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佩兰说这许多话,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不愿卢春再跟着张格蹚这趟浑水。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卢春情急之下救张格这一命, 已经把她们母女二人的处境推进了危险的境地里。侥天之幸康王没有看到卢春,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若卢春再跟张格一起行动,时间长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难保卢春不会被查出来, 到时她们母女两个会遭遇什么可就难说了。
张格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但凡有第二个选择,有第二条出路, 都不愿再牵连她们母女。可是她没有啊!
如果君衡和上官季仙没有出事,她失踪了这么久,前来封府找人的就该是玄甲军, 可现在不是,玄甲军不见了!每天都会定时进来问候她的上官季仙也不见了!君衡也不见了!
而没有了他们,这刺史府竟然瞬间变成了满布杀机的囚笼,房子外面全都是她的敌人,而她手无寸铁,除了赶紧想办法逃出这座囚笼,竟无丝毫反抗之力。万一落到了康王手里,她一定会生不如死!
张格一咬牙,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望着谢佩兰,落泪道:“兰姨,我不是什么亲王妃。我原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官奴婢,陛下是为了给病重的幽王冲喜,这才把我选进东宫伺候王爷。现下幽王和护卫我的兵士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那康王一向与幽王不合,趁王爷不在,便是冲着我来的,他今天又在我手上吃了亏,一旦抓到我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纵卢刺史无心害我,他一个四品刺史,幽王不在,他如何敢驳康王的命令?到时我一个奴婢,没爹没娘又没有亲族,就算被他凌辱死了,幽王和陛下也不会为我出头,死了也是白死啊!”
张七娘的相貌当真是生得极好极好的,倾城之貌,绝世之姿,一旦落起泪来,不是只有男人会动容,心地善良的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容易打动。
张格平日不用,不代表她不懂。实际上,她很懂。
晶莹剔透的泪水浸透脸颊,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凄惶悲切的小女孩。她不提身份、不谈利害,只将自己的无助和恐惧剖开在她们面前。
性别和泪水是她的武器,她自私地将它们拿起。
张格:“兰姨,我已无路可走,无路可退,求你救救我!”
“……”
谢佩兰确实不能不动容,她要是个硬心肠的人,当年也不会将卢春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当自己女儿养着,还辛辛苦苦养到了这么大。可是、可是?
谢佩兰正左右为难,卢春突然开口道:“你起来吧,我送你出去。”
“春儿?”谢佩兰要说话,卢春摆摆手:“姨娘你先听我说。”
她走过去将跪在地上的张格拉起来,拍了拍她膝上的黄土:“事情没你们想得这么严重。只是送个人出府罢了,刺史府这么大,先不说东西南北四个大门,送菜的小门,下人们进出的偏门,单是狗洞我就知道三个,从哪里不能出去,怎么就叫你们说得跟要去送死似的?”
张格:“……”
谢佩兰:“……你怎么会知道狗洞?”
卢春一顿,扭头道:“谁让你总不叫我出去,还让孙叔蔡叔他们都盯着我。”其实卢春七岁那年就知道怎么从狗洞溜出府玩了,只是不敢和谢佩兰说罢了。
谢佩兰这气,恨得狠狠在她腰后拍了两巴掌,骂道:“你怎么就这么胆大!你才几岁,一个女娘,你知道街上有多少怕人的事等着你吗,竟敢自己溜出府去!你、你气死我算了!”
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谢佩兰真是想想就后怕极了。
卢春摸摸鼻子:“哎呀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先办正事,趁着这会儿府里的布置刚开始,咱们抓紧走,不然待会儿就难走了。”
谢佩兰无奈,但卢春一旦打定主意,旁人也说不听她,只好道:“行,不过,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你们俩才几岁,一个个生得如花似玉的,这几天街上乱得很,你俩出了府走不两步就能叫人吃了。”
卢春点头:“那就一起去,兰姨你快去找舅舅,看能不能弄辆车,让他在芳芷院那棵海棠树外的胡同里等我,你一说他就知道了。”
谢佩兰立马明白过来,她就奇怪这死丫头怎么出的府,原来是有她舅舅做内应!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好回来再找她算账。
谢佩兰裹上大袄往外走:“你们动作也快点儿,现在廊下的人刚被叫走,正是人最少的时候,赶紧的啊!”
“知道了。”
谢佩兰出了门,屋里只剩张格和卢春两个人。
张格没想到自己眼泪还没干,卢春就答应了,还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一时竟有些语塞。她沉默半晌,盯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卢春看了会,突然道:“你知道……这样可能会连累你吗?”
卢春打量了她一眼,也突然道:“你知道你这样当王妃将来可能会死得很惨吗?”
什么?
卢春看着她惊讶的眼神,一挑眉:“你说你以前是奴婢,可我看你一点都不像当过奴婢的样子。倒像是哪个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小娘子,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险恶,只知道一味读书,都快让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先生教傻了。”和她那个小白兔一样的妹妹差不多。
张格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卢春拉着她进屋又开始翻衣裳,这次翻出来两套粗布旧衣裳,上袄下裤,一套深青一套深褐,料子一般但里头蓄的是今年的新丝绵,鼓鼓的蛮厚实:“把这个换上,再把发髻和首饰都拆了。”
又拿来两双厚底黑皮的大靴子:“鞋也换了。”
张格默默接过来照做。卢春瞧着她那又乖又呆又疑惑的样子,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你既然想逃命,要利用人,要耍心机,要使手段,那就把你的良心扔远些,不要想东想西、想这想那的。人家说一句好话,你良心不安,人家对你好一分,你就恨不能跪下谢罪,那你还逃什么命呢?乖乖做个好人,乖乖去死不好吗?”
“我、我……”张格蒙了。
卢春一边换衣服一边摇头:“就你这样的还说当过奴婢呢?你也得亏是当了王妃,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哦不对,可能是当好人把自己‘好’死的吧!”
张格:“……”
张格被卢春堵得不敢说话了,只能低头乖乖听指挥。卢春说东就往东,卢春说西就往西,叫她停下躲起来,就躲在卢春后面大气不敢喘,叫她趴下快钻,就赶紧卧倒匍匐,拼命向前爬。
终于!
两个姑娘灰头土脸满身是草的从狗洞里爬出来,谢佩兰和弟弟早在门外胡同里等半天了,赶紧上前拽起两人向外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刺史府的围墙上了车。
“驾!”
……
直到马车真的离开刺史府两条街,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张格才终于放下心来——她竟然真的出来了!她还以为要历尽艰险,甚至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却没到这么容易,这么快就出来了!
卢春却根本没给张格激动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想好要去哪儿没有?抓紧时间,你能一走了之,我和兰姨可不行,太久不回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是啊,去哪儿?去哪儿才能找到君衡和上官季仙呢?
张格突然发现直到现在,她和君衡明明已经两情相悦了,但自己对他几乎还是一无所知的。不知道他的过去,不了解他的现在,也无法预测他的未来,甚至连他的动向和位置都掌握不了。
“我只知道必须要去找幽王,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都能解决。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上官世子在哪……”张格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卢春:“怎么办?你能帮我找到吗?”
“找幽王啊,”卢春想了想,喊车外赶车的舅父:“阿舅!先停一停!”
“吁——”
马车停下,戴着大毡帽,和谢佩兰一样生得浓眉大眼的谢佩松敞了个车门缝探进头来:“怎么了妮子?”
卢春这样那样说了一通,谢佩松挠挠头:“幽王我不认识啊?不过听说城北那片的棚户土房前几天叫大雪压塌了,好像是有个什么王爷带着官老爷在那边安排事儿,还有人过去领粥喝。咱们这儿以前也没来过王爷,大家都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爷叫新王爷,就不知是不是你说这人。”
张格听完一愣,连忙道:“是是是,肯定是他,咱们就去那儿!”
“成!”
谢佩松一关车门,马车又开始哒哒哒哒慢悠悠向前跑起来——城里到处都是雪水污泥,跑不快。
一直走了得有两三个时辰,终于在一片水囊囊、乱糟糟的地界停下了车。
谢佩松打开车门,指着远处被一群士兵围起来的房子道:“应该是在那里,不过坐车过不去,那片儿护卫很严,士兵都带着弓箭,咱们这车他们不认识,过去肯定会放箭的。”
可是现在不坐车也不好去,这两日天刚放晴,融雪融得整个城北都快成沼泽地了。那水啊泥啊土啊,走三步就能给你溅成个泥人儿。
张格眯起眼睛往远处那座房子看,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大门前正与人说话的一个人,虽然隔得远看不太分明,但看身量打扮都与玄甲军的领队张游张将军极像!
张格大喜,君衡果然在这里!既然是张将军在此护卫,他看起来也没有受伤,那君衡一定也没事!
张格再不能忍,当即扶着车门跳下马车果断道:“不要紧,一点泥水而已,你们在这儿等我,我自己过去!”
君衡已经三四天没好好合眼了。
上官季仙说他这种人就属于吃饱了撑的:“你说你没事接这摊子干嘛?相州又不是没人了,咱们自己已经一脑袋麻烦了,你还得再给自己找麻烦,你怎么想的?”
君衡怎么想的,其实他根本就没怎么想。
一开始相州大雪的时候,张格病着,他没时间想。后来张格病好了,又听说城里出现了灾情,房屋倒塌、百姓受冻受困。大雪封了路,城外乡村的菜肉贩不进来,城里东西两个大市又无法开市,居民住的里坊也被大雪堵住,所有人都窝在家里进不去出不来,只能开始吃存粮。
家里有粮有柴的还能抗几天,那些没米下锅没柴烧火的怎么办?人饿上三天还能活,冻上三天还有几个能活?
现在的路都是黄土路,这雪要是彻底化了或是直接冻上倒还好说,偏偏这雪下了化、化了下,可以想象路况变成了什么样子。
刚听说这些的时候,君衡纵心里着急,却也没想过要干涉地方事务,给自己找麻烦。毕竟州县上上下下养着这么多官员,又有一千军府驻军,如果这么多人还处置不了一个雪灾,那朝廷还养他们作甚?
但叫君衡没想到的是,他在刺史府等了两天,没等来开仓放粮的消息,没等来安置城外灾民的消息,只等来了城里一个接一个冻死人的消息。而州府官员除了派人上街清清雪,维持一下治安,竟毫无作为!
君衡如何能再忍?当即便叫来卢刺史问罪。而卢刺史敢在君衡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自然准备好了说辞。
常平仓是州县的战略储备,平日稳定粮价、调控市场全靠常平仓。固然州县也有开仓赈灾的权力,但开仓之前必须向上级政府,也就是河北道政府打申请。说明开仓的原因、规模、预计效果,得到批准后才能开仓放粮。
那河北道治所在哪呢?魏州,距离相州二百多里地。别说打申请等审批了,现在连送文书的驿马都出不去。
什么?你说可以先上车后补票,先把粮食散出去,再和上官说你动了战略物资?亲,谁和你说你可以这么干的,你的官帽和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什么?你说城里死人了,你都是为了百姓好?亲,你当官多少年了,没见过死人,没见过灾情吗?
雪灾而已,又不是旱灾蝗灾水灾,下个几天不下了,雪自己就化了,等路干了这灾情不就过去了吗?冻死人,这城里城外哪年还不冻死几个人,用得着大惊小怪,为这么点小事去担上私开常平仓的罪名吗?
卢刺史自然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但君衡在东宫十年,见多了明哲保身敷衍塞责互相推诿的官员,怎么会听不明白?他也不是没猜到这些人的想法,他只是没想到他们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么干!
然后君衡才恍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太子了。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失母被废,触怒圣上,还被发遣封地的王爷。自身尚且难保,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人家又凭什么听你的呢?
君衡在原地沉默半晌,最后没有斥责,也没有颐指气使,只说了一句:“开仓和开城之事,有我担着,你只管去做。”
卢挺一愣,但也没说什么,垂首恭敬道:“是。”
君衡盯着他看了一眼,突然又道:“京里现在在吵什么,旁人或许不知,但我想卢刺史应该很清楚吧?”
卢挺心里‘咯噔’一下,额角瞬间便有点冒汗,低着头不敢接话。君衡也不需要他接话,淡淡道:“这世上的许多事,几率不过一半一半。赌赢了得道升仙,赌输了家破人亡。卢刺史是个聪明人,当官吗,胆子小不敢赌不是什么坏事,但要是非把自己的另一条路走绝了,那可就是犯蠢了。”
卢刺史一惊,继而瞬间明白了君衡的意思,一时又惊喜又惶恐又畏惧,赶紧跪下道:“下官不敢!赈灾一事,全凭殿下吩咐,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令殿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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