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一定可以借势!
她不信连皇帝都要谨慎回避的黑锅,陈士良一个三品宦官敢揽过来。就算他身后倚仗的人权力再大,难道还能大过皇帝?若真是如此,死的就不会是皇后和幽王了。
张格话说完后便紧紧盯着陈士良的表情,果然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立刻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正要乘胜追击,却没想到身后的许如意突然冲上前跪倒在地,‘啪’‘啪’两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
“奴婢有罪,言行不谨失了王妃的脸面,公公罚得对,公公您大人有大量,求公公饶了奴婢吧!”
“姑姑!”张格简直不能理解。
许如意赶紧转身又给张格磕了一个头:“也请王妃息怒,奴婢贱命一条,实不配叫王妃动气,奴婢自知有罪,愿自请罚俸三年,还请王妃成全。”
周围的宫人不自觉倒抽一口冷气,罚俸三年,真狠啊!
要知道低阶宫官和宫人根本没什么额外的收入,微薄的俸禄几乎已经是她们全部的经济来源。三年无俸,虽然吃喝短不了,日子却根本没法过了。
许如意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弯折的脊梁骨凸起在单薄的宫装上,隐隐颤抖。她就这样卑微、祈求地跪伏在张格面前,将张格彻底哽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季宫正很有眼色,连忙附和道:“公公,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头便罚她去暴室做苦役,以儆效尤!还请公公息怒。”
周围的小宫女们也纷纷跪倒在地:“公公息怒!”
陈士良见那张七娘垂着头不敢说话了,心里顿时熨帖不少,而且张格猜对了,他确实心有顾忌。
——陈士良这次亲自过来掖庭,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在贵妃发话前震住六尚,好讨贵妃欢心。能趁机吓住‘幽王妃’来个杀鸡儆猴当然更好。只是陈士良万万没想到这鸡竟是个不要命的硬茬子,不但没被吓住,反倒不管不顾想要闹大,这就叫陈士良有些心惊了。
幽王乃是原配嫡长,废太子和先皇后的事,陛下尚且讳莫如深,处事颇多顾忌,更别提郑贵妃了。现在这情形,其他人都可以与幽王起冲突,唯有郑贵妃的人绝对不行。换句话说,幽王夫妇就是死,也必须死得和贵妃毫无干系!
所以陈士良眼见不妥,不过一瞬就顺着台阶下来了,他意味深长道:“既然季宫正都这么说了,本公公这次就给你个面子。不过以后这教养姑姑还是该挑些谨言恭慎的人,免得教坏了底下人,纵的一个个不知深浅、无法无天的。”
“是是是,公公教训得是。”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许如意默默起身退到张格身后,张格没有看她,只兀自垂头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陈士良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而是转头说起迎幽王妃起驾前另一件要办的正事——也是他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
“据掖庭局回奏,尚膳局官婢楚磬昨日殴伤幽王妃,致王妃昏迷不醒。楚氏以下犯上,伤及贵人凤体,罪属大逆,该当死罪!”
张格猛地抬头,只见陈士良身后迅速闪出几名宦官,手拿长条刑凳、碗口粗的刑杖,还有两个宦官押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说话间就要将人往刑凳上按!
院里所有小宫女都惊恐起来。小宫女们吃睡都在一处,自然会有吵架拌嘴,气急了动手扯头花的也并不少见。可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即便闹到宫正司,至多也不过二十手板,何至于要惊动内侍省来处置?看这架势竟还是要直接杖毙了五娘?
众人惊惧地望向季宫正,却见她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其实季宫正心里怎会不恼恨不惶恐,可皇后已经倒了,郑贵妃将来是必会接掌六尚的。要掌六尚,便要立威。就是郑贵妃不立,内侍省和六尚斗了这么多年,也绝不会放过她们。
不是五娘,也会是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后面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连皇后都败了,她一个五品的宫正,又怎么敢跟陈士良斗,或者说,跟郑贵妃斗。
可季宫正的沉默不言,却令刑凳旁的楚磬彻底绝望了,她当即珠泪满腮连声哭喊起冤枉:她与七娘争吵时圣旨根本未下,七娘还只是个官奴婢呀,怎么会是以下犯上?
“七娘!七娘!你是知道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少女无助凄哀地哭喊着,极力想要挣脱身侧的禁锢,却还是被死死地压到了刑凳上。
碗口粗的刑杖抬了起来……
许如意这次死死攥住了张格的胳膊,压低声音急道:“不能去,七娘你不能去!刚才的教训还没吃够吗,内侍省今天是一定要立这个威的,他们就是来杀给六尚看,杀给你和幽王看的!所以今天不是五娘也会是别人,你能拦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拦一辈子吗?难道你想见阿峤和阿蓉躺上去吗?!”
女孩儿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院内:“七娘!七娘你说说话啊!姑姑!姑姑救我,宫正救我啊!”
“啊!”
“娘!!!”
有鲜红的血液从女孩儿身下一点一点洇出来,凄厉的呼救声却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看就要气绝!张格死死盯着那鲜红,眼眶几乎充血!
“住手!”
“住手!”
两道声音分别来自两个方向,一道出自挣开许如意双手,冲到刑凳前挡住刑杖的张格,一道出自院门口脚步匆匆走进来的一名中年妇人——六尚之首,尚宫局主官徐雁。
徐尚宫虽喊了住手,但却是朝着陈士良的方向去的。张格根本无暇顾及,眼见徐尚宫和陈士良周旋起来,赶紧俯身查看楚磬的伤势。有几个小宫女见此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围过来。
“五娘!五娘!”
“五娘你怎么样,你快醒醒啊!”
虽然从行刑到住手并没有多久,但女孩儿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面部因为痛苦极度扭曲,嘴角噙着鲜血,眼看意识就要抽离。
张格心口一抽一抽地疼,想救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想求身边的人赶紧去找大夫,但现下这种情形哪个小宫女敢去?所有女孩都慌在原地手足无措,有的已经开始捂着嘴轻声抽泣,有的还不死心,大声喊着五娘的名字。
楚磬在一声声呼唤中终于稍稍清醒了一点,张格大喜,连忙伏在她耳边叫她:“五娘?楚磬!你不要怕,我这就去找大夫救你,你不要怕,没事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楚磬艰难地抬起眼皮:“七娘……”
“是,是我,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和我说说话,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七娘……我昨天……不是故意打你头的……”女孩儿的意识显然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模糊了,似乎不知今夕何夕,只迷茫地喃喃自语:“你不要怪我……”
张格顿时心如刀绞,颤抖着握住她已经垂落的手:“不怪你,我不怪你,你不要睡,不要睡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七娘,我好疼啊……”
“我好想我娘。”
...............
像烧到了尽头的炭盆,余烬里爆过最后一个炭花,便转瞬熄灭了。
压抑的声声哭泣倏地响起,徐尚宫猛地回头,正看到五娘无力地阖上双眼,从刑凳上跌进七娘怀里。
陈士良也看到了,他嘴角微挑看向怔在原地的徐尚宫:“徐尚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徐雁沉默良久:“请公公代为禀告贵妃,六尚上下愿为贵妃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百死不辞。”
“好!”陈士良嘴角带着讽笑,慢悠悠鼓了鼓掌:“本公公最欣赏识时务的人,本来嘛,都是做人奴婢,效忠谁不是效忠,你说是不是,徐尚宫?”
徐雁没说话,陈士良倒也没计较,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要不是六尚这群女人心齐,贵妃执掌六宫还用得上她,他早想法子收拾她了。
不过么,不急,今日能有这般成绩,足以和贵妃表功了,陈士良很懂得见好就收。
他瞥了一眼还抱着楚五娘尸体呆坐着的张格,轻蔑一笑:“时辰也不早了,今日原是为幽王妃送嫁的,出了这等事也是晦气,还是赶紧收拾干净为好。哦,还有幽王妃,既是你们六尚的人,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徐尚宫为王妃梳洗更衣吧,可别误了吉时。”
“……是。”
·
同样是梳洗更衣,一边是银装素裹,素净凄清;一边是凤冠霞帔,红妆敛艳。
张格穿着象征女子德贵专一的深衣礼服从屋内走出来,生机勃勃的青绿色锦缎上,满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花卉。
金钗凤钿,珠翠满头。
院子里,楚磬安安静静躺在雪白的担架上,她们用最好的青黛为她画了眉,用波斯的口脂为她点了唇。
荆钗布裙,返璞归真。
没有恭贺,也没有哭泣,院内一片死寂。
张格站在担架旁沉默地看了良久——这个女孩儿,她有一双柳叶眉,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娇俏的杏核眼,挺秀的鼻子……她长得很漂亮。她与张家七娘从小吵到大,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双线条柔和的嘴巴,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张格抬手从鬓间摘下一支凤踏祥云的金簪,跪下簪到她乌黑清淡的发间——她还没有及笄,她的教养姑姑还没能亲手为她簪发……
对不起,没能救下你,害你因我而死。
愿你来世自由若九天之凤,再不受半分尘世凄苦。
“王妃,吉时到了。”
“……”
张格缓缓起身,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泣不成声的许姑姑。
许如意心里有一千一万句话想要叮嘱她,此刻却是难言半字。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养了十年的孩子一步步向她走来,深衣凤钿拜倒在她的膝前。
徐尚宫惊讶想拦:“王妃不可!”
张格跪直身体平静道:“天地君亲师,许如意于我有十年教养之恩,如亲如师,如姑如母。今我既出嫁,当拜别师母,以谢恩情,此乃天地大义,有何不可?”
许如意顿时泪如雨下:“七娘……”
张格抬头望她:“姑姑大恩,张格无以为报。今三拜师母以偿恩情,恩情既偿,前缘尽断。”
女儿嫁,红白喜事泪满堂。
女儿丧,盈盈珠泪湿红妆。
再拜陈三愿:
“一愿娘亲千岁。”
“二愿姊妹常健。”
“三愿.....不复梁上燕,此生不相见。”
我护不住你们,护不住任何人。只愿你们与我再无瓜葛,不要再被我牵连。
……
“七娘!七娘——”
……
两列队伍一东一西出了掖庭宫门。
一队冷冷清清,草席白布,向着北芒垒垒,阴森荒凉的宫人墓走去。
一队浩浩荡荡,满目鲜红,向着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太极宫走去。
第3章
东宫 “你真不是鬼新娘?”……
东宫与掖庭宫建于太极宫东西两侧,从掖庭宫去东宫,必须穿过太极宫星罗棋布的宫殿,纵横交错的围墙。
自轿帘向外望去,幽深逼仄的宫道将天空挤成一条长长的云线,让里面的人不能向外窥探分毫。
华丽的轿辇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直到日落时分,才终于抵达囚禁幽王的丽池院。
张格扶着徐尚宫的手躬身走出轿辇,夕阳下,一座花木扶疏的院落映入眼帘。而与这清幽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门外一排排顶盔掼甲的金吾卫,刀枪剑戟,寒光凛冽,气氛一片死寂。
内侍省的宦官上前和金吾卫核验过鱼符,领头的金吾卫看了张格一眼,让开道路:“只有王妃一人可以入内。”
张格心里一沉,陈士良则立马皮笑肉不笑道:“幽王妃,请吧。”
徐雁只觉自己的手瞬间被攥得生疼,但只一瞬,又立刻被放开了。再转头望去,七娘已经满目平静对她笑道:“多谢徐尚宫今日为我送嫁,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徐雁心里不忍极了,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多说什么。她只能将怀里揣了许久的木匣递过去:“王妃长于六尚,今既出嫁,这是六尚一点心意,还望王妃保重自身……夫妇和睦。”
七娘,要振作,一定要振作!要保住自己和殿下的性命,一定要活下去!
瞬间,一股酸涩难言的泪意涌上张格的鼻尖眼眶,她紧紧攥住匣子望进徐尚宫的眼睛,几乎不愿将匣子抽出来。
然而再不舍,以后的路也只能靠她自己走。张格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将木匣轻轻抽离——这些人的善意,就是她仅有的、最珍贵的嫁妆了。
“多谢,保重。”
夜幕四合,女孩儿提着灯笼平静转身,自金吾卫竖立的长枪中穿行而过,步步向前,继而被一片噬人的黑暗吞没。
……
·
丽池院内。
司巧用火铗捅了捅茶炉的火道,皱眉道:“没有炭了,怎么办?”
虽然现在是初秋,夜里还不算冷,不用烧炭取暖,每日送来的馒头也还能将就,但他们总要烧水喝吧?就算他俩皮实,喝点儿莲花池的生水不要紧,可殿下正病着呢,喝凉水怎么成?
陈二斤凑过来一看也犯愁了,挠头道:“这院子我都搜刮三遍了,就这点儿柴炭,再没旁的东西能用了。”
丽池院是东宫西北角上一座避暑乘凉的别院,平日根本用不上。陈二斤进来后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个空壳,除了那些精致漂亮的木头家具、摆件瓷器,什么也没有!连条被子都没有!害得他们俩只能把门框上挂着的各色锦帘扯下来当被子用。
这也就算了,但你打发我们来伺候王爷,是不是该管饭啊?每天只扔给我们两个馒头算怎么回事?这简直是要活活饿死人呐!
亏得院子里还有个活水池子,不然就他们这种连壶水都不给的做派,他们就只能喝尿了好不好!
陈二斤挠着头想了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不然,咱们把屋里那些木头疙瘩劈点烧?殿下屋里那屏风轻轻小小的,应该不难劈。”
他早看这些木头疙瘩不顺眼了,不能吃不能喝的,这要是都能换成大笼饼该多好。
司巧犹豫:“能成吗,这些都很贵重吧?”他们是奴婢呀,把这种东西糟蹋了不会砍头吗?
两人正说话呢,司巧突然瞥见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亮点,还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有人!”
司巧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躲到陈二斤身边。陈二斤回头看见却是眼睛一亮,有人好啊,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不会是冲着两个小奴婢来的,怎么还不能想法要点柴烧烧吗?
“走走走,咱们出去看看!”
“啊?”
……
屋外,张格正提着灯笼十分茫然地站着——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丽池院虽是不常用的避暑别院,却也足足有三进院落。漆黑的夜里,房子套房子,还都不点灯……要不是今天张格实在经历了太多事,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敬畏鬼神,就这寂静岭一样的氛围,绝对能把她吓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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