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从书房里出来,看到了外头落雪,开心地跑了出去,伸出手去接那晶莹的雪花。
“先前还说我澡雪。”跟在她身后的百里昀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笑着望向雪地中的女郎,小声嘀咕,“你不也是?”
林杳回头,看见依靠在门框上的百里昀,狡黠地一笑,迅速搓了个雪球,朝着在门下傻站着的百里昀砸去。
雪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朝着他飞了过去。
百里昀根本来不及躲闪,雪球就“啪”的一声,在他的朱墨色鹤氅上炸开了花,就像是黑暗夜空中一束亮堂堂的烟花。
只一瞬,却击中人心。
百里昀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却勾起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他佯装不在意地拍了拍鹤氅上的余雪,随后迅速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雪,用力搓成雪球,眼神中带着一丝挑衅。
林杳见状,赶忙转身就跑,百里昀却是手臂一扬,雪球就朝着她飞去。
林杳一个侧身,雪球堪堪擦着她的衣角飞过,砸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你耍赖!”林杳叉着腰喘着粗气控诉,“你跟着二哥习过武!我们这样不公平!”
“哦?”百里昀又蹲下抓起了一把雪,边搓便抬头问她,“那你说说,怎么样才算公平?”
林杳指了指他身后的景从和栀年,招了招手,与百里昀谈条件:“他俩,来帮我。”
“行!”百里昀笑了笑爽快地答应了,扭头对他们说,“你们可别对我手下留情啊。”
林杳也不甘示弱,抛着自己手里刚揉起来的雪球,倒颇有些张狂的模样:“百里昀,你可不要大话说早了哦!”
“是吗?”百里昀站起身来,将方才低头时垂坠在身前的鹅黄色发带往后一扬,“那就试试喽?”
林杳一边跑一边弯腰抓起雪:“试就试!谁怕谁!”
“啊啊嗷嗷嗷!”角落里传来了一阵嚎叫,“公子你别就追着我打啊!”
……
除夕夜,将近子时。
书房内烛灯燃得正旺,辟啪地落着蜡油发出轻微的声响。
“怎么二嫂嫂那边还没有来消息呢?”林杳一遍翻著书卷候新年,一边对着一旁习字的百里昀问道。
“定是不会那般容易。”百里昀低着头看着白纸黑字道,“那人定会被藏得很好。”
林杳望向他:“那范畴呢?他年后问斩,你现在把他藏在哪里了?”
百里昀偏过头,看着她极轻地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让萧本为他改了户籍名姓,送他归乡了,至于年后问斩的是另外一个死囚犯。”
“和萧推官一同查案了几个月,那倒是越发没有先前正经了。”林杳笑着说。
“何出此言呐?”百里昀望着她的眼眸,“如何不正经?”
“就是没有那么冷冰冰的了。”林杳也回望着他,“更鲜活了。”
百里昀低着头摇了摇,回头继续拿了张新竹纸。
林杳见他这般,不禁好奇,也从书架旁行至他身旁坐下,揶揄道:“莫不是在写我坏话吧?”
“我哪儿敢?”百里昀提笔蘸墨,声音温润,和往常很不相同,随着话语的起落,笔锋开始在竹纸上游走。
墨汁在竹纸上晕染开来。
“岁晚瑞雪初停,竹影入牖相迎。”
“檐下悬福铃,守岁祈康宁。”
“且行,且行,春信已至荒岭。”
林杳微微俯身,低下眼轻轻将他笔下所写读了出来,声音悦耳,恰似清泉石上流。
读完最后一个字,两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抬眸。
于是百里昀又跌入了那双清澈又灵动的眼眸里。
“原来是写诗啊。”林杳笑说,“不愧是进士及第之人,言辞典雅,意韵绚烂……”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百里昀的眼神逐渐涣散,像是失神了一般。
“我刚才夸你呢。”林杳凑近了他,好奇地问他,“你在听吗?”
百里昀却是立马将手掌横着,遮在了林杳眼睛的前方。
林杳眼前之景霎时消失,她正要拨去他的手掌,却听到手掌的主人深吸一口气低声说:“等会儿。”
林杳正要追问,忽闻钟声响起,面传来一阵“咻咻”之声,紧接着“彭”的一声巨响,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之中。
百里昀和林杳皆是一怔,旋即一同转身,透过雕花的窗棂向外望去,只见黑暗被驱散,五彩的光芒如同破晓的曙光,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继而似繁星般坠落。
林杳跑到窗棂旁跳脚张望,璀璨的烟火在墙上落下各种错落的光影。
大街小巷,万家灯火。
一豆一豆的烛火于纸牖之后幽幽而燃,昏黄光晕晕散开来。
庐舍之中,烛光照彻阖家颜面,家人围坐于粗朴木几之前,虽只是薄酒淡肴,然其情洽洽。
狭巷之内,数盏灯笼于微风之中轻晃,散出柔煦之光。
高门大户宅第间,灯烛荧荧,烛光自雕花门窗隙间透出,隐然可窥见室内笑语欢声,僮仆往来奔走,为新年家宴碌碌无休。
遥远的元安九松寺内,佛灯长燃,值新年之夕,沙弥皆为苍生祈愿。
万家灯火,是老者盼归远游之人的瞩望,也是幼童对新年的懵懂之期。
百里昀起身仰头望着那绚烂的烟花也不禁生出了对未来的期盼,他垂下眼看向窗畔女郎的背影,就像踏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槛,在白茫茫一片中,他看到了向上生长的蒲草。
探州大街上众人都驻足仰头看向烟花,唯有一人驾马逆行。
那人一路行至州衙,而后拿出令牌朝侍卫亮了出来。
是时,雁门关防城墙之上,百里澈居高临下地站立着。
第42章
“二嫂危矣,速来。”
永晏十一年正月初一的这场雪, 落得天地白茫茫的,上下一白,真是干净。
林杳接到传信, 快马加鞭赶到雁门关的时候, 远远的就看到了百里昀立在了城门下。
雪已住,风未定。
她勒住缰绳, 仰头望去, 冰天雪地之间,雁门关被将士围住,仿若与世隔绝的孤屿,大梁军旗于冽风之中猎猎作响。
林杳跨下了马, 却踉跄了几步,在百里昀赶到她身旁来之前先行用力稳住了身形。
“二嫂嫂呢?”林杳胡乱抓住百里昀的胳膊,急切的问道,“她怎么了?她在哪?”
昨日除夕夜,颜禾拿着百里澈的令牌一路进了州衙,急急忙忙就把在看烟花的百里昀请到了外面,只是低声言语了片刻, 二人就驾着马飞奔离开了。
今日一大早,林杳就收到了百里昀从雁门关递来的书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
“二嫂危矣, 速来。”
百里昀望向她的眼睛慌乱地扑闪了几下, 反手拉住了她的手, 轻声道:“你同我来。”
“你是不是在诓我呢?”林杳见他不言语, 突然心底生出了一些荒诞的希冀,“二嫂嫂没事?是吧?”
说话间, 他已牵着她进了军帐。
周遭一下子温暖了起来,炭火燃烧, 毕波作响。
只是这军帐内太过于安静,林杳有些怀疑地朝四周望了望,越过百里昀的身形,看见了坐在床榻旁的百里澈,目光右移,她看到了躺在旁边的颜娩。
“二哥。”百里昀先是朝百里澈行了一礼,才言,“阿杳来了。”
一直呆坐在床榻旁看着颜娩的百里澈这才如梦初醒,无神的双眼恍惚了一瞬间才缓缓向他们二人看去。
他身裹银甲,猩红的披风都未摘下,像是就在这里静坐了许久许久一般。
“觅安……”百里澈又将视线移到了床榻上躺着的颜娩身上,声音很轻很轻,“中了西逻人的冷箭……”
林杳一直吊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还在腹诽百里昀怎将二嫂嫂这伤势说得这般严重,就听到百里澈继续道:“箭上有毒……”
“可有解药?”林杳舒展下去的眉头骤然蹙起,连忙问道,“并非致命伤吧?”
“有解药。”百里澈眼眸低垂,“只是……军中随行的医官说,此毒易解,但觅安体内还有另一种毒。”
“这两种毒单独都好解,但混在了一块儿……”他顿了很久,最后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药石无医。”
林杳听完一怔,她低头望了望安静地躺在床榻间的颜娩,她面容祥和,面色苍白,脸上还有大大小小近十处的伤痕。
“还有一种毒?”林杳感觉声音空远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一般
“我思来想去了许久。”百里昀望向了百里澈,“怕是只能是那次的箭伤了。”
“那次……”林杳喃喃自语。
她记起来了,那次二嫂嫂来州衙,脸上带着箭伤。
出军帐的时候,外面又不知从何时起飘起了絮雪。
“二嫂嫂……”林杳呼出了一口气,才敢继续问下去,“还剩多久?”
“医官说……”他对上了她的眼眸,“就这两日了。”
林杳的心脏猛的一缩,她急切地问道:“是否是这里的医官不行?倘若我们,倘若我们去元安请医官呢?”
百里昀摇了摇头:“陛下对于军中随行医官向来最为看中,若是军中医官看不好,这天下恐怕也不会再有人能医治了。”
这种感觉真难受,没有办法去形容。
此时此刻,她在倒数着二嫂嫂的生命。
与她幼时失去自己的爹娘不同的,不是戛然而止的,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有缓冲的。
但是这缓冲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压抑着,而是沉重。
是不能在此时此刻为她大哭一场的,是要强颜欢笑的。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在为她准备丧礼,也会有人为她写着歌功颂德流芳百世的悼词。
百里昀心里也特别不好受,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大梁人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只能谈生不能论死,从来都是对死亡讳莫若深,从未有夫子会教导学子在面对生离死别时该怀着怎样的情绪。
今日过去了,明日过去了,好几日过去了,好几月过去了,甚至好几年过去了,世间的一切都不会变,但有些人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人生里。
当反应过来,就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记忆中的模样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林杳缓缓地瘫坐在了一旁的木阶上,周围闹哄哄,白濛濛,她看不真切。
百里昀立马蹲了下来,同她低声细语道:“地上凉,还是站起来吧。”
林杳向四周看了看,见北风萧瑟,有不少受伤的士兵被搀扶着,她低头看向面上的那双眼睛:“昨夜禾将军前来寻你,是因为雁门关发生了战事?”
百里昀低垂的眼眸抬了起来。
昨日晚间,百里澈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城门之下密密麻麻的西逻军队,声音宏厚地说:“除夕之夜,本该阖家团圆,百里实在不知赫连将军带这么多人来我大梁雁门关所求为何?”
城门之下,西逻将领冷喝一声:“百里将军,你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可看清刀下之人是谁了?”
言罢,那将领伸手指了指在马旁被人挟持住了的一青衣女子。
百里澈微微眯了眯眼睛。
旁边的一位将领垂首看了看,旋即低声紧张地说:“将军,这是颜将军!”
百里澈紧紧握住手中的那柄长缨枪,关节微响。
颜娩身单影只,狂风卷其发丝,衣袂飘飞,似乎是感知到了来自城墙之上那道炽热又杂糅的目光,二人隔着风雪遥视。
“赫连将军。”百里澈冷笑,“你擒我大梁将士,还至雁门关要挟百里,怕是怎么说都师出无名吧?”
“师出无名?”那将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长啸了几声,这才说道,“颜将军在我西逻境内被捕,说出去,倒还是你们大梁不占理吧?”
“此话可笑至极!”百里澈也哈哈大笑了几声,“西逻与我大梁,向来都是可随意出入两国边关,如何你西逻人来得?我大梁人来不得?”
“你莫要强词夺理,咄咄逼人!”
“强词夺理也得是我有理,方能夺理,咄咄逼人也得赫连将军是人,方能逼人。”百里澈昂了昂头,“是赫连将军自己失了理,自己不做人,故而才哑口无言,如今怎的怪起了百里?”
“你们大梁人就嘴皮功夫厉害。”姓赫连的西逻将领不屑地笑了笑,“我们西逻与你们大梁不同,我们向来心直口快,今日我便告诉你我的来意,你若还想要你的夫人,便拿雁门关来换!”
“休想!”
百里澈话还没喊出口,就听到城门之下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
“拿我性命换雁门关?”颜娩冷冷地斜睨着那将领,像是看废物一样,“就是那十个百个我,也换不来雁门关!”
“赫连端。”她冷笑一声,“你真是蠢到我了。”
赫连端看了眼站得笔挺的大梁女郎,坚若松柏,不可动摇,气血一下子涌上来了,抽出剑就向下一指,直指咽喉,须臾细密的血珠在她脖子上氤氲了出来,百里澈双手一紧。
“杀呀。”颜娩不屑地笑了笑。
赫连端这时理智才回笼,冷哼一声:“激我?”
颜娩却是丝毫不惧,转向他的剑步步逼近,赫连端逼不得已深吸一口气将剑收了回去。
“赫连端。”颜娩虽是仰起头看他的,神情却满是睥睨之感,“你这是擅自行动吧?”
见他眼神不再那么坚定,颜娩笑了笑:“你可知,若是你在雁门关与我大梁将士打了起来,不论你胜了,或是败了,回去之后,你都得身首异处。”
赫连端犹豫了,他确实是擅自行动,他不如另一位贺兰锐将军会说好听的话哄圣上舒心,他承认自己心直口快是个大老粗,故而许多战功都被那贺兰锐抢了去,他心中不平愤懑,布局了这么久,为的就是今日一举夺下雁门关,好回去证明自己,怎能三言两语就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女子灭了锐气,动了军心!
“你说了不算!”他恶狠狠地对颜娩啐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对城门上的百里澈喊道:“百里将军,你夫人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我颜娩是死是活,我说了才算!”颜娩双眼抬起,杀气毕现。
“若雁门关失守,则我探州百姓定遭西逻蹂掠,致使黎庶流离。”
她嘹亮的声音自低处向高处传去,百里澈听得一清二楚,他心猛然一沉。
“若今日失守,不知将来几许大梁将士血洒此地方能收复!”
“是故,雁门关关乎大梁尊荣,关乎苍生宁谧,岂能因我一人而辍之?”
她朝城墙上的百里澈笑了笑,也不知他是否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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