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之内,草木葱葱,孙暨急慌急忙地跑了进来:“大人!”
“何事?”百里昀提笔悬着的腕一顿,“气喘匀了再说。”
孙暨喘了几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才说:“大人,街上都传遍了,说您办案乖谬,无端疑忌朝廷臣僚!”
百里昀听完,松了一口气,继续低头写字:“我还当什么呢,今日早朝便听到了。”
今日卯时,同平章事韩检就这坠楼一案在朝堂上对他进行了弹劾。
“刑部百里侍郎,就坠楼一案而言,并未专注于案情本身,反去追查那陈年旧案,此乃偏离办案正道之举,致坠楼之案迁延难决,于朝廷声威有损。”
韩检为人耿介,百里昀在幼时就听到了关于韩相的传闻。
百里退是这样评价韩检的:“观文之于圣上,恰如魏征之于太宗。”
一把年纪的韩检站得笔直,面庞方正,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明亮而坚定,犹如苍松:“众人皆知,扶玉娘子坠楼一案与邓公公脱不了干系,百里侍郎,敢问你迟迟不查邓公公,为何?”
“是怕了吗?”
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百里昀向前迈出一步,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朝堂之上被无限放大。
他说:“臣,不怕。”
“恳请圣上多给臣一些时日,我定查明真相!”
沉稳有力,不卑不亢,清越而不失朗润,如竹间清风,铮铮然有穿林打叶之势。
“不是啊大人!”孙暨替他打抱不平,“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人家怎么说。”百里昀满不在意地搁下毛笔,“你去把赵康寻来,我有话问他。”
赵康来的时候,看到百里昀在看一张画像,见他来了,朝他招招手:“来了?过来看看这画上之人你是否识得?”
赵康应声看了过去,却是在看到的一瞬,全身一僵。
一直观察他神态的百里昀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踱步至他身旁,问他:“为何瞒我?”
“属下不懂。”
“那日,你并非路过樽楼,而是特意上了樽楼。”百里昀没有理会他的懂装不懂,“你与扶玉娘子商议了什么?她为何一跃而下?是你所逼迫的吗?她体内剧毒是否也是你的手笔?”
一连串的问题将赵康问得血色全无,他强装镇定:“不是,我没有。”
百里昀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他:“别一直绷着,你同我说,指不定你想做的事情我能帮你。”
赵康一愣,竟一下失语:“大…大人,你……”
“跟了我这么久,你没发现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吗?”百里昀缓步回到了书案前,“我最看不得冤假错案了。”
赵康没有言语。
“不说是吧?”百里昀挑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替你说。”
“你想帮扶石翻案。”
赵康向来冷淡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哦不。”百里昀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面上却是不显,“是扶玉娘子想。”
赵康紧握着的手突然一松,随后一笑,像是脱力了一般:“还是被大人看出来了。”
“大人如何看出来的?”
“我猜的。”百里昀坐了下来,笑着说,“我刚还怕你不承认呢。”
赵康一瞬间哑口无言。
“可是大人,你明明可以怀疑是我杀了扶玉娘子,为何却只怀疑我想替扶石翻案?”赵康深呼了几吸,才问出来。
“你没有理由杀她。”
“我有。”赵康反驳,“比方说,我和扶石关系特别好,但是想为他翻案却苦于没有门路,于是想利用扶玉娘子的死把你引导到扶石一案上。”
“哪有你这样的人?”百里昀哭笑不得,“上赶着替自己招揽罪名?”
直到散衙之时,赵康才从百里昀那里走了出来,他右手握在刀柄之上,看着即将落下的日头,左手伸过头顶,轻轻抚摸了一下阳光最后的余温,喃喃道:“扶玉阿姐,你本浣衣女,为了扶石阿弟一案进宫做了伶人,若是早些知道新来的大人这般好,你就不必铤而走险了,百里大人定会还扶石阿弟清白,你们放心,只愿来世,你们都好好的。”
回府刚下马车,百里昀就看到了林杳立在了侍郎府门口。
她今日着了一身曲尘色的衣裳,如初生柳叶般,肩角处绣以竹纹,一侧交领为鹅黄色,一直曳至裙摆,一眼便让人想到了橙黄橘绿,朗朗新秋。
“大人回来啦!”看到百里昀下了马车,林杳立马迎了上来,跑起来的裙摆像是飞舞的蝴蝶。
百里昀不动声色地别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景从见状,默不作声地牵着马车去了马厩。
林杳见他别过头,又蹦到了他眼前,高举拳头于他眼前,眼睛亮闪闪的:“你猜,是什么?”
百里昀沉默了。
搞什么?她是忘了他们还在闹矛盾吗?
第10章
“松竹为骨,青锋出鞘”
“无聊。”百里昀看了一眼就别过眼,慢悠悠道,“不猜。”
林杳也懒得哄他,拿出他的一只手,直接把自己手中之物“啪”的一下拍到了他的手掌心上。
是发带。
原本卷好的发带一下子失去了握力便轻飘飘地散开了,在它即将被风吹走之际,百里昀突然握住了它,手向后一背:“难看死了。”
鹅黄色的发带在他身后随着晚风晃来晃去,这颜色与她交领一模一样。
林杳扬起了笑脸,偏了偏头:“那百里大人,你消气了吗?”
成婚两年,林杳还是了解百里昀的,不论什么样式什么颜色的发带,他都爱,但是嘴硬。
百里昀对她有偏见,她又是个管不住嘴巴的,每次把他惹急了,都是先躲他躲个几日,再给他挑些小礼物,最后再真诚认错。
只是一般认错这一步实在困难,因为这时候百里昀就会揪着她的错处句句紧逼,非要问她个所以然来。
林杳知道,他是想要侧敲旁击,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这些天我细细想过了,每日都三省吾身,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保证,往后我绝对不会这样了。”见百里昀没有言语,林杳非常真诚地保证,“百里大人你行行好,就原谅我吧!”
百里昀不错眼地看着她那张满怀期待的脸,提步越过了她,在林杳看不见的地方,唇角一抿,露出了一抹笑容。
林杳愣在原地,低下头琢磨,这是还在生气?
没想到那道绯红色的身影回过了头,挑了挑眉目,缓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气?我何时生气了?”
林杳惊愕地抬头,原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同她据理力争,再威胁她几句,听见这话,一下子愣在外头,原本思量好的一大堆说辞一瞬间全堵住了,不上不下的,还怪难受的。
百里昀只轻飘飘看了一眼,就及时地收回了目光,提步往里面走去:“跟上来,同你说说坠楼案的进展。”
林杳盯着前方那道茂林修竹,这么轻易得到了想要的,心里倒是有些踌躇了,磨磨蹭蹭不敢跟上去了,不知道百里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若是不来,便没有机会了。”
百里昀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头也不回地丢下了这句话。
林杳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了,提摆就追了上去:“来!我来!”
裙裾飞扬,佩环叮当。
翌日清晨,林杳终于又心满意足地坐上了前往刑部的马车。
“我有一个比较蠢的问题,可以问吗?”林杳看着坐在摇晃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百里昀,悄声问。
“知道蠢。”百里昀眼皮都不抬一下,“就别问了。”
林杳哑口无言。
“你还是让我问一下吧。”沉默了半晌,林杳还是忍不住问。
“问。”
“现在案情已然很明了了。”林杳说,“赵康全部都交代了,这个案件已经没有仍何疑点了啊,为何不结案?”
扶玉娘子坠楼一案发生当日,赵康得知百里昀已然入京便快马加鞭来到了樽楼。
扶玉娘子得知消息,饮下毒酒,一跃而下。
之所以饮毒酒,按照赵康的说法,一是怕坠楼坠得不彻底,二是可以将此罪名挂到邓公公头上。
赵康作为督捕,协助百里昀破案,并按照和扶玉娘子所约定的,将案件引到扶石旧案上来,以此来替扶石翻案。
“你不通律法,说了你也未必能懂。”百里昀说得直白。
“万一呢!”林杳皱起眉头,“你且说说。”
“行。”百里昀睁开了眼睛,直接问,“你可知刑部管什么案件?”
此刻他心想,林杳定是答不上来,到时候再乘机挖苦她一番。
“详断死刑,覆核已决案件,昭雪旧案。”林杳答得飞快。
百里昀听完,心里惊讶,面上却不显地扫了眼林杳:“说得不错。”
百里昀顿了顿,接着说:“那这扶玉娘子坠楼案,最开始被怀疑是谁作案?”
“邓公公。”
林杳刚回答完就发觉了不对劲:“ 此类案件应该移交大理寺,而非刑部。”
“倒还是可塑之才。”百里昀难得地夸了她一句。
林杳这时却没心思听这话,只是瞧着神色悠闲的百里昀,认真道:“除非那元安府的李大人,从一开始就料到你会查到扶石一案!”
“赵康他撒谎了!”林杳恍然大悟,“他和李潜勾搭在一块儿啦?不应该啊!”
两人对视片刻,百里昀突然叹了口气,笑了笑:“赵康没撒谎。”
“我也觉得他不会撒谎,之前之所以对你欺瞒,是因为还不信你,且他所行之事,皆为正义之举,他应当不会这般。”林杳喃喃自语,说完似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为何会这般凑巧?大理寺的案件来了刑部,查着查着发现确实是归刑部管的案件?”
“我本怀疑是李潜看我新官上任,想要给我个下马威。”百里昀低头把玩着腰间玉佩,低沉着声音说,“可是家宴那日,我爹同我说……”
“子书。”百里退面色凝重,“你可知,是谁向陛下请令,调你回京?”
百里昀犹疑地摇了摇头。
“参知政事,查松年。”
百里昀自然是知道他。
永晏八年春闱主考官查松年,曾以“松竹为骨,青锋出鞘”八字称颂百里昀清直守正,书生意气。
可是讽刺的是,先前称赞他的人如今已然结交朋党,于朝堂之上翻云覆雨了。
百里昀突然感到周身一凛,孟夏之际,却是一股寒意席卷全身。
“爹……”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查参政他……”
“冲我来的。”百里退乐呵呵地说,“他定会寻你的过错,送我些罪名。”
百里昀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乐呵的。
林杳听完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呆愣愣地说道:“那他是不是要开始揪你过错了?”
“已经在揪了。”
可不是已经在揪了吗?扶石旧案,牵连甚广,耿介如韩相,虽未出现在访客名册之上,却也觉得他百里昀此行不妥,被查松年当了先行的第一支箭,狠狠射向百里家。
“那怎么办?”
弄清现在局势,林杳一瞬间慌了起来,这别她还没开始查她父亲一案,就自己先送了脑袋啊!
“怕了?”百里昀目光凌冽地掠过少女的面庞,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
“这谁不怕啊?他们随意寻个理由把你弄进去,你还有出来的机会吗?”林杳嘴比脑子快,先一步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之前不是说图我吗?”百里昀慢悠悠地,气定神闲地说,“怎么?现在不图了?”
他很满意地看到她的神色由惧怕转为无措。
他冷笑一声,不甚在意地说:“要我说……”
“你要是真有所图,早日说出来,或许在我受牢狱之灾之前,我还能帮帮你呢”
又诈她。
林杳笑眯眯地发誓:“夫君,我就图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百里昀一顿,没有说话,懒洋洋地闭上了嘴。
廊庑下的几盏廊灯泛着昏黄的光晕,落在青色石板上,四下一片安静。
林杳悄悄地上了台阶,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百里昀在黑漆漆的书房门,口身子轻轻地倚靠在那门框上。
林杳被吓了一跳,却听见夜色中百里昀那双眸子带了笑,透出了几分耐人寻味,又胸有成竹的疑惑,眉目轻轻佻着:“夫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啊?”
林杳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呆了一瞬,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抬脚就要走:“睡!睡!我这就去睡!”
“夫人。”
懒散不成调的声音又响起了,下一刻,他说:“你走反了。”
百里昀倚在书房的门框上,神色淡然地看着林杳落荒而逃,轻哼一声:“对刑狱之事这般上心。”
景从从门后面探出头来,问道:“公子,吹灭的蜡烛可以点了吗?”
“点。”
书房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公子,你刚那句对刑狱之事这般上心是什么意思啊?”景从问道。
百里昀对着林杳离去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喏,你少夫人刚想来找刑狱类的书籍。”
“你如何知道的啊?”景从好奇,少夫人还没找呢,公子怎的就知道了?
“这你别管。”百里昀懒得解释。
显而易见,早晨吓唬了她,晚间她便会想着来找找是否夫妻一体,都要受牢狱。
说到底,是不想与他共苦。
就这样,也好意思说图他?
“不过公子。”景从皱着眉头发问,“先前没发现少夫人对刑狱之事感兴趣啊?怎么到了元安就感兴趣了呢?”
“莫非!”景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百里昀偏头看他,景从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依我之见呐,少夫人看上了你刑部侍郎的位置!”
百里昀脸上出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他朝他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早就和你说了,多读些书吧,书可医愚,我这书房的书你全都可以看。”
“可是公子。”景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我不喜欢读书。”
“所以才猜得如此离谱。”百里昀恨铁不成钢。
“口口声声说要多读些书,那少夫人刚才跑过来寻书,你为何不让她看书?”景从不服气地问。
“我何时不让了?”百里昀挑眉,“我又没不让她看,她自己话也不说就跑了,这也赖我?”
“可是公子,我有一点不理解。”景从懊恼地说,“你总是人少夫人对你图谋不轨的,我看她一不图你钱,二不图你色,思来想去也只是图你的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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