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州清了清嗓子。
“诸位姊妹兄弟,叔伯婶娘,圣上让我代他同大家聊几句――”赵明州的声音清晰而和缓,倒真像是同城下的百姓们闲话家常,“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在想,到底与大家聊些什么。大家都清楚,北伐在即,圣上将御驾亲征,同明州军一道讨伐北寇。出征前夕,我知道大家心里都舍不得……”
无数张仰起的脸,被晨光照亮,熹微的阳光在他们的眸子里跌跌撞撞。
赵明州抬起手,向城外的西方遥遥一指:“前些日子,咱们西面这座山起了山火,将山腰一带密密匝匝的古树都烧尽了。”
“可是今天,巡逻的姊妹告诉我,那山上又现了绿意。那绿色是从何而来呢?便是那些烧毁的古树下未长成的小苗。自然界就是如此,每当古树葳蕤,抢占了过多的阳光与土壤,让新生的树木再难生存,便总会起一场山火,烧掉那些尾大不掉的冗余,烧掉那些遮蔽天空的枝叶,将更多的空气,水分,阳光还给新生的树林。”
“树如此,人亦然。”赵明州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倾身向下,看向那无数张仰视她的脸。“我知道有些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放弃固守肇庆,踏上北伐这条不可预知的路。那是因为――那些人,那些树,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掠夺着我们的资源,土地,金钱,甚至儿女的北寇,实在是太多了。为了能堂堂正正的抬起头,为了能坦坦荡荡的喘口气,我们死了太多人,而接下来,我们还会付出更大的牺牲――”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那城下成千上万双动容的眸子,让她的声音也有了颤抖。
“可是,为了那些已经出生或者尚未出生的小树,必须要有那么一场山火。我们――就是那一场山火。”
“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活该卑微,若有人想剥夺我们自由生存的权利,那我们就该让他们看看――”
“我们的怒火!”
橙红色的日头终于跃出了山梁,让苍白惨淡的天色为之一振。那被山火付之一炬的群山,在那片沉重浑浊的灰色之下,浓烈夺目的绿冉冉而升!
朱由榔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向着城下人潮振臂高呼,如同一面高擎的旗。他知道她要烧掉的究竟是什么,不仅仅是作为侵略者的满清,不仅仅是作为压迫者的权贵,更是那
些自古以来便束缚在人们身上的枷锁。
祖宗成法,三从四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将在这场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可不知为什么,作为首当其冲的他,依旧震慑贪慕于燃烧时的温暖。
“以我们为奠基的,终将被我们踩在脚下。”赵明州接过小德子呈上来的蚩尤旗,“哗啦”一声,旗面随着手臂的挥动,骤然绽开,如同滴在宣纸上的鲜血。“【1】从肇庆到南京,让我们一路――烧回家去!”
赵明州的呐喊如同一只冲向云端的白鸟,扶摇而上。
“烧回家去!”
“烧回家去!”
更多的声浪托举着它,直奔九重天而去。
第148章
送飞秸(二)那岂不是要让他们拿捏……
孔四贞百无聊赖的趴在轿壁的窗沿上,随着马车辘辘的声响,垂挂在耳畔的发丝随风飘扬。两个月前的孔四贞绝对想不到,此刻自己竟会出现在爹爹的死对头赵明州的队伍里。
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又能去哪儿呢?
赵明州倒是想让孔四贞留在肇庆城,等前方战事稳定了再从长计议,可是孔四贞不肯。赵明州大军北伐,肇庆城不少百姓都加入了后勤部队,朝廷中剩下的只有老成持重,稳坐后方的瞿式肆、苏观生和一干文臣。他们要负责为北伐的明州军补充持续不断地粮草,即便北伐失败,肇庆城也将成为他们永远的退路。
据说,在山上修行的道士都追随着赵明州北伐去了,连那个在永明宫里游来荡去的傻子也跟小皇帝挤了同一辆马车,她孔四贞还留在肇庆城干什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终究是有不容为外人道也的私心,她知道爹爹也在赶往赣州的人马中,他与赵明州定有一战。她已经没有了娘亲,绝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孔四贞的眼眶有些红了。
“孔姑娘,吃的还习惯吗?”
从马车的斜后方赶上来一人一马,那骑手骑术甚佳,身子微微左///倾,正好和孔四贞四目相对。
孔四贞翻了个白眼,她还是没有习惯和李攀相处。
“要你管!”
李攀好脾气地笑了笑,和孔四贞的马车并排而行。赵明州颇为挂心这位孔小姐,还跟李攀说了一大堆她听不太懂的话。
什么“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孔四贞惨得咧……你可要照看好她”之类的话……李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不过,她倒也的确有些话想问问这位孔小姐。
“孔姑娘,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李攀有些犹豫道,“背叛父兄,千里来援,这个决定很难吧?”
孔四贞难得正眼望向李攀,抿了抿嘴,轻声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这天底下,万事万物都讲求个理字。爹爹的理……说不通,但是赵明州的理,我想试试看。”
“我想知道她所说的那种未来,到底会不会实现。”
“如果会呢?”李攀紧跟着追了一句。
“如果她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那我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便算结了。”
李攀颇有些激赏地看向孔四贞,将军没说错,这位看上去娇蛮的大小姐当真有几分侠气。
“那若不会呢?”李攀又道。
“若不会……”孔四贞眸光一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便是我孔四贞信错了人,当拼尽全力结果了她的性命,再自裁以谢罪……”
李攀怔了怔,少女微敛臻首,唇角的弧度锋利如刀,她竟在孔四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李攀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少女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孔四贞倏地抬头,四目相对间,两人竟同时红了脸。
“我跟你说这些废话作甚……”孔四贞懊恼道,“会或不会,成与不成,你且看便是。若真有刀刃相见那一日,我也定饶不了你。”
少女的脸色当真如那四月的天色,前一瞬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瞬便是狂风暴雨,说变就变。
李攀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马车一抖,硬生生停住了。
孔四贞被骤停的马车一带,脑袋直直地往轿壁上撞去,好在她眼疾手快,反应迅速,用胳膊挡住了额头,发出了一声闷闷地“砰”声。
“啧――”孔四贞不满地挑起了眉眼,“连车都不会赶吗!”
“我去前面看看。”李攀驱马向前,只见车队盘盘绕绕停在了山路上,弥山亘野,像一条首尾相接的蛇。
此次北伐人数众多,明州军与郑成功率领的船队分别从肇庆和厦门各自出发,相约于赣州城外共同迎敌。每个人统帅的部队不下五万众,明州军这边还有御驾亲征的天子,可以说是慢一天也不行,快一天也不允,时间、人数、金钱都卡得明明白白,没有上下浮动的区间。是以,像这种毫无预兆的全军止步绝非儿戏,李攀一夹马腹,超越中军,直向先锋队赶去。
山路盘亘而上,愈往上道路愈是狭窄,到最后只容一辆马车通过。而半山腰处蛰伏的山寨也逐渐显现眼前。
只见山腰之上,山生雾,雾锁山,树木粗壮的根系从地面突兀的隆起,相互缠绕,盘根错节,肆意扭曲,霸道地占据着本就狭窄的山路。而无数紧密相连的山寨房屋则像是那些巨木生出的果实,毫无章
法地堆叠在一起。石窗狭小,宛若兽眼,透出微弱却警惕的光。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铺天盖地的阳光却无法照亮那山寨浓重的阴影,这片密密匝匝的寨子仿佛成为了山体本身,向所有来访者投来冷漠而孤高的一瞥。
道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饱经风雨的门楼,上书“送妨寨”。门楼之下立着数人,正是赵明州、桐君、罗明受、齐白岳一众,李攀赶紧迎了上去。
桐君此时已是大腹便便,脸色却是煞白,她在罗明受的搀扶下,拱手向山寨中喊道:“明州军偏将桐君,恳请送妨寨寨主出寨一见!”
寨中寂然无声,唯有石窗中隐约的人影遥遥对望。
“明州军偏将――”桐君屏气再喊,却是腹中隐隐作痛,紧抿了唇扶住自己的腰。
罗明受吓了一跳,一手搀着爱妻,一边扬声冲寨中大喊:“可有人吗!有人便应一声啊!”
回应他的是骤然惊飞的白鸟,呼啦啦振翅,急掠众人头顶盘旋而上。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往寨子里凝了一眼,拍了拍自己急得汗如雨下的好友:“别喊了,咱们闹得动静这么大,寨子里的耗子都听见了,人还能听不见吗?”
“可是――”桐君急道,“可是在出征之前,我已经派人来谈过了,该送的‘过路费’也分文不少的奉上了。我唯恐他们再生事端,前一日还提前派人又好言相告,怎地今日……”
罗明受懊恼道:“要是我昨日里跟着,定是能看出点儿端倪。这送妨寨是大帽山寨子的分支,寨寨呼应,山山相连,一寨遇敌,万寨相帮,最是难对付,只怕他们今日是耍起了无赖,不认提前谈好的过路钱了!”
齐白岳秀眉一挑,怒道:“给钱就不错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阿姊,我带人绕到他们寨子后面,一把火扬了它!”
赵明州砸吧了一下嘴,轻声道:“送妨寨,我听般……听圣上讲过……”她思忖了一
下,又道:“这帮家伙可不是送钱或者一把火扬了这么简单,送妨寨从南宋开始就在这大山里结寨了,反压迫,抗暴政,这么多年下来,皇帝换了多少轮了,也没听他们服过谁。你们瞧这寨子密密麻麻,依山而建,连点儿缝隙都没有,可见他们寨中藏了多少人。更何况,这座山经年累月经营下来,只怕山体都快被他们挖空了,里面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人生地不熟,跟他们起冲突的性价比实在是太低了。”
“再者说,这送妨寨不过是想据险而守,咱们一路上来,他们也没有趁机发起攻势,可见――还是有的可谈。”
“还谈?”桐君攥紧了明州的手,“那岂不是要让他们拿捏住了?”
赵明州反握住桐君沁满了冷汗的手,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罗明受,带桐君下去歇歇――”她高高扬起声调,让寨子中的人亦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赵明州,要同六位寨主好好谈一谈。”
第149章
送飞秸(三)自古以来,王侯将相争……
赵明州话音方落,寨中便响起震天彻地的朗笑声。
“你可说得算?”洪钟般的笑声里,夹杂着一名女子的问话随风送出。
“自然是我说得算。”赵明州目不斜视,朗朗应道。
“那好,我六兄妹也只同说得算的聊!”
古旧的寨门缓缓打开,从中步出六位身形各异,年龄不一的男女。桐君赶紧凑到明州身后,压低声音同她介绍道:“走在最前面膀大腰圆,个头出奇高的这位,叫张铁山,是六位寨主之首。第二位使长枪,浓眉大眼的叫李虎臣。第三位,也是送飞秸唯一的女寨主晏七娘,据说是寨子里最说得上话的一位,可是性格也最为古怪。第四位,个头矮一些的叫陈况,祖上出过榜眼,平日里以读书人自居。第五位背着鬼头刀的叫韩猛,据说是戚家军的后人,功夫了得。第六位,年纪最轻,像个没长大的娃娃,叫孙启元,是李虎臣的表弟,我感觉赖下过路费与我们为难的幺蛾子便是他出的。”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听了,面上却尽是热情洋溢的笑意:“六位寨主,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孙启元抬眸,在赵明州的脸上一扫,颇有些轻蔑道:“你说我们百闻不如一见,那不知你是何人啊?”
赵明州还不及答话,便先做了一个往下按压的手势,制止了齐白岳和罗明受即将脱口而出的喝骂,随即拱手道:“明州军主帅――花马赵,见过六位英雄。”
她没有选择自报大名,反而说出了满清给自己起的的诨号。
“花马赵……”孙启元咂摸了一阵儿,倒是品出了些味道。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不以势压人,却偏用诨号自称,倒是有几分山匪的痞气,孙启元对朝廷将领的恶感减轻了些许,当下不再冷嘲热讽,将目光递给了一旁的女寨主晏七娘。
晏七娘眯起凤眸,上下打量着赵明州。她可不是孙启元那样未长大的奶娃娃,不会因为一个自降身份的诨号就轻易起了好感。只听晏七娘媚声道:“花马赵?我晏七娘用鞭子,江湖上便称我为晏七鞭;我大哥张铁山用镔铁锏,江湖上便称他为震天锏。赵将军身为一军之将,倒只得了//花//马赵这么个诨号……看来,赵将军拿得出手的,便只有那匹//花斑马了吧?”
其余五位寨主极其配合的放声大笑,明州军一边却是黑了脸。
眼瞧着齐白岳已经憋到了极限,桐君却是当先吼了出来:“我明州军以礼相待,你们却冷嘲热讽,收钱不办事,绝非君子所为!”
桐君本就大腹便便身体不适,日日恶心夜夜难眠,此番自然压不住心头恶气,竟是比齐白岳还要冲动了些。
“小丫头,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我们兄妹六人不是君子,倒是吃干抹净不吐骨头的山匪代王!”始终沉默不语的魁首张铁山开了口,每吐出一个字,仿佛悬木撞钟,声声惊心,“便是收钱不办事,你又能如何!”
张铁山话音刚落,另一边却是仓啷啷利刃出鞘,有龙吟虎啸之音。六位寨主勃然变色,极为戒备地瞪视着正悠然擦拭着长刀的赵明州。
“说不过就要开打!?当我们怕你?”晏七娘厉声道。
赵明州不急不缓地踏前一步,将桐君挡在身后。
“方才张寨主说,我桐君妹子说得没错,我深以为然。可晏寨主有句话却是说错了。”
晏七娘柳眉一扬,挑衅地看向赵明州。
“晏寨主刚才说,我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的花斑马,这话错了。我能拿得出手的,还有这柄白虹刀,还有身后这帮愿随我北伐,为天下百姓登高一呼的姊妹兄弟,还有这面万众归心的蚩尤旗。”赵明州脸上还挂着笑,眸子里却已然起了战意,“六位寨主背后是整个大帽山上百山寨,而我背后则是万千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相较而言,应该不输给六位寨主吧?”
六位寨主中,算得上饱读诗书的就是祖上出过榜眼的陈况了。大明未亡之时,他曾在县里做过师爷,看惯了贪腐压榨,尝尽了人间冷暖,一怒之下,落草为寇。是以,在最开始听说赵明州的传闻之时,他只当她是又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草包将军,对她断无好感。
可随着愈来愈多的故事在寨子中流传,陈况对赵明州也不得不另眼相待。
而今日她这一番话,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更是让陈况眼前一亮。
黎民百姓,谁是黎民百姓?这天下所有人,除了皇帝老儿,除了官宦权贵,哪个不是黎民百姓?他们这寨子中的人,亦是实打实的黎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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