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浅滩,江水变得愈发浅白而湍急,岸边随风摇荡的芦苇丛如同一只苍白的大手,不断拉扯着船身的速度。小船尚且如此,李定国所在的大船就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吃水太深,大船速度骤减,只能不断抛出火球,射出箭雨。可是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远,这两种手段更像是一阵有一阵愤怒而无奈的叹息,并不能对运输船队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眼见着运输船队越跑越远,原本惫懒地趴在船舷上的刘文秀直起了身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他盯着那如同南去的大雁一般排成队列冲入芦苇丛的船队,眼光灼灼发亮:“二哥,咱们绕过去堵她们!”
李定国饶有兴味地看着斗志盎然的刘文秀,笑道:“三弟,你这变化也忒大了些,方才不还说孩子戏言信不得吗?”
刘文秀双手撑在栏杆上,目光分毫不敢从船队的尾巴上移开:“这可不一样,不信归不信,斗法归斗法。小朝廷多少年没出过这号人物了,临危不乱,配合默契,连这船队的阵列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最有意思的是,被咱们逼到这步田地,她竟然还不反抗……二哥,你说她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在船上。”背后传来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回答。
刘文秀和李定国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小海女迎风而立,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有着超越她年岁的异样的成熟。
刘文秀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倒是李定国认真问道:“小丫头,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这位赵将军视你如亲姊妹,挂心着你的安全不敢对抗,那你为何还要这般‘回报’于她呢?”
曹岁冷冷地看着远方的运输船,从齿缝间吐出一句:“她把我当亲人,可她也的确杀死了我的亲人,我为何不能这般‘回报’于她。”
李定国闻言怔了怔,继而长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刘文秀笑了:“这样说来就更有趣了。”他把目光从曹岁的脸上移开,重又关注起前方的船队。船队依旧在浅滩的保护下疾驰,而指挥船却放弃了无止境地追逐,转入了另外一条航道。
冲入全新的水域后,因为水深骤增,指挥船的速度也迅速提了上来,指挥船与运输船队之间只相隔一片零星分布的江渚,江渚之上长满了雪白的芦苇,随着江风悠悠摇荡。偶有被风撕扯下的芦花飘向江面,很快就被船队掀起的白浪吞噬了。
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影影绰绰地显现在江渚的另一边,船身两侧的木轮拼尽全力转动着,船上的货物堆积如山,隐约可见有人影在扑打着货物上的余火,而随着指挥船的不断加速,人影愈发清晰起来。
一个火红的身影冲入了刘文秀的视野。
刘文秀勾了勾唇角,精神抖擞地昂起了头:“还好来之前换上了鱼鳍撞角。”
他的声音不大,却把李定国吓了一跳:“三弟!果真要如此吗,那赵将军毕竟是名女子,还是生擒更为……”
刘文秀笑出声来:“二哥,你当真认为那赵明州是能被生擒之人吗?我研究过她所有的战法,没有一次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一次。既然她这般喜欢搏命的打法――”笑容溢出刘文秀狭长微挑的眉眼,显得格外舒展温柔,“我们自然奉陪。”
笑容敛去,刘文秀将长臂在空中一挥:“全力加速,撞上去!”
众船员奋力挥桨,指挥船如同被大力抛出的战矛,向着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飞驰而去!
近了,更近了,近到刘文秀和李定国能够清楚地看到赵明州的表情。
那女人同传言中惊世骇俗的美貌毫不沾边,却偏有一双格外明亮夺目的眸子。那双眸子在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脸上轻轻扫过,颧骨上的肌肉微微上扬,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同脸上被烟火熏呛的脏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黑夜之中陡然劈开的一道闪电。那笑容逐渐放大,带着野生而散漫的狡黠。
刘文秀怔住了。
下一瞬,赵明州双手急翻,一杆三眼铳不知何时就握在了手中!
“就是现在!”刘文秀听到赵明州朗声喊道。
“砰”!一朵夺目的枪火在他眼前炸亮,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向李定国扑去,同时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接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刘文秀和李定国双双翻倒在地,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然而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只能听见空中传出两记如同鞭子挥舞的脆响。
“啪,啪!”
第139章
江口沉银(十四)因为她是赵明州,是……
刘文秀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从哪儿连接的粗壮缆绳应声而断,缆绳的断头在空中剧烈地抽打了数下,随后不甘心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还不待他疑惑,船头处传来一股巨震,急速行驶的指挥船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滞空感,紧接着船尾高高扬起,又狠狠拍向水面。
所有人皆猝不及防,惊叫声、呐喊声、撞击声、滚动声响成一片,刚刚爬起来的李定国又被一名船员撞倒,极为狼狈地滚到船头,狠狠撞在桅杆上方才停下。
刘文秀在翻滚过程中抓到了一段缆绳,想要止住自己下滑的力道,手心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大片掌心的皮肤被缆绳磨破,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他无暇看顾自己的伤口,拼尽全力调整好身体的平衡,扒着船舷向江面上看去。
此时,指挥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地横在江面上,船头高高翘起,不仅自己寸步难行,更是将后面的船队挡得严严实实。而与大船底部相接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升起十数根矮钝的巨大木桩,如同潜伏在江底的巨鳄,一口咬住了指挥船的龙骨,将它牢牢固定在原地,动不得分毫。
刘文秀怔怔地看着那江水中的暗桩,良久,朗声大笑。
“好个赵明州!”
怪不得她在极度的劣势下仍然不肯反抗,怪不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仍然能露出狡黠的笑意,原来她早已布置好了水下的暗桩,只待两船交错之际,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缆绳打断,将急速飞驰的大船硬生生逼停!她猜到了自己不肯落后,奋起直追;猜到了自己为了弥补大船在浅滩上的劣势,会选择另外一条航道;甚至猜到了自己会利用船头的撞角,妄图给予运输船致命一击。
她竟然……都猜到了!
他一直以为此行乃是瓮中捉鳖,却不料自己的才是天罗地网中的麻雀,妄图追捕振翅翱翔的雨燕。
有趣,实在是有趣!
与刘文秀棋逢对手的愉悦不同,李定国盛怒难当,一掌拍在身旁滚翻的木桶上,木桶应声碎裂:“好个狡猾的女子!”
为了能擒住偷盗宝藏的赵明州,大西军精锐尽出,竟然就换得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实在是贻笑大方。
在李定国的船只还在暗桩上挣扎的时候,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则抓紧时间逃离,逐渐融入了江面的雾气之中。就在这时,曹岁奋力扒开混乱的人群,扑到了船头,向着浓重的雾气深处大声喊道:“阿姊救命啊!阿姊!救命啊!”
女孩儿清亮而略带颤抖的嗓音如同
一只破雾而出的云雀,直冲天际,在江面上久久回荡。
“小丫头,别费力气了,她不会回来救你的,你的仇恐怕是报不得了。”李定国一手扶住歪斜的栏杆,沉声安慰道。
他敬佩于曹岁的果敢与勇气,但过往的岁月也赋予他比曹岁更能看透人性的能力。
“她一直在给自己留着退路,不会为了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再以身犯险。”李定国拍了拍曹岁的肩膀,“你很聪明,胆子也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你愿意,就加入我们大西军,在军中历练几年,还怕日后打不赢她赵明州?”
曹岁凝着那片乳白色的雾气,那里早已没有了船队的影子,可她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眸光坚定:“她会回来的。”
“你就那么肯定?”刘文秀挑眉笑道,手上的伤口被他用衣裳下摆撕扯下来的布条敷衍包扎了几圈,还在往外渗着血。
“因为她是赵明州,是蚩尤旗,是打着百姓即天命旗号的人,是这天底下最冠冕堂皇的人。”
曹岁的回答似乎极得刘文秀欢心,他捧腹大笑,连连颔首:“好好好,染指乱世岂敢妄称仁德,赵明州算是遇到对手了!”
曹岁没有接口,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眉开眼笑的刘文秀:“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个天气不好好包扎是会死人的。”
刘文秀被她怼得哭笑不得,刚想顶回去,却发现女孩儿看都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哥,这丫头咱们可不留啊!以后绝对是个祸害!”刘文秀被气乐了,转头向李定国寻求安慰。
“我看人家小丫头说得对,抓紧把伤口包好了再说话。”李定国正色道。
刘文秀不屑地“嘁”了一声,内心却早已被曹岁的话搅得波起云涌,他已经等不及去审判赵明州和曹岁的对决究竟谁输谁赢了。
天可怜见,赵明州并没有让刘文秀等多久。
夜色如墨,被重重山峦包裹的大西军营地闪烁着隐约的火光。距离营地不远的江面上,停泊着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脱困的战船,只怕还要耗费数日时光才能勉强达到航行的标准。
大西军能从打成一锅粥的云南分兵出来,就是看重赵明州偷盗的江口沉银。可是这一番想象中的千里奔袭加瓮中捉鳖,最终却演变成丢了宝藏又赔船的闹剧,不仅是李定国和刘文秀最开始没有想到的,也给予了大西军的士气以沉重的打击。
因为不得不匀出时间和口粮来修理战船,今夜的晚饭所有的士兵口粮都被减了半。本就吃了一场败仗,肚子又填不饱,这漫漫长夜的辗转反侧可想而知。是以,巡逻的士兵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抖擞,脸上如同敷了一层炉灰般丧气不堪。
“两个时辰后吴兄弟来换你。”换岗下来的士兵打着哈气嘟囔道,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在船上航行了数日,此时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还有些不太适应,走得摇摇晃晃,如同饮多了酒一般。他困狠了,也不待前来换岗的士兵有所回应,调头就走。丝毫没有发现,他身后的士兵晃了晃,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明州眼疾手快扶住了瘫软下去的士兵的脑袋,没有让头盔磕在地上。她两只手臂牢牢箍在士兵的腋下,将他拖到了灯火昏暗处。
士兵刚挂到腰间尚未焐热的钥匙,就轻轻松松被赵明州攥到了手里。
赵明州猫着腰,绕过几顶军帐,摸到了关押着曹岁的帐子前。她白日里便提前在山头上窥探过,逃跑的路线也早已烂熟于心。
在门口观望了一阵,她悄无声息地掀帐而入。
昏暗的月色下,营帐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木笼,一个幼小的身影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幼猫。
赵明州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紧锁的笼门。
“曹岁,阿姊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身影发出一声若有似无地呜咽,继而颤动了一下,露出了女孩儿苍白的面容。
曹岁很显然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灰败皲裂的嘴唇上下开合了数下,眼泪便滚滚而下。
赵明州制止了曹岁想要说话的冲动,矮下身子,将女孩儿从笼子里抱了出来。
“还有力气吗?”她低声道。
曹岁虚弱地点了点头。
见状,赵明州将女孩儿背在背上,深吸一口气,掀起了帐帘。
第140章
江口沉银(十五)刘文秀无奈地闭上眼……
赵明州前脚甫一踏出营帐,刹那间,四周火把齐明,亮如白昼。赵明州被骤然而起的光亮灼得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脸去,背上的曹岁发出一声呜咽。
“阿姊……怎么办?”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用臂膀护住曹岁,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还请安西将军,抚南将军出来一见!”
将营帐团团围拢的兵众们让开一条路,李定国和刘文秀排众而出。
岷江上两船交错之际匆匆一瞥,赵明州对二人的印象就极为深刻。一个是浓眉虎目,天上太岁神;一个是文质秀雅,人间白虎星,此时在摇曳的火光中一看,更显二人武将之胆魄,勇者之雄浑。
赵明州放下背上的曹岁,微微一拱手,竟是笑了。
“擅闯营地,打扰了。”
刘文秀方才就一直盯着赵明州看,此时见对方一笑,自己也没绷住勾起了嘴角:“赵将军倒是有意思,你擅闯我军大营,劫走我军俘虏,一句打扰了就结了?赵将军未免太瞧不起我大西军了吧!”
“那抚南将军认为该当如何?”
刘文秀微微一抬眸,两束寒光凌然射出:“若赵将军真的诚心赔礼,便把命留下吧!”
“阿姊!”曹岁紧紧抓住了赵明州的衣袖。
赵明州垂着的手臂轻轻摆了摆,声音不疾不徐:“抚南将军,你我冒着寒风跑到这岷江上来,都是为了这江底的宝藏,何至于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呢?再者说,满清的鞑子在北方蹦Q得欢实,咱们汉人在南方还要自己闹内讧,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明州军欲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大西军亦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咱们两军为什么要打仗呢?”
刘文秀嘴角一撇,“嘁”了一声:“看来赵将军不光打仗厉害,这唇枪舌剑亦是锋利得紧!照你这么说,你偷盗我大西军的宝物,毁坏我大西军的船只,擅闯我大西军的营地,劫走我大西军的俘虏,弄到最后,反倒是我大西军的不是?”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定国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只一张嘴便把刘文秀压了下去:“三弟,稍安勿躁。我有几句话,倒是想问问赵将军。”
赵明州将目光投向李定国,恭敬道:“安西将军请讲。”
“其一,你为何要盗取我大西军的宝藏?”
“为了打造属于明州军的船队,矢志北伐。”赵明州没有丝毫犹豫,朗朗回道。
“其二,你我在江上狭路相逢,你为何不肯反抗?”
“因为你我二人殊途同归,本就不该敌对。”
李定国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继续道:“其三,你明明已经带着宝藏逃之夭夭,为何还要回返,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片子?”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逐渐肃重:“也许,在安西将军的眼里,她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可是在我心里――”
曹岁抬起了头,摇曳的火光在她稚嫩的脸颊上跳跃,眸子里的光彩明明灭灭。
“――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是明州军的一员。我明州军,无论生死,都要落叶归根,绝不能落于敌手,这是我对明州军的承诺,所以我必须要践行到底。如果日后她离开了这支队伍,去往更为广阔的天地,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只要她在这里一日,我便要负责到底。”
李定国浓眉一扬:“好个负责到底!我敬你是条――”李定国顿住了,谨慎地思虑了片刻,继续道:“我敬你英雄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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