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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两风——陈悟【完結】

时间:2025-03-12 14:39:46  作者:陈悟【完結】
  “要想人莫知,除非莫留痕。”百里昀眉目微挑,笑着摇了摇头,“永晏九年秋,麦熟于野,农者皆出,刈麦于田。朝起之时,东方未白,荷镰负篓,疾行阡陌。及于麦田,但见麦浪翻金,麦饱粒盈……”
  百里昀念的,正是萧本前年所写的文章《永晏九年刈麦于野》。
  “诶诶诶!”萧本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摆了摆,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文章作的不好,当年科举名次也不高,不过是偶然有感而发,记录一下罢了。”
  “科举,选能读书之贤才也,然为官,非独需能读书,会读书之人,乃求可实心为百姓任事者,能急民之所急,忧民之所忧。萧兄,在这一点上,胜状元、榜眼多矣。”百里昀轻轻放下手中的陶碗,目光中望向在一旁说笑的农人,农人们望见他看过去的视线,都乐呵呵地朝他们笑。
  “知州大人。”一个还不足百里昀膝盖高的小娃娃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询问,“您方才是在背萧大人的《永晏九年刈麦于野》吗?”
  百里昀蹲下身子,看着小娃娃稚嫩的面庞,说:“是呀。”
  “我也会背!”小娃娃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萧本也蹲了下来,摸了摸小娃娃的头:“当真?”
  他自是不信的,一来小娃娃估摸着这时候字还没认全,二来他文风文笔着实一般,倒真没可能被百姓口口相传。
  “永晏九年秋,麦熟于野,农者皆出,刈麦于田。
  朝起之时,东方未白,荷镰负篓,疾行阡陌。及于麦田,但见麦浪翻金,麦饱粒盈,众人散于陇亩,俯身劳作。镰起麦倒,声动四野。壮者奋力刈之,速如疾风,老者虽力有不逮,然其志弥坚。
  日悬于空,汗流浃背,浃于衣而湿于土。然皆不敢稍歇,盖麦熟之期短,若逢风雨,则麦损于地,一年之劳将付之东流。
  妇孺亦至,携壶浆箪食,以饷劳者。饮浆食馍于陇间,片刻即复劳作……”
  有贫者,田少而赋重,家无余粮。见遗麦于地,乃拾之入篓,虽有惭色,然生计所迫,不得已为之。
  其状之惨,吾无不恻然。
  吾观刈麦之景,感民生之艰。
  李长吉有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农者终年劳瘁,食不得饱,衣不得暖,而赋税相逼,苦不堪言。
  吾辈生于斯世,享安然之乐,未亲农事之苦,念此,心有愧焉。
第34章
  “朝臣会骗人,君王会骗人,但百姓不会。”
  小儿端端立于萧本与百里昀跟前, 其声清越,如珠落玉盘,字句皆精准无误, 眸中灵慧之气隐现。
  农人本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引得有些慵懒, 此刻却都被小童的背诵吸引过来,于是渐渐围拢了过来。
  雨落草棚, 沙沙作响, 与小童背书之音相和。
  只是农人多为粗鄙之人,未解其义,皆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等小童背完, 一壮年男子手挽着破旧蓑衣,上前一步,朝着百里昀与萧本二人作揖,问道:“大人,这小儿口中所念,我等不知是何意,可否为我等解惑?”
  萧本闻言, 起身,微微回礼, 回答道:“这是我前年随诸位农收时作的一篇文章, 只是我才疏学浅, 所成之文陋劣, 难登大雅之堂,故而所知之人少之又少。”
  众人闻之, 面上满是讶异之色。
  萧本对这小童的表现也甚觉讶异,一来农人之中识字者鲜矣, 二来农人终年碌碌,岂会闲来无事背诵他那述农者苦辛之文?
  于是蹲下身来,转而细问小童:“你是谁家的小娃娃?”
  话语方落,有一农人抢着回道:“大人,此小儿乃是村东老刘头家的孙儿,唤作刘墨,刘家清苦,他爹娘早亡,唯有祖父与他相伴为生。老刘头是个老秀才,平素会教授村中幼童诵读诗书、识文断字,只是近年以来,老刘头身染微恙,不甚康健,且田亩之中,收成寡薄,家境愈趋困窘。”
  言罢,众人皆是叹息。
  萧本了然,看着刘墨,轻声问道:“你年方几岁?”
  刘墨低眉,目中黯然,脆生生地回答:“五岁。”
  一位老叟拿着着斗笠,对着百里昀和萧本惊叹道:“此小儿,方五岁,竟有这般本事,真乃奇事!”
  萧本闻之,起身喟然感叹:“如此慧黠小儿,困于贫窭而不得受学,实为大憾,我欲资助他去书院读书,使他得展才学。”
  周围的农人听闻这话,纷纷交头接耳,面露欣悦之色。
  刘墨向萧本深揖一礼,答谢:“大人大德,刘墨必勤勉向学,不负大人厚望。”
  萧本含笑扶起刘墨,谆谆诫之:“刘墨,你记住,学可易命,力学不辍,必有所成。”
  这时,雨霁云收,农人也就纷纷散去,继续去割麦子了。
  刘墨再三向萧本拜谢,蹦跃着归家了。
  “萧兄,我有些好奇。”百里昀凑过来撞了撞望着刘墨背影的萧本的肩膀,“你既说你这文章所知之人少之又少,这小儿上哪里知道的?”
  萧本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说着,萧本笑了笑,“他们村里人的意图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既然对老刘头家的情况如此了解,想来也是与这小儿相熟,方才却作出一副对他超群记忆惊叹的样子,不奇怪吗?”
  “如何不明白?”百里昀撩了撩衣袍坐了下来,“无非是想让你帮帮刘家,诸多贤才,为贫所没,本当读书入仕之人,却面向畎亩之中,背灼烈烈炎阳,此诚我朝悲事。”
  “是呀!倒是百里兄,我觉得你有些奇怪。”萧本说着坐了下来,“你是从何处得知我的文章的?”
  百里昀笑了笑,故作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萧本顺势凑了上来。
  “你可能不知道。”百里昀压低声音同他说,“州衙里呀有个人,对你的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皋臬,逐字逐句,全部背诵,我只要稍加一问,你的文章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萧本听完,一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谁啊?”
  百里昀却是笑而不语。
  此刻,州衙内拜读萧本文章的吕复打了个喷嚏,他赶忙起身把窗户关上了,复又坐了回去,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风有冬息,岁已近暮,年将至也。”
  说着他摇了摇头,又拿起了书卷:“也不知道那刘家小子有没有背下来。”
  复而又道:“那小子聪慧,萧大人良善,我担心他做甚,倒是我愚笨,到现在还没背下来!”
  夕阳西下,麦已刈尽,农人带着一身的疲惫荷镰而归。
  他们纷纷走向百里昀和萧本,拱手作别。
  百里昀和萧本言谈正欢,也笑着同他们道别。
  百里昀叉着腰向周围望去,昔日金波荡漾的麦田,现下唯余短茬,麦茬齐整而立,微风徐来,瑟瑟而动。
  夕照之下,残阳倾于麦田,麦茬尽染丹色,远处农舍的烟囱已袅袅升烟。
  余光间,他瞥见了远处的古槐树。
  少顷,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中透着一抹狡黠,朗诵道:“非为盛誉而趋,不因困厄而离,君怀民于心,民敬君于心。”
  “何意啊?”萧本低着头去把卷上去的袖管放下来,“为何突然朗诵起了韩相的文章?”
  古槐树下拴着两匹马,正悠闲地摇着尾巴吃着草,百里昀朝那里扬了扬下巴,萧本心下疑惑,快步走到了树下。
  树下赫然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萧本打开一看,是黄澄澄的橘子。
  “我是觉得韩相这句话说得不错,此情此景也恰好合适。”百里昀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朝臣会骗人,君王会骗人,但百姓不会。”
  萧本拿起一个橘子抛给他:“这许是百里兄上京历练了一番的感慨吧。”
  百里昀扬手接过橘子剥开,橘香四溢:“可不嘛。”
  “不过啊,我知道你总归是要回元安的。”萧本系上了包袱,背在了身上。
  “你不想去元安吗?”百里昀问。
  “不想。”萧本翻身上马,马扬蹄轻跃,“我就想年轻的时候呢,干些实事,年老的时候呢,归于农务。”
  “还有啊。”他笑了笑,“我的字是逐末,往后私下可以这样称呼我。”
  “表字子书。”百里昀也笑了笑。
  风扬起了他的衣角,扬起了萧本的发带。
  这时,忽闻一阵蹄声自远迩来,萧本侧耳微倾,眉梢轻扬:“许是梁公案有了进展,吕复前来寻我们俩了。”
  百里昀点头表示赞同,将橘子一把塞到了嘴巴里咽了下去,拍拍手就准备去解拴住的马,余光却瞧见远处而来的那匹马上的身影甚是熟悉,他这才转过身来,却见林杳驭马疾驰而至。
  百里昀双眸顿亮,不自觉地惊喜浅笑,放下准备解绳子的手牵住了林杳的马:“你如何来了?”
  林杳翻身下马,于此同时萧本也下了马。
  百里昀正想把他们二位介绍认识,却突然看到林杳抬起了手,下一瞬,带有温热体温的手触碰上了他脸颊。
  百里昀顿时一怔,面上满是意外之色,他实在不敢相信林杳会做出这种举动。
  他微微蹙眉,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她。
  林杳却是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手指轻轻抚上他脸颊,道:“这脸上怎么全都是泥点子。”
  说完,这才像是刚刚看到萧本:“这位便是萧推官吧。”
  萧本应了一声,向她行礼。
  百里昀摸了摸自己脸上已经干掉了的泥点子,退到了林杳身边:“逐末,这是我夫人。”
  “原来竟是你的夫人!”萧本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握她的手。
  “诶诶诶!”百里昀上前一步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挡住了萧本的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萧本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立马又后退了几步:“是是是,是我逾矩了,我是看到——夫人贵姓啊?”
  林杳回答:“双木林。”
  “噢噢林夫人。”萧本笑了笑,“上次看到林夫人仅凭描述便能画出梁公的画像,萧某是敬佩不已啊,早便想着要是能与林夫人见上一面那得多好啊——”
  “你要见我夫人干嘛?”百里昀皱着眉看他。
  “是这样的林夫人。”萧本讪讪地朝百里昀笑了笑,继续对林杳说,“您也知道,我是推官,推官者,主司刑狱之事,察狱讼,勘刑名。”
  “只是当了快三年的推官了,我总觉得州衙内少了一种官职。”
  林杳问:“是何官职?”
  百里昀先是一愣,旋即会意,眯着眼问萧本:“你说的该不会是画罪师吧?”
  萧本的脸上先是一愣,仿佛被人点中了穴位,动弹不得,紧接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很是猥琐的微笑,他拿手点了点百里昀:“懂我!懂我!”
  林杳双眉轻蹙,目光中带着些许尴尬,她将视线从萧本身上移开,有些许疑惑地投向百里昀。
  这萧推官和她想像的倒是大不相同,之前听景从说他是个严肃的,一本正经的,现在看来,怎么有些……有些幽默?
  百里昀眉峰轻耸,面上亦是茫然之色。
  见林杳投来惑然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是刚才才见到这样的萧本。
  “林夫人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州衙是不是少一个画罪师!”萧本掷地有声地说。
  林杳移回视线,讪讪地点了点头。
  “所以林夫人——”萧本问,“你愿不愿意来州衙做我的私人画罪师,月俸什么的都好说……”
  林杳原本点着头,突然“啊”了一声。
  “不是萧本。”百里昀伸出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叫她林夫人,她是我夫人,你注意一下……”
  “子书。”萧本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此言差矣,我叫她林夫人是因为我不便称呼她的名姓,而非是因为我觉得她的身份是你的夫人,她得先是她自己,再是你夫人,不是吗?”
  百里昀当下哑口无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杳见二人这般,忙打断了他们:“画罪师一事稍后再议,我今日前来,是为梁公案。”
第35章
  “你倒是比我还会演。”
  “对对对。”萧本刚欲开口, 百里昀就点点头紧接着说,“画罪师的事先放一边,梁公案有什么新发现吗?”
  林杳探入怀中, 抽出了几张折起来的薄薄的竹纸。
  她轻轻抖了抖竹纸, 而后缓缓展开。
  展开之时,百里昀和萧本都上前了几步, 目光紧紧地跟随着纸张移动。
  “这不是那名嫌犯吗?”萧本看到竹纸上的画像后, 伸手指了指,疑惑地问道,“林夫人,你是抓住他了吗?”
  林杳摇了摇头:“萧推官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州衙里的官兵都没抓住,我哪儿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你上次说的蹊跷,解出来了?”百里昀低眼望向她,果不其然对上了那双噙着胸有成竹笑意的杏眼。
  林杳将最上头的那张画着嫌犯画像的竹纸递给百里昀,百里昀顺手接住了,下一张竹纸上的画像赫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是一个人骨。
  “这是……”萧本蹙眉,“那嫌犯的头骨?”
  林杳点头:“这是我根据嫌犯的画像画出的头骨。”
  “哦哦哦。”萧本了然地点点头, 下一瞬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声“啊”了一声,“这也能画出来?林夫人, 你这也太神仙太夸张了吧?”
  “厉害吧?没见过吧?”百里昀听完了萧本的赞叹, 唇角轻扬, 心中泛起丝丝涟漪, 顿生得意之色,挺起胸膛就开始炫耀, “我夫人还有更厉害的呢,你站在这里, 我夫人能根据你现在的样子画出你老了之后的模样。”
  “就说刚才那背你文章的那小童。”百里昀伸出大拇指往后指了指,“我夫人也能画出他长大后的模样。”
  萧本见他下颌轻抬,大有傲然之态,眼神之中,尽是自得之意,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在夸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林杳皱着眉打眼瞧他,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寻常这时候他不是微微点头就过去了吗?
  但她还是替百里昀打着哈哈:“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们先看这头骨。”
  “头骨狭长,额颅仿若穹顶之广,眉弓突兀,眼眶深邃,鼻窍狭长且高耸,下颌尖削。”林杳伸出食指点了点画像上的头骨,言罢抬眼瞧他们,“你们看出来了吗?”
  “没有。”萧本和百里昀很同步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在他们眼里,就是寻常的头骨,这就和外行人看鸡一样,养鸡的那户人家总能辨认出哪只是自家的鸡,可是在外人眼里看来,一模一样,无法辨别。
  林杳轻叹一口气,她也没指望他们能分辨出来:“我们大梁人,头骨圆满,前额圆润,眉弓平顺,眼眶浅平,鼻窍之形,适中而温润,下颌宽和,不事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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