坐在堂内沉思片刻后,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的身边好像太冷清了。
君衡抬头逡巡一周:“王妃去哪了?”
士兵:“回殿下,王妃已经回客房休息了。”
走了?君衡一怔,突然想起自从他们出了公主府,两人好像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自己是心里存着事,她又是为什么?
是还在为公主府的事生气?还是……在谋划什么。
君衡一边猜测,双腿不自觉便迈上了二楼的楼梯,来到走廊尽头最安静的一间上房门前,推门而入——
屋里,张格正在数钱。
君衡:“……”
金的银的玉的,金镶玉的!丝的绸的帛的,绣花缂丝的!虽然他们只打算在卫县休整一日夜,但玄甲军的将士十分懂事,把公主府送来的程仪,连带张格之前在西市买的大包小包,全都搬到了二楼王妃的屋里。
心情不好?数钱啊!
张格看着眼前这满满当当的箱笼包裹,比起他们刚从宫门出来时何止翻了十倍,心情怎么还会不好?就是再不好,多数数也就好了!
“你?”君衡见她捧着一个鎏金银香囊爱不释手,双眼亮晶晶很开心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语塞,感觉自己方才这一路的疑心简直像个笑话。
张格抬头看了他一眼,绽开笑容:“你回来了。”
君衡收敛神色:“嗯,在做什么?”
张格起身过去给他看这香囊:“这个好漂亮。”
这香囊钣金成型,通体镂空,上下两个半球纹饰对称鎏金,分别饰有五朵鎏金双蛾纹团花,镂空处为阔叶纹,口沿饰一周鎏金二方连续的蔓草纹,十分精致华美,张格一见就很喜欢:“可惜当时在西市没有买香丸和香膏,只能先当个挂件挂一挂了。”
“上官那里应该还有些香丸,回头找他要一些。”君衡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垂眸打量她。
驿站上等客房已经燃起了炭盆,屋里暖意融融。
她宽了外袍,上身花缬浅绿色袄子外,罩着一件彩绘朱雀鸳鸯纹白绫背子,下身系着一条宝花缬纹浅绛六幅裙。
敷金绘彩的青绢帔子在颈间松松绕过一圈,随意垂落在臂弯处,胸前大片雪色肌肤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素净淡雅,却难掩清丽;兰香幽微,又更添妩媚。
君衡见她始终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眸色不禁深了几分,突然道:“你不生气了吗?”
张格心里一紧,把玩香囊的手也不觉一滞。
“……”
屋里静了下来。君衡双眼紧紧盯着她凝住不动的发髻,想她究竟会说些什么来掩饰,然而张格沉默一瞬后,却倏地抬头道:“我生气有用吗?”
语气冷淡,眼中甚至带着三分尖锐,与方才那个笑语晏晏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这反应全不在君衡意料之中,君衡不由一愣。
虚假的和睦像一戳就破的泡影,突然降临的沉默却如楚河汉界,横亘在两人中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天堑。
张格见君衡语塞,心头一堵,继而讥讽一哂,也不知是在讥君衡多此一问,还是讽自己多此一问,自找没趣。
其实都是些无解的事,何必呢?
张格不愿再说这些影响心情,转了话题道:“阿晴送来这许多东西,布匹衣裳,首饰梳篦什么的倒还好说,只瓶瓶罐罐的却不太好捎带,咱们的行李箱笼已经很多了,往后还有这么远的路要走,你看怎么办是好?要不要将不好捎带的换成金银?”
张格说完便要继续去清点箱笼,不想她刚转身,小臂却被人一把攥住了!张格下意识一挣:“干什么?”
君衡没说话,右手一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扯回身前,俯下身盯着她打量。琥珀色眼眸一改从前的收敛,多了几分玩味。
张格先是被君衡强硬的动作一惊,继而被他放肆的眼神看得一恼,她再次用力一甩胳膊——纹丝不动,瞬间气道:“放手!”
君衡不放。张格也不说话了,只咬着牙死命往后拽自己胳膊,她就不信拽不回来!
君衡见她一双眼睛恨恨的,说狠,眼底偏偏还泛着红,说软,又丝毫不肯示弱。活像一只炸了刺的刺猬,硬挺着要和人同归于尽。
“呵。”君衡突然笑了,手腕又一用力。
“唔!”
张格被迫跌进君衡怀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颈间突然埋进个人来!低沉的笑声伴着温热的吐息吹在颈侧,从骨头缝儿里泛出酥麻,痒得人心烦,笑得也让人心烦!
再想起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张格心里越发来气,刺也炸得越发厉害,在君衡怀里左右挣扎起来:“笑什么!别碰我!”虚伪!
“嘶!”
君衡一个没防备,脚趾被狠狠踩了一脚,疼得一激灵。但他的手仍然死死禁锢着张格,细软的腰肢搂在臂间手感极好,君衡一手忍不住捏了两把,另一只手顺手拨弄了一下眼前晃晃悠悠的珍珠耳坠,笑道:“这么凶?”
“你滚蛋!”可恶!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女孩儿面红耳赤,嘴里乱七八糟地骂,脚下乱七八糟地踩。奈何实力差距太大,挣扎了半天,直到气力使尽了也没能挣脱半分,最后只能气喘吁吁被人锁进怀里,动弹不得。
“……”
空荡的内室再次陷入沉默,不过这次却变了味道。
贴在腰后的手掌炙热如火,慢慢蔓延至全身的热度让张格渐渐不自在起来,正要再挣扎出去,头顶却突然响起君衡温和的声音:“公主府的事,只是个意外。”
张格停下动作。
君衡抬手拨了一下她步摇上安静的流苏,神色平静道:“长公主心有谋算,自然句句意有所指,不管她与你说了什么,话中如何贬低你,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张格心头微微一颤,垂着头没有说话。
君衡垂眸看她:“我从未介意你的出身,是士族还是寒门,是贵女还是奴婢,对我来说并无区别,我也并不看重这些。”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张格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
君衡见她漂亮的眼睛里突然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秋瞳剪水,我见犹怜。忍不住伸手将她脸颊边散落的几丝鬓发捋到耳后,声音也更温和了几分:“自古妻以夫贵,男子的前程原就不该系在妻子身上,何况我也从未想过要用妻族去谋取什么。”
君衡一直认为,择妻,最该看重的是‘品性’。从前娶太子妃是,现在,更是。
君衡注视着张格的眼睛认真道:“我想,我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你的,你是知道的。”
他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内敛,又好像是她这些日子认识的那个人了。张格心里又酸、又涩、又苦,面上却只是缓和道:“嗯……我知道的。”
若非当初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尊重、欣赏、体贴、照顾和心动,她又怎么敢轻易敞开心扉,去信赖依靠一个才相识一个月的男子。
茫茫人海,跨越了不知多少层时空,她竟然还能遇上自己的意中人,且这意中人不但恰好是她的夫君,竟还与她两情相悦!
多么意外,多么难得,张格曾经对这惊喜的巧合,珍之、重之。
可惜。
“可是,”张格慢慢伸出手,圈住他劲瘦的腰肢,轻轻依偎进他的怀里。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柔声道:“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幽微的兰草香气混着雨过天晴的清新草香,仿佛又氤氲成了那个梦一样的晚上。君衡眉眼微滞,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有我在,不怕。”
如果这真的是美人计,那这美人和这背后之人,实在是厉害。
张格双目微阖,乖顺道:“嗯。”
.......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
深秋已过,寒冬渐临。
冬月,张格一行人终于走出河南道,来到了位于河北道与河南道交界处的相州。
一过河南道,气温好像陡然下降了六七度,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肃杀,翻涌着滚滚寒气。
赶路是枯燥且乏味的,睁开眼时在这个驿站,闭上眼时却在那个驿站,时间变得既长且慢,除了困倦疲惫,所有人生活里剩下的内容都不多了。
君衡和上官季仙时不时还有两句正事可说,对张格来说,生活却只剩下这辆四四方方的马车,越来越难下咽的干饼咸肉,和一日比一日难以抵御的寒冷。
张格轻轻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大雪,护卫在马车旁边的玄甲军不但头盔铠甲上积了一层雪片,连睫毛鬓角竟都挂上了细碎的雪晶,看着便冷彻心肺。
张格打了个哆嗦,刺骨的寒风雪片顺着缝隙挤进车来,刀割一样划着人脸,张格连忙放下车帘,裹紧身上的大毛衣裳。
君衡见她脸颊双手都冻得红中泛青,伸手一握更是凉意刺骨,皱眉道:“握着手炉怎么还冻成这样?”
“方才还没觉得,好像突然就冷了。”张格也不知道,可能是这古代的冬天实在太寒了吧?在现代时,她的家乡从没听说十一月突然下暴雪的事,有时候一个冬天都见不到一片雪花。可这雪才下了不过一刻钟,她明明裹着大毛衣裳,车里还放着炭笼,整个人却已经快冻透了。
君衡将她的手拿过来塞进自己衣裳里暖着:“过来吧,我身上暖和。”
“嗯。”
他身上确实暖和,可能是因为习武吧?张格迷迷糊糊依偎进他怀里,被暖融融的体温包裹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困……
君衡见她埋着头竟然睡着了,赶紧晃了晃她:“不能睡,你现在太冷了,睡过去会有危险。”
“嗯?”张格迟钝地应一声,又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里钻了钻:“可是我好困。”眼睛好像睁不开了,连脑子都钝钝的。
君衡皱眉,这样下去可不行,正要叫人,上官季仙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殿下,雪太大了,前面又是山坳,再往前走,万一被积雪困在山坳里,恐有危险。是不是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地扎营,等雪停了再走?”
可谁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停呢?冰天雪地扎营,纵有炭盆也不会比顶着雪赶路暖和多少。君衡见张格已经彻底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心里不免更加忧虑:“此地距最近的驿站还有多远?”
上官季仙:“过了前面的山坳就是安阳驿,可是……”
君衡打断:“继续往前走!除了马匹军械和马车上的行李,其他辎重粮草一律先就地掩藏,所有人都上马,先快马过了山坳再说。”
“是。”
卸了辎重,整支队伍行进速度大增,但飞速疾驰的马车却愈发颠簸,几乎要将人的心肝脾肺肾都颠出来。尽管如此,张格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依然没醒。
君衡心中愈觉不妙,想了想,干脆将两人身上的外衣都脱了,将张格抱在自己腿上圈进怀里,再用两件大毛衣裳将两人周身团团裹住,一边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回温,一边用双手使劲揉搓她的手心脸颊,促进供血。
如此过了一刻钟,张格冻僵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热度,手心脸颊的灰青色也渐渐消了下去。
君衡松了口气,但再一回神,看着张格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睡颜,想起方才心头陡然升起的慌恐,心情却不免有些复杂起来。
……
默默地看了许久,君衡突然抬手轻抚过张格渐渐红润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声,继而放弃一般将她揽紧了些——罢了,少卫查了一个月也没有查出什么切实的证据,这一路他也没有试探出什么端倪,可能,确实是他想多了。
或许她就是这样真挚率性、勇敢无畏的人,也或许是阿娘在天有灵,怜他这一生注定孤单,才保佑他遇上了心仪的妻子。
世上之人千样千面,阿娘教他‘用眼识人不如用心识人’。她的性情虽不合常理,却的的确确一直真心为他,也从未害过他。自己实在不该只因她是官婢,便无端去定论、猜忌她。
毕竟,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在这世间仅剩的至亲之人了。
·
相州治所安阳县官驿内。
张格头昏脑涨地睁开眼,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烫得难受,偏又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手脚冰凉僵硬,四肢酸软泛疼,整个人在一阵儿一阵儿地打哆嗦。昏昏沉沉了好一会儿,张格才反应过来——她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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