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瞻。
这是她第二次唤他子瞻。君衡转脸看她,她的眼睛又氤氲起水汽了,很漂亮,很动人,却又不如那晚情真意切时那么动人了。君衡凝目一瞬,最后却只是淡淡道:“只是一个婢女罢了,这天下有的是婢女和可用之人。卢刺史是卢家大娘子的父亲,做父亲的要把女儿许给谁,纵是圣人也不好干涉太多。何况……”
他看一眼对面满脸挑衅的康王,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何况她许给的是康王。
若是今天君衡帮张格强夺了卢春回幽王府,改日传出去会传成什么样子简直显而易见——‘幽王才刚丧母便强夺弟妾’。这种话对一个废太子的伤害有多大,不言而喻。
张格何尝不知君衡的难处,可卢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去死吧!君衡一反常态的冷淡让张格心中打鼓,同时也有些难受,可看着卢春绝望无助的表情,现在却又根本没空难受。
张格咬牙上前一步,不再管卢刺史,而是直视着康王冷硬道:“若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卢春呢?”
她生的高挑纤细,孤冷清艳的身影决然立于堂中,宛若寒冬雪夜中凌风盛放,不肯低头的白梅,傲骨铮铮,引人……瞩目。
只是不肯向他低头还罢了,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肯低头……君睿瞥一眼君衡黑沉的脸色,突然挑眉一笑:“哦?我倒不知卢家大娘子还有如此魅力,看来只做侍妾是有些委屈她了。不若这样吧,本王这就上奏圣人,请封她为孺人如何?亲王孺人乃正五品命妇,且锦衣玉食不必东奔西走,可比正六品的司闺强得多,皇嫂若真是怜惜她,送她与本王做孺人岂不是更好?”
张格冷笑:“谢过康王殿下的好意,但我这妹妹早就立誓此生绝不与人为妾,除非,你能上书圣人立她为正妃,不然休提婚事。”
想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然而君睿脸上却没有半分恼色:“哦?孺人也不满意啊……”
他抬眼盯着张格玩味道:“那这可就有些麻烦了,给卢娘子请封孺人的折子我前日就写好递出去了,想必这会儿驿马已经出了相州,都快要到河南道了吧?”
张格瞠目:“什么?你!”
君睿的视线从她秀美如玉的面庞上一寸一寸扫过,笑意愈浓:“哎呀,这可怎么办是好呢?卢娘子既为孺人,便是孤的妻了。《周律》有言,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者,奸占为妻、妾者,绞。皇嫂纵是王妃,却也不好如此罔顾律法吧?”
张格盯着他得意扬扬的双眼,整个人犹如块垒塞心,巨石压背,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但不过片刻后,张格却也突然笑了。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凌,恨不能直接戳进君睿的心肺里。她听见自己用屋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重复着君睿的话:“是呢,《周律》有言,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者,奸占为妻、妾者,奸银兄弟妻女者,皆绞。”
君睿一愣,君衡更是被她惊了一跳,伸手便想拽住她,不叫她继续说下去。张格却抬手挥开君衡的手,死死盯着君睿:“我说了,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卢春。你若想抢,那就来抢,《户律》就在那里放着,到底是绞你还是绞我,咱们不若试一试!”
不就是押上命吗,押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押了一次两次了。自从穿到这个破地方,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笼中之雀,一无所有,遇上事就只拿命去赌,只能坐困兽之斗。
好不容易她就要收获几个同伴,就要有两个帮手,这该死的世道却又要来与她争、与她抢。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放狗屁!
张格眼中一片阴霾:“只要你能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你大可以带她回府做你的侍妾!”
满室皆寂。
张格这样直白且决绝的一番话说出来,几乎将梅林里发生的事彻底扯破到了明面上,可是、可是,她怎么敢?众人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完全不敢去看幽王的脸色。
君衡的脸色确实很不好,但出乎众人意料,他竟然没有立时发作,甚至没有对张格这种冒失的行为多置一言,只是满目阴沉地等在原地,等着张格自行了结她和君睿之间的这场官司。
而君睿……也确实没想到张格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揭破此事。但意外之后,心头却又突然升起了另一种模糊的感觉,有点儿新鲜,有点儿刺激,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很有趣。
君睿已经很久没有觉得什么东西有趣了,尤其是女人。他的视线在她清冷如霜的眼睛上停驻片刻,脸色突然一缓,转了口风:“一个侍妾罢了,皇嫂既然想要,带走就是,何必说这么重的话?”
“……”
他的性情实在太过阴晴不定,变来变去,弄得屋里众人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君睿说完见她还满脸警惕地看着自己,活像只浑身炸刺的刺猬,恨不能立时过来扎他一身窟窿,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再一想,却又有些意兴阑珊。
他摘下手上摩挲烦了的扳指随手一扔,懒懒道:“不用这样看着我,请封孺人的折子我会命人撤回来,你只管安排她做你的女官吧。”
他甚少与人说这种废话,才说一句就烦了,干脆挥手招呼护卫,准备走人。
张格见此才总算相信君睿是真的放过了卢春,虽然不知他这番突然变脸又是因为什么,但放过就好,她和卢春对视一眼,一时竟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却不想屋里众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杆长木仓兜头便拦住了康王的去路。
君睿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不出所料的拦路人,冷笑:“皇兄有何贵干?”
君衡淡淡道:“算账。”
第31章
龙渊 “不会有下次。”
君衡这杆长木仓名曰‘龙渊’, 据说是大周开国先祖的心爱之物。木仓头通体以寒铁铸成,上覆一层淡淡的青锈,古朴厚重。木仓杆黝黑, 看不出材料,据说是一种名为凤凰木的神木,不知来处, 但十分强韧。
大周以武得国, 自高祖一代起, 不管是皇帝、皇子还是宗亲王爷,全部都要习武,身为储君, 十五岁之后更要去边营搏杀, 赢得军功才能真正坐稳东宫之位。
张格不是第一次见君衡拿起这杆长木仓了。自从伤势痊愈,君衡几乎每日晨起都会练木仓。
木仓影如龙,带着千钧之力划破晨曦, 嗡鸣作响, 久久不散。
张格每每披衣从门边向外望去,都能看到木仓尖那一点冷冽银光, 在清冷的深秋晨雾中如游龙般穿梭来回,带着凌厉杀气,几欲裂空。
雾中人身形挺拔沉稳如松, 即便汗水已经浸透衣衫,他的呼吸也始终急而不乱,眼神冷峻如霜, 气势逼人。
张格从不在君衡练木仓时与他说话,只是倚在门边静静看着。有时会看上半个时辰,有时可能看个一两刻钟肚子就饿了, 便拢拢衣裳转身回房用朝饭。
君衡也不与张格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练,练完后收起架势,随手一抹额角的汗渍便拎着木仓回屋去换衣裳。
只有一次。
大约是那日的晨雾格外淡,也可能是那日的晨光格外温暖,张格站得久了些,直到君衡收木仓,她还在门边出神地看着。
君衡拎着木仓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热气、汗气,混合着他身上让人迷醉的天然青草香,杂糅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倏地,从锁骨处自下而上涌上一股莫名的热意,她的颈侧耳根突然就痒了起来。
张格不自觉一咬唇,下意识便要躲出去避开他。却不料从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君衡竟突然抬起长木仓,挡住了她的去路。
男人凌厉的气息忽然侵近,张格喉咙上下微动,没敢抬眼,也没敢说话,掉头想从另一侧离开,面前却又突然横起一条胳膊,同样是白皙中泛着淡淡的麦色,修长、有力,渗着些许汗意。
张格不敢动了。
她很少见到这样危险、霸道的他,这是第二次。上次……是醉酒那一次。而每一次,她在汗毛直竖的同时,心底那只名为‘情欲’的小兽又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喘息、伸吟——它在告诉她,她喜欢。
下巴被捏住,有不容置疑的吻落在唇角,叩开唇齿,肆意攻城略地。男人的身体越靠越近,最后只留下方寸之地,让她动弹不得。
低沉交错的喘息,意乱情迷的爱抚,直到肌肤突然触到寒凉的晨雾,张格猛地打了个寒战,迷离的意识这才清醒一点,君衡也随即停下动作,低头看她。
她每日晨起来看他练木仓,从来只在单衣外头裹一件襦袄,松松垮垮系得不紧,看着像能灌进风去,又像……能伸进手去。
今日是件洒金石榴红的袄,此时衬在她雪白娇嫩的肩头两侧,愈发显得秀色可餐,邀人品尝。君衡身随意动,埋下头去……
“嗯!”
细密的轻咬从肩头爬上颈侧,直到留下一片浅红齿痕,君衡方才罢手,将她的衣裳拉起来裹紧、系好:“以后早起穿厚些……或者裹件大氅也好。”
张格却盯着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默默想:还好他们身边都没有仆从,只有他们两个……她以后还要看他练木仓,每天都看,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
——但张格没想到,再次看君衡提起这杆长木仓,竟会是这样一番场景。
戾气、杀气、怒气、寒气。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睁睁看着两位王爷要在刺史府里死斗,却都一个字也不敢说。
君衡只说要算账,却不说算什么账。康王冷笑一声,拔出随身长剑,竟也一字不问接下了战书。两人顷刻间便打出府内大堂,留下一屋子人目瞪口呆,踌躇不前。
还是刺史府的长史先回过神来,让卢刺史赶紧去劝架——这两个可是都是圣人的亲儿子!圣人统共才四个儿子,要是两个都伤在卢刺史府上,那卢刺史的官帽还要不要了?
卢挺反应过来,懊恼一跺地,吓得赶紧往外跑,一屋子人也都急急慌慌追了出去。
卢春见张格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心中不禁担忧又难过——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最痛苦的却是女人。
卢春伸手过去攥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去和王爷解释,我看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是证人,我可以和他解释。你……你不要怕。”
张格垂首看向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
张格想起自己刚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既茫然又无措的时候,是许姑姑攥着她的手,和她说‘七娘你要小心,进了东宫要收敛性子脾气,要好好照顾幽王,要保住性命’……
想起沈峤和俞蓉拉着她的手,一个惦记着她还没有过生辰,一个眼眶红红地让她‘要好好地’。
想起徐尚宫牵着她的手送她进东宫,给了她嫁妆,还让她‘保重自身、夫妇和睦’。
想起阿晴,萍水相逢,立场相对,却情真意切,正气凛然。
想起那朵二乔牡丹,想起她曾经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中告诫自己——不要愁苦、彷徨、胆怯;要知足、坚定、无畏。
……
张格回握住卢春的双手,放松下来,看着面前女孩儿关切的眼睛,她突然释然地笑了:“我没有怕。不是我的错,我为何要怕?”
所有恶果的起因,都是凶手的恶,而不是她。她不应该怕,该害怕的是凶手。
张格拉着卢春向外走去:“走,我们也去看看。那康王身手远不及王爷,现在说不定正被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呢!”
卢春见张格果真面无异色,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随她走出门去。
门外的场景也确实如张格所愿,君睿的身手的确远不及君衡。不说天资,只说君衡在军营实打实待这三年浸出来的杀气和血气,就远不是君睿这种只在演武场练功的人能比。
但君睿也没有跪地求饶——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君衡的对手,既然接下战书,自然能承担战果。
康王府的护卫眼见自家王爷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呼啦地单膝撑着跪在地上,简直像个血人儿,个个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但康王不叫,却又一个都不敢上前。
君睿低头吐出一口血水,扶着剑想再站起来,但右腿弯的剧痛锥心刺骨,令他动弹不得。君衡提着木仓走过来,右手微抬,锋锐木仓尖抵住君睿喉咙,却没有再向前。
君睿抬头,正午日轮悬在君衡脑后,掩去人脸变成一片漆黑,君睿辨不清他的神色,却依旧不甘示弱,挑衅一笑:“怎么,不敢吗?”
君衡却没有接话,手腕一动离了他的喉咙,抬手将木仓一掷一插——
“啊!”
“王爷!”
这下康王府的护卫可不敢再看着了,纷纷冲上前想将康王围起来,但上官季仙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招呼玄甲军挡住了人。两方对峙的功夫,君衡已经把插进康王右腿的长木仓拔了出来,平淡道:“你没得手,今天姑且留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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