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赵明州轻轻点了点头,“以后每一年,我都会将抚恤金送到这位姑娘家里,同明州军的烈士一样,我们不会忘了她的。”
正在划船的郑成功微微垂头,看向赵明州。许是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赵明州冲郑成功酸涩地笑了笑:“希望国姓爷不会嫌我手伸的太长。”
郑成功沉声道:“有赵将军记挂着,是这个丫头的服气。”
船上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齐白岳始终没有将目光从女尸身上移开,直到赵明州将一块厚毯子披在他背上。
“白岳,吓着了吧?”
齐白岳没有回答,只是又执拗地问了一遍:“阿姊,她为什么会死了呢?”
“每年死在海里的海女有千千万万,有被水流卷走的,有被海兽吞掉的,有为了多采一颗宝珠硬生生在水里憋死的……很多很多……”曹岁摸了摸那位海女还有些柔软的面部轻声道,“这位姊姊应该是不熟悉这边江底的环境,被水草缠了脚。等到人没力气挣扎了,气息也散了,反而就漂上来了。”
“小哥哥,你拼命想要救她,她会记得的。”
曹岁蕴着泪光的眼睛凝在齐白岳的脸上,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齐白岳仿佛被刺了一下,迅速转过脸去,嘟嘟囔囔道:“我不用她记得,我只想知道她怎……”
他的话没有说完,赵明州抚在他头顶的手止住了齐白岳尚未消散的怨气,他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缩在赵明州身旁,不再言语。
很快,一名海女牺牲的消息和寻到财宝的喜讯同时传了开去,所有人都被这两件事情砸中,面上喜忧参半。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明州军给牺牲的海女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海女瘦削的身体被明州军的军旗包裹,如同一件火红的嫁衣。
有的海女提议将这位牺牲的姊妹就地水葬,可赵明州和郑成功都认为应该将这女孩儿的尸体还给她的家人,停灵三日后烧成骨灰,再随大军返回鼓浪屿。
不过好在,曹岁已经成功找到了沉船的位置,明日开始就进入大船清淤与宝物打捞的工作,只要进展得顺利,这位海女姊妹也不会同自己的家人分开太久。
是夜,齐白岳难得的没有在赵明州的军帐附近转悠,而是顺着小径来到靠近山坳的僻静处。
“口令!”齐白岳的脚步声显然引起了暗哨的警觉。
“咖喱鸡饭。”齐白岳道。
“是齐小将军啊!”暗哨的声音瞬时温和下来,“这么晚了,小将军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今天白天死的那位海女。”齐白岳没有隐瞒。
“哦,那位姑娘的尸身就停在南边的帐里。”
齐白岳点头道谢,转身欲走,却又止步问道:“今天还有别人来看过她吗?”
声音怔了一下,缓缓道:“今天晚饭时候,明州阿姊去看过一次,再就是小将军你了。”
“多谢。”
齐白岳说不准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他与那位海女素不相识,甚至除了今日在船上见过她的尸身之后,他都无法准确描摹她的长相。可齐白岳却隐隐觉得,他与这位过早逝去的海女姊妹有着相同的境况。
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赋予他的敏感――一种被狩猎的预兆。
齐白岳无法准确地推断出这种危机来源于何方,可就如同那日华夏出发泉州之时,他也曾因这种预兆半夜惊醒,却最终错失救援的良机。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敷衍以待。
齐白岳缓缓掀开沉重的帘帐。
第132章
江口沉银(七)“放开我!”齐白岳回……
帐中除了一张竹床外空无一物,竹床上停放着那位海女的尸体,尸身上盖着干净的麻布,随着钻入帐篷的凉风一起一伏,仿佛麻布下的躯体仍在呼吸一般。
齐白岳缓步走了进去。
掀开覆着的麻布,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孔再次出现在齐白岳面前。齐白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始终抓不着重点。他不是仵作,就算觉得有问题,也不能仅凭想象推断结果啊……也许,如果那个红毛医生在这儿,会发现些什么……
齐白岳用力摇了摇头,驱散掉自己想要求助于人的想法,再次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海女的脸上。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呢?
临江的月色总是格外通透,让整个营帐都浸在乳白色的月光里,齐白岳注意到,海女的发髻上残余着一丝干透的水草。他记得曹岁说过,这位海女极有可能是不了解江底的情况,反而被水草缠住了脚,最终窒息而亡,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他抬起手,挟住那片狭长的草叶,想要丢弃那自然的凶器。
手指顺着颅脑的弧度向下,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
齐白岳轻轻按了按那海女形状圆润的后脑。
――咦?
他抬起空闲着的右手,摸了摸自己后脑相同的位置。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齐白岳再无犹疑,连麻布都忘记盖上,飞快地向外跑去。
***
布鲁斯在寒风凛冽的江岸上忙活了一天,此时已经累得上眼皮打下眼皮,双腿都打晃了。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取出咖啡豆,用借来的药磙研磨了一阵,放在鼻子下珍而重之地嗅了嗅。虽然掺杂着些许陈皮的味道,但几经辗转从荷兰带来的咖啡豆,依旧是香气扑鼻。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烧一壶水,给自己冲上满满一杯咖啡,度过一个美好的――
营帐被猛地掀开了,一个人影立在营帐外,刺骨的江风倒灌而入,散碎的发丝也随风浮起,如同水母的触手簇拥着那张苍白阴冷的脸。一股难言的诡异感冲击着布鲁斯的心,他的手一抖,刚刚碾好的咖啡粉撒了一地。
齐白岳哪还在意布鲁斯一脸见鬼的表情,掩好帘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布鲁斯身旁,压低声音道:“我有事情问你。”
布鲁斯对这位天煞神的恐惧由来已久,只能诺诺点头,可怜兮兮的拍了拍裤子上
沾着的咖啡粉,老老实实站定听齐白岳吩咐。
“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了吗?”
布鲁斯赶紧点头。
“若是被第三个人知晓,你记在我帐上的人头就――”齐白岳以掌做刀,在脖颈上横向一划,威胁道。
布鲁斯的喉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态。
齐白岳见前戏已然做足,方低声道:“我问你,人的后脑在什么情况会呈现一种类似于气泡鼓动的感觉?”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摸向布鲁斯的后脑,布鲁斯想躲又不敢躲,双拳紧握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就是这个位置,按下去会有轻微的响动。”
布鲁斯满头大汗地思考了一下,小声道:“齐小将军说的这个位置,在我们的医学体系中叫做枕骨大孔,是人体非常脆弱的部位。如果按压会有气泡鼓动的感觉,应该是皮膜分离了。”
“皮膜分离?”
“嗯,就是说这个位置受伤了,比如重物击打啊……”
齐白岳眉毛凌然挑起,瞪视着布鲁斯:“你是说,如果生前遭到重物攻击,死后就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没有见到患者,我目前也只是揣测,可是……你刚刚说生前?这……这人死了吗?”
齐白岳懒得再与布鲁斯废话,一探手捉住他垂着的手腕,扯着他就往营帐外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就这样,布鲁斯被小了他十岁的少年拉扯着一路飞奔,另一只手拼了命地拽着自己的睡裤,叫苦不迭。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和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奔,倒显得他们古怪的穿着也正常了许多。
“这是怎么了!”齐白岳拦住一个端着水桶的女兵问道。
“回将军,南边走水了!”
“什么!”齐白岳也没空再拉扯布鲁斯这个拖油瓶了,只回身喊了一句“跟好了”便追着人群发足狂奔。
距离起火点愈近,齐白岳心中不详的预感愈甚,等看到那座熟悉的营帐之时,齐白岳几乎是想也没想,转身抢过一名女兵的水桶,就要往熊熊燃烧的帐子里冲。
突然,齐白岳腰上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拦腰捞了起来:“小将军稍安勿躁。”
“放开我!”齐白岳回身就是一个肘击,被郑成功稳稳挡下。郑成功微微一挑眉,没有对这个少年出手,而是从容地将他推给了刚刚赶来的赵明州。
郑成功的选择是对的,炸毛的齐白岳瞬间偃旗息鼓,只是双眼还不甘心地瞪着烧红了半边天的营帐。
“有人受伤吗!”赵明州一手揪着齐白岳的后领,一边急切地向救火的士兵们询问。在得到大家都毫发无伤的答复后,赵明州方才长舒一口气。
“营帐中只有那位死去的海女,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郑成功道。
闻言,赵明州疑惑地看了看齐白岳,但见他发丝凌乱,面色苍白,心中不忍,劝道:“营地已经暴露了,今日凌晨就得转移,既然人都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
齐白岳没有说话,只是梗着脖子盯着营帐的方向,仿佛赵明州只要一松手,他还会不顾一切的冲进去。
赵明州拿他没办法,手上也不敢松劲,转身询问驻防在营帐附近的暗哨:“怎么会起火呢?今天除了我还有谁来?”
那名暗哨噎了一下,小声道:“还有……”
“还有我。”齐白岳道。
赵明州自是不会疑心齐白岳,只当他是没有救成那位海女心中过意不去,这才耿耿于怀,便例行询问道:“白岳,那你来的时候注意到营帐里有灯火吗?或者,你来去的路途上还碰到过旁人吗?”
“没有。”
“圣女大人,我跟――”布鲁斯刚想搭话,齐白岳剑一般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让他把所有的疑惑都咽回到肚子里。
赵明州想了想,和郑成功对视一眼,叹道:“想来的确是意外了……国姓爷,救火的事情就交给明州军,你安排海女姊妹们抓紧收拾,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换地方扎营。”
郑成功一扬眉:“这么说,赵将军已经选好了扎营的位置了?”
赵明州自嘲地笑了笑:“狡兔三窟,就是为这种事准备的。”她拍了拍齐白岳紧绷的肩膀,硬生生将他还盯着大火的脑袋扳了回来,“你跟着国姓爷,要乖。”
直到确认齐白岳顺从地点了点头,赵明州方才松开了手,任由他走到郑成功的队伍里。她心中琢磨着安营扎寨的琐碎事务,并没有注意到齐白岳被发丝掩着的眼神,冰寒入骨。
第133章
江口沉银(八)不是,你干嘛了啊!?……
虽然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可第二日的打捞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在经验丰富的海女们面前,无论是郑成功还是赵明州都得退居二线,尽可能地听取海女们的意见。
“姊姊,这个绳子不行,顶多坚持两个时辰就得崩。”此时,曹岁正在认真地检查着装备。
“这绳子可经造了,我们那儿都拿这绳子拉大石板呢!”张翠娥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曹岁使劲O了O绳子,将半截绳子泡进水里认真解释道:“姊姊说得没错,这种绳子的确是坚韧,可泡过水就不行了,你瞧,一沾水这质地就松了,可经不住拉拽了。”
张翠娥顺着曹岁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恍然道:“还真是!那怎么办,要不我这就派人去寻?”
“不用,我看船上有合用的绳子,我带姊姊去取。”曹岁小大人一般牵起张翠娥的手往船上走去。
不远处,两道聚集在曹岁背影上的目光撞在一起。
赵明州有些尴尬地冲郑成功笑了笑,这些日子,她总是控制不住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瞧,若不是性别在这儿摆着,只怕要被当成登徒子逐出去。
“小姑娘有两把刷子哈!”赵明州道。
郑成功不置可否地冲赵明州笑了笑,笑容里却多了另外一种意味。
最开始,他的确是觉得那个叫曹岁的丫头和赵明州很像。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势,都远远超越她本身的地位和局限。可是数日相处下来,他反倒觉得她们不同了。
赵明州太纯粹,如一点星火瞬时燎原,所有人都在她的激励甚至裹挟下,奔着同一个目标一往无前。在那片炽热中,人们往往会忘记自己最初的那点小心思,下意识地去服从更宏大的利益。
而曹岁,虽然也有赵明州火焰般地外在,但实际却更像燃烧过后的烟。
对于这两人的碰撞,只要不有损大局,他倒是乐观其成。
而另外一个人显然不这么想。趁着众海女们忙着从江底打捞财宝,赵明州无暇他顾,齐白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向着昨夜里失火的营帐出走去。
虽然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昨夜的大火是一场意外,可他却始终难以释怀。
他刚刚发现那位海女的真实死因,没到一柱香的功夫,营帐就燃起大火,把证据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怎么可能是巧合?这背后定然有一双眼睛暗暗窥伺,定然有一双手预借机翻云覆雨。
明州军撤离的动作总是干脆利落,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被烧黑的地面已经用黄土进行了填埋,其上还附着了草皮,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齐白岳蹲下身,用手仔仔
细细地在草丛间筛查着。
哪怕是再仔细,可毕竟是夜间作业,总会遗漏些什么。
昨夜他一夜未睡,想要将自己推断之事告诉阿姊,可到了帐篷外却犹豫了。
他太了解赵明州的性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要么不查,要么一查到底。而现在,她被一个小丫头迷得昏头涨脑,绝对不是彻查的时机。那就不如他自己动手,把板上钉钉的证据拍到阿姊面前。
想即此,齐白岳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几乎整张脸都钻进了草丛里。
齐白岳的鼻子像猫儿般皱了皱,感觉鼻端隐约传来一股独特的气息。不同于烧灼后呛人的烟气,那味道并不让人厌恶,反倒隐隐带着甜。他轻轻掀开遮掩的草皮,扫开覆土,捻起一撮灰烬贴近鼻端细嗅。
的确是甜的,如同熟透的葡萄一般,带着酒香的甜味儿。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焦糊味儿!
齐白岳跪在地上,用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膝下的土地,指尖似乎触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什,齐白岳如获至宝,也不在乎泥土沾染衣裳,双手并用地刨了起来。
“这是......什么呀?”
齐白岳拿着一坨黑漆漆的东西在阳光下对着看了又看,凭借他有限的想象力,实在是猜不出这已然烧成焦炭,扭曲变形的物件本来的模样。只有一点能够确定,这物件上的甜味儿是最浓的。
齐白岳将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接着趴在地上翻找起来。
又找了半个时辰,齐白岳差不多把周边的地皮都翻起来寻了一遍,方才作罢。而那块黑坨坨,便是他今天大动干戈唯一的收获。
63/86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