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片土地,我都已经离不开了……”赵明州的脸上溢出一阵悲凉的笑意,她眼中晃动的水光让人很难辨别出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可是般般到现在都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华公子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啊……”
“如果真的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交换般般的自由……或者仅仅是让这个‘家’更好一点……我愿意……”赵明州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与面
前的无字碑耳语。
头顶的悬铃树果随着冬风的推搡互相碰撞,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仿佛月亮沉入水中的咕咚声。赵明州抬起头,看向那片被树果分割点缀的碧蓝晴空。“呼啦啦――”恰在这一瞬,无数白鸟急掠过头顶,撞碎了漫天的阳光。赵明州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眼皮上隐隐透出的斑驳光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从山下赶来的朱由榔,便看见了这样一番场景。
那个扎在他心口的女子,盘腿坐在一株落尽了叶片的悬铃木下,微微闭着眼睛。太阳的光华似乎格外偏爱她,将她整个人照得通亮,如同一个白瓷铸成的影子。
朱由榔心头狠狠一震,继而一种钝痛弥漫开来。
在这一瞬他涌起一种荒谬至极的想法,那便是用自己去换那坟茔中的男子,亦心甘情愿。
他就那样呆立着,望着他不敢求之人,而那不敢求之人,望着她不能见之人。
良久,朱由榔走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手轻脚地披在赵明州的背上。
“你来了……”赵明州如大梦初醒,转头看向朱由榔。
朱由榔微微颔首,沉默而恭顺地坐在赵明州的身边。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无限的等待和守望中拉扯成细长的线,又将二人紧紧包裹成孤独的茧。他们就那样坐着,呼吸相闻,却没有再对望一眼。
由朱由榔带来的宁静而安心的氛围,最终被急匆匆赶来通传的李攀打破了。
“将军!将――圣上。”李攀了解赵明州,知道她一定会来祭奠华夏,可她却万没想到朱由榔也在,赶紧恭谨下拜。
朱由榔站了起来,伸手去扶一旁的赵明州。
若说起身体素质,赵明州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朱由榔不知强上多少倍,她完全能够轻松地自己站起来。可看着朱由榔伸过来的胳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了上去。
“将军,那个孔四贞到了,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将军!”
最早发现孔四贞的,依旧是李攀,就仿佛二人的命运之间有着隐隐的联系,无论如何躲避都难解难分。
那时,李攀正带着一队人马在肇庆城的外围巡逻,北伐在即,没有人敢掉以轻心。而这时,城外的荒原上出现了一匹瘦弱得打晃的小马,它的背上隐约驮着一个趴伏的人影。
巡逻队立时警醒起来,列好阵型缓缓向着小马靠近。
紧跟在李攀身后的小女兵突然“咦”了一声,低声提示道:“将军,这小马有些眼熟呢!”
李攀也开始打量那匹小马驹,但很快,她的视线就被马背上驮着的人吸引了。曾经漂亮的圆脸此刻塌了下去,在颧骨和下颌之间形成深深的凹陷。不服输的圆眼睛紧紧闭着,在昏迷中依然蹙着眉心。
不是孔四贞又是何人?
李攀心头一紧,也不再死守阵型,策马而出,转瞬间便赶到了孔四贞的面前。
小马见到了熟面孔,悲怆地嘶鸣了一声,再也没了力气,两条前腿晃了晃便跪了下去。马背形成一道滑梯,让摇摇欲坠的孔四贞顺势滑入了李攀的怀里。
李攀双臂用力抱起昏迷的女孩儿,却惊觉自己用的力气过大了,女孩儿轻得仿佛一片飘零的羽毛。
“喂,孔四贞!”李攀凑近她的耳畔,大声喊道,“你还好吗!”
女孩儿苍白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李――攀――”
哪怕声音喑哑,她依旧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清军……清军要来了……”她拼劲最后的力气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第146章
江口沉银(二十一)北伐,箭在弦上!……
孔四贞的梦里尽是光怪陆离的鬼影,那些无头的如同蠹虫般在地面上蠕动的影子,逐渐聚合凝结,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在那赤红色的地狱里,她看到了许多人。有自己始终愁眉不展的母亲,有那个嚣张跋扈的姨娘,还有那个叫李攀的男人,他被火海灼烧得露出了森森白骨,而那惨白的肋骨上绑缚着一名女婴。
一种拔地而起的恐惧穿胸而入,孔四贞惊惧交加,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鬼影向自己飞掠而来。在姨娘无头的躯体冲到面前时,孔四贞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除了转瞬消散的彻骨寒凉外,鬼影并没有对孔四贞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相反,他们用尽残存的意识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向她大喊――
快跑啊!快跑啊!
孔四贞仓皇四顾,在火海中绝望地寻找着。
跑去哪里?我应该跑去哪里?
鬼影们没有回答,只是给她留下数道苍白的背影。
当孔四贞转过身来,望向鬼影跑来的方向时,她终于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
她看到一支军队,正蹈火而来!高高擎起的军旗上插着已化作枯骨的头颅,所有的士兵都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孔四贞早已辨别不清,那些黑色铠甲中包裹着的究竟是人类的躯体,还是邪恶的魂灵。而走在军队正前方的将军,正是她的父亲――孔有德。
在看清父亲麻木冷酷的面容的同时,孔四贞猛地坐起身来,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地哀嚎。
她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边围了一圈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那个死对头李攀,紧接着是曾经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女兵,再然后就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人。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孔四贞盯着那双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眸子半晌,干涩地蹦出一声笑:“哈!原来你长这个样子。”说完,她双臂相互环抱,好整以暇地将脊背往床上一靠,不再言语。
明明是她千里奔赴,一路从漳州跑来了肇庆,可事到如今,却偏偏闹起了情绪,一个字都不肯说了。孔四贞不知道自己的别扭从何而来,却妄图将心中憋闷的不甘尽情发泄到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都是她害得,没错,都怨她!
若不是她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若不是她枉做好人送她的小马,若不是她大大方方任君离去,若不是她轻而易举用数百火枪手击溃了爹爹的精锐骑兵……若不是她,事情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孔姑娘,你不是有话要对将军说吗?”李攀轻声提醒道。
孔四贞倏地挑高眉毛,瞪着李攀,像只炸了毛的猫咪:“用你管!姑奶奶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李攀咽了口唾沫,把身子往赵明州身后藏了藏,活像个犯了错儿的小媳妇找自己娘家哥哥出头。孔四贞的脸色更差了,这李攀和自己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可不是今天这番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着,那赵明州来了,她倒是有了靠山了!?
赵明州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不想说就不说,无妨。”她端起一旁案几上放着的热腾腾的鸡汤,吹了吹,送到孔四贞面前,“孔姑娘一路辛苦,想必是饿坏了,谁饿着肚子心情能好呢?来,喝口汤吧!”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赵明州话音方落,靠在床上一言不发的孔四贞就怼了回来,“我心情好极了!你不想让我说,我偏偏就要说!”
在一旁观战的小女兵差点儿没憋出,“噗”地一声,从唇齿间溢出短促的笑意。李攀赶紧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生怕引起孔四贞的注意。还好,此番孔四贞正对着赵明州怒目圆睁,没有理会她们的小动作,李攀这才安下心来。
却听孔四贞继续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摆什么将军架子,我也不怕告诉你,大批的清军就要到了,他们提前了进攻的计划,正欲在赣州集结。多铎、鳌拜、济尔哈朗、阿济格、吴三桂……除了坐镇北京的摄政王,所有你能想到的人都来了,就准备一路南下直取肇庆!”
“若你还有几分头脑,就只管算算,清军有多少人,你这三瓜俩枣加在一起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孔四贞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我是可怜你,觉得你是个女人不容易,怕你死得太难看了,这才一路跑过来让你早做准备……要么趁早投降,要么就给自己打好了棺材,带着北伐去!”
这一番唇枪舌剑输出完毕,除了赵明州,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赵明州平日里极好相处,可毕竟身份名望在那里,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这孔小姐刚醒,身体还病恹恹的,态度就如此狂嚣,若是寻常时候那还了得!
孔四贞哪里还顾得了众人眼中的敬畏之色,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那碗鸡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待她喝完,憋在心里的一口闷气散了个干净,不由得空落落
的,一股委屈感油然而生。
她垂着脑袋,等待赵明州义正辞严地回答,心中暗暗自嘲:孔四贞啊孔四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任人宰割。还说什么七擒孟获,她赵明州的确不是诸葛亮,而你自己,倒是连那孟获都不如呢!
预想之中的言语争锋没有出现,一双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按上了孔四贞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谢谢你,孔小姐。”赵明州柔声道,“谢谢你最后站在我们这一边。”
孔四贞瘦得脱了相的小脸儿一颤,发出一声猫儿般的呜咽。
“少说这种漂亮话,你惯会――惯会邀买人心……”嘴皮子依旧硬着,眼泪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湮湿了身下的锦被,“我不站在你们这边还能去哪,我……我从离家那一刻起,就等同于背叛了爹爹,爹爹不会再要我了……不会了……”
“到时候,你们北伐无论胜败,都是英雄。而我呢,里外不是人,就是头大狗熊!呜呜呜呜――”从最开始的委屈垂泪,到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孔四贞小姐只用了几秒钟而已。
没有人讥笑她,相反,赵明州温和地揽住了孔四贞的肩膀,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靠进了她的怀里。孔四贞最开始还推了推,最后干脆报复性的将眼泪鼻涕尽数曾在赵明州的衣服上。
李攀看得心头发酸,正欲安慰两句,却瞥见了赵明州看过来的眼神,心中一凛。
那双澄净无波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似乎骤然烧起了两团火,那火焰越烧越旺,直欲盖地扑天!
李攀瞬时明白了赵明州的意思,肃然收敛起面上的悲戚之色,转身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孔小姐带来的不仅仅是清军大规模集结的消息,更是擂起了战鼓,挥动了战旗,催急了战马,磨亮了刀兵。短暂的和平结束了,永历朝廷与清廷南北分立的脆弱联结已断,此刻,唯有以战止战,以刚克刚!
北伐,箭在弦上!(第5卷 完)
第147章
送飞秸(一)从肇庆到南京,让我们……
永历四年,初春。天刚蒙蒙亮,肇庆城的西门便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此处,翘首以盼着。肇庆城的城墙设有四门,东门为“宋崇”,西门为“镇南”,南门为“端溪”,北门为“朝天”。而镇南门的城墙的西北段矗立着一座高楼,因其高耸入云,可惊天人,故得名“披云楼”,而百姓们万众瞩目之处恰恰是这披云楼顶。
人群中老幼者,已经在负责维持秩序的明州军的引领下,来到了最为安全的前排。黄发垂髫之中,倒是一名个头高大,吸溜着鼻涕的男子最为惹人注目。
“姑姑!缺牙耙快到了吧?”傻春摇晃着身旁一名妇人的胳膊,一叠声地问着。
那名妇人面容柔和,声音也是温蔼:“快到了快到了,傻春不闹,乖――”
“那……那赵家阿姊来不来?”
“来来――大家都来。”妇人笑着抚了抚傻春的头。
傻春呲着牙直乐:“都来好,都来陪傻春玩!”许是站的时间长了些,他交换了一下支撑身体重量的腿。曾经被打断的左腿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看不出当年的惨状,只是在阴雨天气还会叫嚣着酸胀一阵儿。不过这对于傻春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一旁的小娃娃盯了傻春半天,肇庆城里的孩子谁不识得这个日日在街上胡混疯玩的傻大个儿?他压低声音,对着领着自己的外婆耳语:“阿婆,缺牙耙是谁啊?”
那阿婆曲了曲身子,尽可能贴着外孙的耳朵,小声解释道:“缺牙耙,就是咱们圣上。”
小娃娃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缺了一颗的门牙,牙肉酸涩,昨日里被阿爹用门框带着线硬扯下来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原来圣上也掉牙齿啊!
小娃娃心中暗道。
那小娃娃舔着牙床偷乐,那老妪的脸上却略带愁容。自上月起,宫里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圣上要随赵将军一道北上,御驾亲征,讨伐建奴。而三日前,由圣上御笔书写的告文便贴在了朝天门的城墙上。而今日,便是圣上与将军一同登楼,誓师北伐的日子。
肇庆城的百姓们随圣上和将军打了那么多次仗,守了那么多次城,照理说是绝不畏惧战争的。
可是――
老妪下意识地望向永明宫的方向。
今日之后,那热热闹闹的宫里,就该空了吧……
北伐之路何其艰险,今日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再见那一身红衣的赵将军和永远温和笑着的圣上呢?
老妪陡然起了心酸,攥着小外孙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披云楼上现出数个人影,为首的女子红盔红甲,正是明州军的主帅赵明州!汹涌的人潮向前漫溢了数米,直挤到墙垣处。个头儿矮小的娃娃已经被自家的大人扛到了肩上,个个拧腰挪腚,兴奋地挥着手。而在看到赵将军身后之人明黄色的龙袍时,人群肃重地凝了一下,紧接着众百姓呼啦啦跪拜下去,山呼万岁。
在肇庆百姓的心中,朱由榔和赵明州都是特别的存在。赵明州自不必说,她的出现打破了万千不可能,突破了性别和身份的桎梏,让人高山仰止;而永历帝朱由榔就更为复杂一些,一方面,他是不容逾矩的天子;另一方面,当他带着百姓们冲出肇庆城,当他拥挤在码头的人群中等待明州军归来,当他穿着再平常不过的麻布衣,和小太监一起为守城出力,那一刻的他又实在是与天子这一身份相去甚远。所以,在百姓们依照惯性下拜的同时,还是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他。
“众卿平身――”几乎是在百姓跪拜的同时,城楼上的小德子就在朱由榔的示意下扬声道。
众百姓又呼呼啦啦地站了起来,仰头看向城楼上的人。
此时,被众人注视着的赵明州也难得手心沁出了汗,她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催促着,推挤着她向即将到来的分别靠近,而这一次分别同过去迥然不同。她们即将离开这座建设得近乎完美的城郭,踏上布满荆棘又全然未知的道路。她要带走他们的天子,陪自己去和满清和天道,做一个了断。
69/86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