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偏头看向他,笑了笑,举起手指头比划:“是呀,第一次在探州过年,很是期待,也不知道除夕那日会不会落雪,算来算去,今年是我们要一起守的第三个岁了吧……”
百里昀低头笑了笑,都三年了啊……
她说,赶路要紧。
可是,来日方长。
第40章
“求夫人帮帮我。”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 交年。
夜色渐退,曙光初现,偶有鸟鸣声阵阵, 清脆悦耳。
不久, 就有人裹紧衣物,踏着嘎吱作响的雪开始了新的一天。
商贾早市开张, 陈列货物;工匠挥斧持锯, 叮当作响。
车轮碾过薄冰,与马蹄踏雪之声交织,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来买灶糖勒,灶糖祭灶, 新年来到!”
州衙官舍书房内的书案上铺展着楹联红纸,雕花窗外斑驳的竹影落入其上,煞是好看。
百里昀伸出手从笔架上拿下一支毛笔,须臾,他将笔尖探入砚台,饱蘸墨汁后,于楹联红纸上添字。
笔锋初起, 转折之处,末笔一收, 落下了一句“窗竹影落书案纳余庆。”
一旁研磨的景从不由得夸赞:“好字!好字!好联!好联!”
百里昀摇着头笑了笑:“景从呐, 你每年都是这句话。”
“我这不是没读多少书嘛。”景从悻悻地笑了笑, “见到好看的也就只能夸好看了。”
“诶诶诶!”景从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一抹荠荷色的身影, 连忙回过头对百里昀道,“是夫人!”
百里昀抬头一看, 突然笑了,招呼道:“夫人, 来来来!”
林杳听到这话,疑惑地走进了书房,狐疑地问:“有事?”
百里昀闻之,粲然一笑,递笔于她:“下联想不出来了。”
“求夫人帮帮我。”
林杳扯了扯嘴角,直截了当:“不,帮。”
“又耍什么花招吧?”她上下打量着百里昀,“往年楹联都是你写的,倒还是头一回听你说想不出来下联,堂堂进士,怎么可能写不出下联?”
“没想到在夫人眼中我这么厉害呀?”百里昀求饶似的笑了笑,“没耍什么花招,只是想得夫人墨宝。”
屋外又开始簌簌落雪,屋内炭盆中木碳燃烧毕波作响。
林杳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他,接过毛笔:“好好说话!”
“遵命。”
百里昀笑着低声应了句。
庭院里的青竹在小雪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细语,院中腊梅含苞待放,暗香隐隐浮动。
景从偷偷瞧着百里昀,不由得心生疑问,公子到底在傻乐什么呢,脸都快笑烂了。
“院梅香沁酒卮欢稔岁。”随着林杳落笔,百里昀轻声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窗竹影落书案纳余庆,院梅香沁酒卮欢稔岁。”
上联的字雄浑气魄,下联的字娟秀婉约。
上联是他写的,下联是她写的。
真好。
百里昀笑着托起红纸,正想说些什么,栀年却突然前来禀报:“公子,门外有人来寻你,自称青山白云人,是你的同窗,但是这个青山白云人看起来很好相处,像是洒脱自由之人,看着不像书生,倒像是云游的侠客。”
百里昀心下意外,却还是点点头:“了然。”
李翩坐在州衙屋檐下,一只手拿着酒葫芦搭在支起的腿上,衣摆已然被雪花打湿,却更添几分洒脱与不羁。
他轻轻摇晃着酒壶,酒水在壶中荡漾,发出清脆的声响,与雪落瓦檐的韵律相呼应,明亮的眼睛望着远方,眼神中带着一抹淡然与深邃,仿佛穿透这雨帘,看向别的什么。
“潇夫!”百里昀拐过墙角,看到了这样的一幕,眼睛登时一亮,直接奔了过来。
李翩拍拍衣服,一跃而起,冲他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就知道是你!”
“你如何来了?如何知我在此处?”
“为何秋闱之后便寻不到你了?”
“这三年,你去了何处?”
李翩把手中的酒葫芦别回了腰间,拉着百里昀进了州衙:“别急,听我慢慢来和你说。”
“欸!对了,你已然弱冠,可取字了?”
“取了,草字子书。”
李翩是百里昀在隐溪书院的同窗,年长他两岁,是商人之子,却天赋异禀,写出的文章常让夫子叫好,掌院更是巴不得拿上李翩诗作上国子监去让国子监祭酒好好赏鉴一番。
只是当年秋闱他中了解元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人了,再次听到关于他消息的时候还是看到百里愉拿着他的新诗在诵读。
虽说百里昀已有好些年没见到他了,但却读了他不少诗,如今他已然成为名扬天下的大诗人了,一诗难求,只是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在何处。
红泥火炉上热着酒,落雪簌簌。
百里昀回过身来坐到了他对面:“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这招待不周......”
李翩蹙眉打断了他:“如何?几年未见,你与我也客套了起来?”
“还是说,当上了官就也说上官话了?”李翩眯着眼睛揶揄他。
“你为何不参加春闱?”百里昀叹着气询问,“以你的才学,必能高中。”
“生于天地间,心之所向,唯自在逍遥耳。我志在四方,非拘于朝堂之间。故而科场之上,有意无意,皆随心所欲,不求功名,但求无愧于心。”
“我是惋惜啊!”百里昀摇头,“读书之时,潇夫你的诗作……如今……唉!”
“有什么可惜的呢?我虽不登仕途,然胸中有丘壑,笔下有乾坤。江湖路远,自有我一番天地。”
“我仗剑走天涯,看尽世间繁华,写尽天下奇景。此生若能如此,便不负此行矣。”
李翩宽慰地拍了拍百里昀的肩:“我志不在庙堂,你难道不知道吗?”
百里昀面上毫无波澜,叹了口气才点点头给李翩桌前的酒盏中倒酒。
酒水清冽,自壶中出,落入白瓷酒盏中。
“一点清酒,尝尝。”百里昀把酒盏移给他,“你来探州该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听到这话,李翩爽朗地笑了,娓娓道来:“我在姜陵打算做些生意,探州和西逻离得近,听说西逻总有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儿,所以我就来探州和西逻看看,在茶楼听说百里知州告破了近来的一桩大案,细问才知道百里知州原是你百里昀啊!”
百里昀脸上满是意外:“潇夫你变了啊,是你爹不给你银子了吗?”
在百里昀的印象里,他李翩最是铺张奢靡,一来他家里经商,有的是钱,二来他爹老来得子,只有他这一个独苗,自然是不会拘着他的银两。
“人都是会变的嘛!”李翩乐呵呵地说,“我也不能一辈子靠我爹不是?”
“竟还能有此番觉悟。”百里昀打趣他。
李翩忙向百里昀摆摆手:“我是断然没有这般觉悟的。”
百里昀失笑:“你有故事?说说看?”
“自然。”李翩抬起手端起酒盏,“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长在泥淖里,却像向阳花一样,永远笑得那么恣意,我看着她,就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解决的,没有什么痛苦不能过去的。”
百里昀听着他的描述,脑中浮现的却是林杳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低笑着摇了摇头,好奇地问:“那姑娘劝你的?”
“算是吧。”李翩放下酒盏,他向窗外看去,飘雪已止,天空透着薄纱似的蓝,回过头来,他说:“她过得太苦了,我想给她一个家,一个我独身就能撑起的家。”
言罢,他有些骄傲地挑了挑眉:“若是我这笔赚到了,我就去向她提亲!”
“没想到这天下竟还能有人能将潇夫抓住。”百里昀冲他笑了笑。
李翩走的时候,微蓝的天逐渐颜色变深,也不知何时,朦胧的圆月挂在了树梢头,路旁的石柱灯已被下人掌亮,烛光将来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永晏十年隆冬,雕花窗外斑驳树影随着烛火映了进来,层层叠叠,落满了书案,百里昀提笔,于竹纸上添宇。
“你家公子又在写什么呢?”林杳路过书房,远远地望过去,只见书房又是一灯温黄。
“岁末总括。”景从回答,“每年都要写,还不让人看。”
林杳了然,让他退下了,抬眼再次望去。
“孟夏,嘉木繁荫,吾罹罪入狱。备尝酷刑,身满创痕,不欲辩白,心灰意冷。阖双目,坦然俟死期。吾妻至,立于吾前,燃我生念。”
写至此处,他抬眼远望,恰好看到了不远处门框下立着的林杳。
于是,他们目光交汇。
门庭雪竹青青,他隔着草木扶疏,重新看向他这位别有用心的妻子时,忽觉之前心中所想,可笑至极。
这一刻,他竟然想的是只要她站在他身边,别有用心又何妨?
他突然明白了他爹为何要告老了。
或许也不单单是为了他和二哥。
或许是因为在风雪敲打窗扉的时候,有一盏永远属于他和娘的灯火,而那灯火的尽头是归路、是爱、是家。
于是他又低下头,悬腕落笔。
“吾得妻伴于侧,犹如风雪夜归人遇明灯一盏。病卧榻间,有人奉茶递水,雨倾如注,有人冒雨相迎,委屈受挫之时,有人宽慰吾心。”
“往昔尝云,单枪匹马岂不快哉?今则冀有人伴我倚昏晓,有人同我览经史,有人陪我夜向深,有人与我酒同斟,有人共我瞻星汉,有人听我心中闷,有人解我意间纷。”
也愿……
回首向来,有人待于灯火阑珊中。
而那人,是你。
除夕那日,探州大街早集上熙熙攘攘,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光景。
林杳走着走着,步子慢下来了,将手里那串刚买的冰糖葫芦,递到了一旁的百里昀嘴边去。
“嗯?”拎着枝可依最新出的糕点的百里昀愣了一愣,却听他身侧女郎道,“可甜了!你一定要尝尝!特别特别好吃!”
第41章
“不明显吗?”
这串冰糖葫芦她已经尝过一颗了, 百里昀低头盯着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他一言不发,林杳下巴微微抬了抬, 将糖葫芦掉了个头:“这头没吃过, 吃这头。”
话音未落,却见百里昀低下头来, 咬住了第二颗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果, 头一偏,直接将它褪了下来。
“没手啊?”林杳瞪他。
百里昀举起了拎满东西的双手,歪了歪头,下一瞬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皱巴在了一起, 喉咙里一阵翻涌,最终还是忍住没把那山楂果吐到地上。
林杳忍住嘴角的笑意,拿出了手帕递给他,“哇”的一声,百里昀迫不及待地将那山楂果吐了出来:“这么酸?你还说甜?林杳你故意的吧?嗯?”
本来他还得意着,但顷刻之间,那酸涩之感如同尖细的针, 猝不及防地扎入味蕾,舌尖上猛地涌起一阵强烈的刺激, 现在回味起来, 还直让他打颤。
“没有啊。”林杳无辜地摇了摇头, 笑弯了眉眼, “你莫不是忘了不景山的山楂了?”
百里昀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怕酸啊?我看你方才吃了一颗啊?”
“早吐了。”
“那你还说我不长记性?嗯?”百里昀立马发现了她话语中的漏洞,“你不也是?”
林杳也不甘示弱, 昂起脑袋,镇定自若地回答:“我记得的, 只是需得这样你才更能相信它是甜的,不是吗?”
其实她撒谎了,因为她确实忘记了探州城的山楂都是酸的了,要不然她也不会买。
但是气势不能弱,所以她得反击回去。
百里昀挑了挑眉,低下头叹了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
林杳见他这般,当即笑了一声,开开心心地转过身往前走,于是雪地里又落下了一串脚印来。
明媚鲜活的半见色鹤氅在北风中随着她的步伐飘荡,在百里昀看来,她鹤氅的颜色和她跃动的步伐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鸡。
他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来声。
他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东西有些多,你帮我提一些可好?”
林杳低下头看了看,伸出了一只手:“给我吧。”
百里昀掂量了一番,将较轻的几件给了她。
“清晨的时候我说带上景从一块儿来,你非借口说景从有事。”林杳接过了物件。
“我哪是什么借口?”百里昀打死也不承认,“我说的是事实。”
言罢,他将剩余的物件一同转移到左手上去,右手悄悄地伸了出去。
林杳双手都在鹤氅之中,不料就在这时,有只温暖的手猝不及防地探了进来,将她的左手牢牢牵住。
林杳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缩手,瞪他:“你干什么?松手啊!”
“不明显吗?”百里昀却是面不改色,悠悠然道,“牵手啊。”
“百里昀你越界了吧?”林杳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又用力抽了抽手,“放手。”
“我不。”百里昀却是又暗暗加重了力道,“你让我牵着,我们在外可是恩爱夫妻,不得做戏做全套装给百姓看?”
言罢,他转头看她,偏头一笑,很是不怀好意,“还是说,你怕了?”
“行,谁怕谁!”林杳轻哼一声,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百里昀却是心头一紧,瞬时如遭雷击,脑海刹那间空白一片,双眸轻瞠,心跳遽然加速。
周遭的熙攘仿佛在这一瞬间渐渐隐去,他只能听闻得到自身心跳的声音于耳畔轰然作响。
他身形略显僵滞,都不知道该先迈哪一条腿了,耳后泛起一抹可疑的绯红,却只是强作镇定地悄悄呼出一口气。
林杳则是微微侧首,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浅笑,眸中尽是狡黠与快意,只是紧紧握着百里昀的手,道“你很热?手心都出汗了,握着不舒服,不想握了。”
“休想。”
……
昏暝之时,天悄然降雪,初时,雪若碎盐,疏落飘洒,未几,盐屑之雪渐化为轻羽,纷纭翩跹,大片大片自天空倾落而下。
远处的群山仿若盖上了厚衾,唯余淡淡轮廓,恰似水墨画卷的淡墨数笔。
庭院树木的枝柯皆被白雪点缀,恰似梨花盛放,永晏十年最后的昏黄余晖映在其上,泛着清冷的暖光。
乾坤于岁末的飘雪中愈发显得纯粹,雪落簌簌,间或传来犬吠数声,还有户外孩童嬉闹追逐的欢声笑语。
漫天飞雪,肆意飘洒,官舍张灯结彩,院子里梅树枝头的花儿开得疏落,却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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