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二哥耳根子软,刘文秀早就有所体悟,他忍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叹息声,赶紧缀了一句:“即便如此,赵将军擅闯我军营地之事依旧不可善罢甘休,否则……”他加重了语气,“我大西军颜面何存?”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两位将军有没有兴趣听一听。”赵明州道。
刘文秀和李定国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说来听听。”
“我擅闯营地,是我有错在先;可安西将军心存大义,不愿与我刀兵相向,是将军的格局。那既然如此,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同我比一场,若是将军赢了,便用我来交换这小丫头,做将军的俘虏,让明州军以宝藏来换;若是我赢了――”
“将军与小丫头,尽可以大摇大摆离去,我大西军绝不为难!”李定国朗声道。
“啧――”刘文秀发出一声牙痛般地抽气声,虽然他还不知道这场赌局的具体内容,但已然明白其中有诈。他研究过赵明州的战法,都是看上去必输无疑的战局,不是几百宫女太监对抗五百鞑子精锐,就是一千火铳手对抗孔有德的精锐骑兵,要么就是乌合之众硬抗满清贝勒爷的大军围城,更不用说今天上午刚刚结束的岷江上的狭路相逢 ,哪一个不比她单枪匹马闯入大西军营地惊心动魄,可她都赢了。
这个女人也许是有些英雄气魄不假,可她身上更多的,是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只怕这次二哥要上了她的当了!
他刚欲开口阻拦,却听赵明州不慌不忙地拱手道:“我也敬安西将军的英雄气魄!那我与将军该如何比试?”
李定国声如洪钟,带着温厚的笑意:“主从客便,赵将军请讲。”
刘文秀无奈地闭上眼睛,得,人家俩人还客气上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臂观之,倒要看看这赵明州又能使出什么昏招。
只见赵明州抽出腰刀,回身一砍,两截绳索应声而断,收刀入鞘,赵明州将其中一截递给了李定国。
“安西将军,此战我们点到为止,不用武器,单手相攻,只要谁的手离了绳子,谁就算输。”
李定国也不推辞,将绳子在手腕上缠了两圈,抱拳道:“请教了!”
赵明州将身子侧对李定国,缓缓抬起双肘,双拳一前一后护住下颌,露出一双堪与月色争辉的眼睛:“请教了!”话音才落,赵明州已是踏上数步,腿带腰势,腰送拳出,冲着李定国的侧脸一拳迎上!
第141章
江口沉银(十六)齐白岳,别猫着了,……
李定国眸光一亮,面上浮起敬重之色,拳风倏地肃重谨慎起来。对面女将的拳势有着罕见的精准与迅捷,无论是出拳的动作还是发力的方式,都令人耳目一新。李定国身子一侧,将赵明州极有威胁的一拳让了出去,同时左手成拳,准备反击。赵明州并不急于求胜,而是与李定国展开了近身缠斗。
两人在五步的距离内你来我往,拳风呼啸,每一次攻防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用力,也不失时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明州和李定国都给对方留着退路,与其说这一场武力间的较量,倒不如说是以武会友来得更贴切。
初时,赵明州攻大于守,寸许之间,拳风交错,快如闪电。而李定国毕竟身经百战,不动如山,守得密不透风。
二人攻讦不断,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旁的刘文秀和曹岁看得紧张,并不比正在比武的二人轻松多少。
“二哥!攻她下盘!”刘文秀旁观者清,发现相较于极为灵活的拳术动作,赵明州的腿部只承担着进退躲闪的功能,而甚少利用腿部进行攻击,便大声出言提醒。
正在聚精会神比武的李定国没有理会,倒是曹岁压低声音冷冷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刘文秀垂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只到自己腰际的少女,哑然失笑。这个陷阱是她布下的,更是她主动担当了诱饵的角色,让赵明州不得不替她打这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局。她现在倒装起好人了?
长眉一挑,刘文秀不动声色地讥道:“这时候知道心疼了?”
曹岁难得没有反驳,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就算刘文秀不对她冷嘲热讽,她心里也早已将自己讥笑了无数遍。她说不清自己对面前这位女子究竟是什么情感,只是隐隐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攀上了自己冰冷的心脏。极火热对上极冰凉,二者骤然交融,激起一片荒诞的白雾。
而这时,李定国也发现了赵明州的颓势。她击打过来的组合拳速度变慢了,冲势也逐渐减弱,而李定国用于抵挡的双臂,感受到更多的是擦痛而非重击。李定国的余光往赵明州的下盘一瞟,那原本灵活闪躲的脚步此刻也虚浮起来。李定国不由得放轻了自己出拳的力道。
“安西将军”,二人交错的瞬息,赵明州喘着粗气道,“我打输了不丢人,被人让着才丢人。”
女子的眸光莹亮,带着不服输的倔强,让李定国敬意陡生。他想,他应该结束这场比试了。既然赵明州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片子只身赴险,那他也愿意为了天下大义让赵明州全身而退。
突然,赵明州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倾了过来,腹腰处露出一个明显的空当。她虽极力调整身形,可破绽已出,面对李定国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亡羊补牢,为时晚矣。李定国迅速抓住这一时机,屏气提膝,向着赵明州没有防御的腹部击去。
温热坚实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他的膝骨上,李定国清晰地听见女子吃痛的闷哼声,他下意识地撤了力,女子却如玉山倾颓,向着他的方向倒了过来。
见赵明州终究不敌自家二哥,刘文秀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脏揪起的不适感并没有缓解,反而随着赵明州的倒下而愈发强烈。刘文秀谨慎地蹙起眉头。
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抬眸,看向女子平静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即将成为俘虏的懊恼,没有力拼不敌的愤怒,甚至没有功亏一篑的惋惜……有的只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刘文秀心头猛地一震,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二哥,小心有诈!”
然而,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在身体倒向李定国的瞬间,赵明州出手如电,五指灵动,攀上李定国的手腕,猛力一扯!
赵明州硬生生扛下了李定国的挺膝飞击,弓着腰,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紧接着,左臂扬起,高高举起了那根决定胜负的绳索。
“我赢了!”
整个营地鸦雀无声,唯有刘文秀懊恼地拍打自己大腿的声音。良久,一阵疏朗而快意的笑从李定国的胸腔中溢了出来。
“赵将军,好俊的功夫!好妙的心思!这场比试,的确是赵将军赢了。”李定国拍着巴掌大声赞叹着。
赵明州回转过头,只见营地粲然的火光将李定国照得通亮,而他的笑容亦如火焰坦荡。
赵明州心中大定,她知道她赌对了。方才在与李定国的对决中,她不断利用快速出拳,强迫李定国用手臂抵挡,借此不断摩擦李定国缠在腕上的绳索,让它逐渐松垮。待绳索摇摇欲坠之时,她在刻意迈出一个破绽,吸引李定国的全部注意力,最终扯下绳索,一击获胜。
可是,仅仅是用计取胜并不能决定赌局最后的输赢,而真正把控赌局倾向的,是李定国的人心。
他是否真的如史书中记载的那般义薄云天,他是否真的如般般学舌中一样侠肝义胆,他是否能够坦然面对失败,他是否能够原谅自己的算计,这一切,仅在李定国的一念之间。而这,才是赵明州真正的筹码。
赵明州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将军高义,明州心服口服。”
李定国大手一挥,让出了营地的出口:“赵将军,请!”
“等一下!”刘文秀突然高声喝道,“你胜之不武!”
赵明州停下走向曹岁的脚步,嘴角微扬:“抚南将军,这么说,你不肯让我走咯?”
刘文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露出如同猫儿般惫懒挑衅的笑:“便是不允,你又能如何?”
只见女子漫不经心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并不理解的话。
“你倒是和般般说的……有点儿区别。”
突然,赵明州猛地转头,向着众人不曾注意的角落,笑着扬声道:“齐白岳,别猫着了,出来吧!”
厚重的油毡布呼啦一声掀起,那原本堆放木材的地方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正是齐白岳。
第142章
江口沉银(十七)最开始我想救的无非……
“虽然我敬佩二位的将军的人品胆识,可我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赵明州面色从容,如入无人之境,“前些日子,我军招徕了一位日本匠人,制作火药弹丸的水准炉火纯青,现在这里堆放的火药,估计可以把咱们这些人炸上天去个百十来回,二位将军有没有兴趣陪我试试?”
赵明州脸上挂着笑,却让刘文秀和李定国背脊发凉,更不消说将三人围拢在中间的兵众们,皆下意识地远离齐白岳,使得本就晦暗的光线更加阴冷,齐白岳就那样立于夜色之中。
“二哥,她定是又在诈我们!”刘文秀出言提醒道。
赵明州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那咱们就赌一赌咯!”
“你――”刘文秀气得语塞,李定国却踏上一步,拦阻道:“三弟,赵将军赢我在先,我们岂能言而无信!再者说,赵将军说得对,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大西军与明州军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但却有一个共同敌人,便是那满清鞑子。若我们自己人先打起来,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李定国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拱手道:“今日我李定国与赵将军约定,绝不相互攻讦,需当一致对外。”
“安西将军,高义!”赵明州恭敬道。“既是如此――”
“曹岁,过来吧。”
曹岁僵硬地抬起头,火光摇曳,看不清女孩儿此时的表情。情势急转直下,饶是急智如曹岁,也难以定夺下一步的棋路。
她猜到了也许赵明州会凭借小聪明赢得与李定国的比武,但她却万没料到愤怒夜奔的齐白岳竟然又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愿意带着一堆火药帮着赵明州搏命,那也就是说明……
这对姐弟已经毫无芥蒂了。
曹岁看着那在火光环绕之中,笑得天朗气清的女人。她的腹痛似乎还没有停止,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扶住了刚才李定国攻击的位置。她被自己害得这般惨,为什么还要带自己走呢?
她不明白,她想要弄明白。
她缓步上前,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疲惫感,牵住了赵明州伸过来的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明州牵着曹岁向营地的外缘走去,齐白岳不远不近地跟着,目光钉在曹岁的背上,如刀舔血。
在即将踏出营地之时,赵明州停下了步子,扬声道:“安西将军,等我离开以后,你派人去明州军曾驻扎的营地看看,那里――有明州军奉上的谢礼。”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二位将军,后会有期!”
她挥了挥手,带着齐白岳和曹岁消失在尚且浓重的夜色里。
曹岁被赵明州拉着,只觉得自己的手愈来愈冷,到最后,手心更是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缓解着紧张的情绪。她感到自己越来越摸不准前面的女人了。距离她们十数步远的位置,齐白岳沉默地跟随着,一言不发,如同钉在曹岁心上的刺。
“曹岁,今天你的话很少,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赵明州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曹岁的声音冷淡,毫无情感的波动,与平时阳光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要带我走。”
拉着曹岁的那只手没有松开,曹岁能感受到对方掌心厚重的茧。
“我没有强迫你跟我走,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
赵明州微笑着,语句和缓得如同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一个抛却仇恨之后的选择。”
闻言,曹岁冷冷地勾起唇角,稚嫩的眉眼被愤怒点亮:“那个刘文秀虽是不靠谱,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染指乱世,又岂敢妄称仁德!”
话音未落,寒芒便至,曹岁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猛然朝背对着她的明州袭取,掌心中赫然是一把袖里剑!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在她手臂送出的瞬间,赵明州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贴着她的手臂一侧身,堪堪避开了锋锐的袖里剑!呼吸之间,赵明州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扳,曹岁顿觉力气全消,袖里剑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骗我!你没有喝佛跳墙!”曹岁咬牙切齿道。
曹岁无力地跪在地上,脸却依旧扬着,不服输地瞪着赵明州。
赵明州蹲下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这件事的确是骗了你,但也只有这一件事骗了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曹岁质问道。
“其实直到佛跳墙之前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只是一种感觉,隐隐不对劲的感觉。”赵明州如实回答。
“所以――”曹岁咬牙笑道,“你只是靠运气,我不算输。”
赵明州没有反驳:“如果你能再果断一些,也许我真的会死在你手里面。”
她垂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儿阴晴不定的脸:“所以,能告诉我原因吗?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你非杀了我不可?”
曹岁坐直了身子,小手郑重地搁在膝盖上,抬起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第一次泛起了泪光。
“赵明州,你满口仁义道德,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招摇撞骗,你敢说你从未害死过无辜之人,你从未考虑过自身利益,从未违背过曾经的初心?”
赵明州闻言,面朝着曹岁盘腿坐了下来,第一次像面对一个成年人一般,同曹岁道:“曹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承认,我曾经有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小我的时刻,甚至在某些选择上,可能间接导致了无辜者的伤亡。但请相信,每一次决定,都是我在当时所能做出的最优解,是在权衡了无数生死、利弊之后的结果。我也有过自私的念头,有过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而做出的妥协,我走过一些弯路,也犯过一些错误,但我始终在努力,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哪怕只是一点点。”
“而我的初心……”赵明州有些凄然地笑了,“的确是变了,最开始我想救的无非是一人罢了,但现在,我想为了她,救救这个天下。”
曹岁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不争气地眼泪还是滑落下来:“我才……不信,若真是如你说的这般,那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义父!”
第143章
江口沉银(十八)到那时,阿姊还会选……
曹岁与她的义父郑彩的故事始于一场海难。
那是曹岁第一次跟随父兄前往深海采珠,风和日丽的大海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却也给予了他们致命的威势。不出半个时辰,平静的海面浪涌陡起,跟随父兄浮出水面的曹岁惊恐地发现,他们用以栖身的小船被海浪卷席着消失在海洋的深处,而三人也因为长时间的采珠精疲力竭。铺天盖地的风浪之中,三人如同狂风中挣扎的落叶,不断地被巨浪拍入水中,又拼尽全力浮上来喘一口气。哥哥最先撑不住了,而曹岁也在风雨中与父亲失散了。就在又累又怕的曹岁即将放弃的那一刻,视野的尽头出现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曹岁终于力竭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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