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克爽朗的笑脸制止了汤若望即将出口的恐惧,他的大手在汤若望紧绷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老汤啊,别可是了,反正甭管她们怎么折腾,四天后也会化成长江里的王八,给崇祯皇帝驮碑去!走走走,跟我吃酒去……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紧张兮兮的……”汤若望的黑袍与额尔克的旗甲在暮色中融成一道剪影,渐行渐远。
第182章
平生一剑(九)今日之战,你我,不死……
江面忽地炸开千百朵银花。
立在蚌船之上的赵明州扶住颤动的船桅,看着那群江豚在碧色的水浪间翻腾。它们银灰色的脊背割裂天光,腾空时带起的水珠反射出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坠落时又撞碎成细碎的虹彩。最大的领头江豚跃得极高,近乎触到翻卷的云层,倒是与带领蚌船船队乘风破浪的赵明州很像。
赵明州的目光始终凝在江豚光滑的脊背上,她记得在她所在的时代,这种长江中的精灵已经很少了,没想到在1649年的今天还能看到如此多的江豚,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将军,江豚拜风,舟子避汛,这大汛快要来了。”一旁撑船的男子低声道,虽然身上穿着明州军的军服,可面上属于农人的憨厚与质朴却是藏不住的,不过骗骗傲慢的满人却是够了。
赵明州点了点头,道:“来得及,这已经是最后几船桐油了。”
持续不断的梅雨未曾停歇,江面肉眼可见地高涨起来,低洼处的营地已经在乡亲们指引下迁徙到了高处,可即便如此,那铺天盖地的潮气还是让每个人的身上都多多少少起了疹子。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只待攻城那日尽情释放。
顺着那最大的江豚引领的方向,掠过所有紧闭柴扉的村居,在那些被清军忽视的角落,百姓们将家中所有的瓶瓶罐罐,盆碗器皿都搜罗出来,尽皆盛满了通过蚌船运送而来的桐油。而那桐油中浸泡着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渔网……
***
在梅汛到来之时,多尔衮颇有兴致地登上城楼,遥望明军营地。曾经平坦干燥的土地,此刻水位已经上升了近两米,已然看不到明军的影子。
“十五弟,你瞧见了吗?曾经不可一世的明军,在天地的伟力面前,也无非蝼蚁一般。”多尔衮手撑在城垛之上,声音显得格外空阔寂寥。
随行的将领皆是大气儿不敢出,吴三桂更是恨不得将脑袋藏进人堆里。
“额尔克,本王问你,如何不答?”
额尔克心中无语,摄政王明明是同想象中的多铎对话,如何这锅又扣到了自己头上,可他面上却是呈现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喃喃道:“皇父摄政王谋虑之久远,用计之高明,实在是诸葛再世、孙吴复生也难及万一,奴才方才琢磨额真的话,竟是入了迷,万望额真饶了奴才这一次。”
多尔衮微微一笑,他倒是挺喜欢同这镶蓝旗都统多聊两句,他虽是愚蠢,但是难得听话,不像吴三桂、孔有德之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心中这般想着,多尔衮的目光却被某种晃动的物体吸引了。
沿着那片由流沙汇聚成的地平线,有无数条澄黄的金线正朝着金陵城奔来。随之响起的是在雨声中愈发清晰的怪响。
喀啦啦――
喀啦啦――
“那是……什么?”在额尔克瞠目结舌的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多尔衮的瞳孔猛然骤缩,他看清了在暴雨和流沙交织的混沌中,竟有数十条形似蜈蚣的船撬撕裂雨幕,踏山蹈海而来!
若此刻,多尔衮思念的十五弟多铎魂归来兮,应是能认出这些眼熟的船撬。它们是改良自戚家军泥橇,能够在流沙中横行无忌的怪物――蜈蚣撬。《天工开物》中记载过一种盐船,船底加装有三十六根横木,横木间距七寸,形似蜈蚣百足,可保船体悬浮沙面而不下陷。而恰好明州军的队伍中,就有数十名自庆云书院毕业的宋应星高徒。
握在多尔衮手中的西洋镜微微颤抖,透过厚重的镜面,多尔衮清晰地看到为首的蜈蚣撬上高举战旗的女子。
“赵――明――州!”后槽牙狠狠碾碎这三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字,可随即,恨意又转化为讥讽浮上嘴角,“她莫不是以为,仅凭这几块舢板,就――”
话头被多尔衮自己硬生生截住,他看到蜈蚣撬上的赵明州突然弯下腰,将火把在撬尾极快地一掠!
“忽――”几乎就是在转瞬之间,跃动的火舌顺着网格线崩散开来,每根浸透桐油的渔网都化作流光溢彩的经络,将整个流沙地笼罩在火光之中。
数十尾蜈蚣撬,撬尾皆拖挂着浸满桐油的渔网!
在明州军的带领下,金陵城周边的百姓用四天的时间,不眠不休地将这普通的渔网进行了三次浸润。第一浸,浸海卤,利用浓盐填塞渔网纤维,增强其耐火性;第二浸,浸米浆,以糯米灰浆涂刷,增强其抗拉性;第三浸,浸桐油,确保其浸润充分,既防水又易燃。其中艰苦繁琐,难言其万一。经此四日,神兵利器乃成。
燃烧的渔网包裹住整片流沙地,在炽热温度的烘烤下,流沙凝固成型,人马皆可通行。
而这一切,多尔衮是无法先知先觉的,他再也无法掩藏心中轰然炸开的慌乱,大声道:“传汤――汤监正!”
他想要让见多识广的汤若望给他解惑,讲清楚为何在四日之间,明州军就能宛若梅汛的洪峰,铺天盖地而来,可他转瞬又改变了主意。
“放箭!瞄准那个女人!放箭!”
万千箭芒划破雨幕,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可很快,这极具压迫感的“嗖嗖”声就被另一种更为豪壮的冲杀声彻底掩盖了。只见踏着那由火焰组出的通路,无数明州军蹈火而来!
曹岁和她仅剩的十几头战象仍是冲锋在前,紧随其后的是齐白岳率领的机动骑兵,再往后是送妨寨的寨主们与立功心切的寨民,李成栋的南珠营,李攀的火枪营互为左右翼,更远处,郑成功和罗明受的水军亦乘风破浪而来。
这就是明州军,她们的头顶是倾盆大雨,她们的脚下是烈火熊熊,她们是生活在无常天地间的蝼蚁,她们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唯一的神。即使死亡她们也无所畏惧,因为她们的心永远自由。
赵明州翻身下撬,抽出了背在背上的白虹刀,直指那城楼上已然凝固的身影。
“破城!”
多尔衮,你所固守的是你背后已然腐朽的时代,而我所追求是身后千千万万个未来的黎明。今日之战,你我,不死不休!
第183章
平生一剑(十)历史从来不……
宁芳中的般般突然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凝着那片似乎永远不会变化的天空。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次搏动都要从喉咙中跃出来一般。
她已经有数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本就瘦削的小脸儿愈发苍白。无论是曾经的历史线,还是现在这个被她们合力推动的时代,这场金陵之战都关乎生死,关乎所有人的命运,她无时无刻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朱由榔自然也理解她的痛苦,出于对般般的保护,他已经有数日没有让般般掌管这具躯体了。
而就在刚刚,那种可怖的压迫感与恐慌感指数级的扩大,心脏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让她透不过气来。
“小王爷!”般般捂着心口大声道,“小王爷!带我……去找阿姐,阿姐有危险!”
***
在付出了近万人伤亡的代价后,金陵城的正南门――中华门已经被明州军夺去了控制权,三重瓮城、四道券门、27处藏兵洞尽皆响起了冲天的喊杀声。赵明州和齐白岳一前一后沿马道直追,将死战不退的多尔衮逼至城墙外侧雉堞。
这场奇袭实在是凌厉,哪怕机智急变如多尔衮,也万没想到四日过后他等来的不仅仅是滔天的洪峰,还有明州军的裂天一剑,他们且战且退,最终只有利用金陵城墙复杂的结构来挣扎抵抗。
以逃跑见长的吴三桂是第一个死的,他被多尔衮用长刀威逼着带兵突围,最终死在乱军之中。没有人能说得清吴三桂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究竟是谁造成的,只知道他死得很潦草,连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投降得很快,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便率领自己的亲卫当先弃了手中武器以示诚意。与他一道归附的,还有队伍中护着的一位洋人,据说是钦天监的监正。
唯一难啃的硬骨头只剩下了多尔衮,他带领数百亲卫军输死搏杀,勇悍至极。当赵明州和齐白岳冲上城墙之时,多尔衮的周围已经倒下了上百明州军的尸体。
多尔衮的长刀已经卷了刃,他眼睛也不眨地随手丢弃,反手拔出一名明州军尸体上的朴刀,向着赵明州迎了上去。
此刻,无论是皇父摄政王,亦或是名震天下的蚩尤旗,都已经丢失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他们早已臣服于胸中潜藏的野兽,激发出了自己最原始的力量。
多尔衮猛地一蹬那突出的雉堞,借力腾空,翻向赵明州的头顶,长刀劈砍向对方没有盔甲防护的脖颈。那是满洲摔跤中有名的“鹞子翻身”,也是擅长摔跤的多铎的拿手好戏。赵明州虚步后撤,右臂曲肘上顶,左手却顺势劈向多尔衮的颈侧。
二人使得都是搏命的招式,没有给自己和对方留丝毫的后路。
兵刃相击,刺耳的摩擦声伴着飞溅的火花映亮了两双杀红了的眼睛。
多尔衮终究是在力量上更胜一筹,逼得明州将身体后
仰成一道拱桥,以避其刀锋,右膝顺势顶向多尔衮肋下。这一记顶膝让多尔衮闷哼着后退半步,而多尔衮的朴刀也成功在明州的护心甲上劈开了长长的口子。
二人急促地喘息了数声,胸中的愤恨与怒火在唇齿间旋了一圈,又化作更搏命的招式猛扑而上。
齐白岳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多尔衮与赵明州打得难解难分,根本没有人能插手其中。他唯有护在一旁,一边盯着战局,一边随时防止有人放冷箭暗害自家阿姊,额头上全是冷汗。
而此时的多尔衮和赵明州也已经斗至白热化,只消一个分神,便会有一人葬身其中。
赵明州知道,仅凭力量的硬碰硬她不是多尔衮的对手,便旋身绞住对方的手腕,以期像当年对付哲依图一般,用巴西柔术卸掉多尔衮的关节。多尔衮嘴角勾起一丝狞笑,竟是不闪不避,手中的长刀却脱出,以左手接住,刀柄击向明州的太阳穴。
当真是天下枭雄,竟要用一只手来换明州的命!
千钧一发之际,赵明州突然松手仰倒,鼻尖堪堪贴着刀柄划过。她单手撑地,军靴蹬在城墙上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撞入多尔衮怀中。这一记“贴山靠”配合城墙砖的承重结构,生生将多尔衮顶得离地三寸。
机不可失!
“给我死!”明州嘶声大叫,右手如毒蛇吐信,不管不顾地戳向背后多尔衮的眼窝!
突然,赵明州的动作僵住了,眼前一花,一记重拳狠狠击在她的左脸颊上,她整个人不可控制地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间,阴云密布的天空变成了刺目闪亮的镁光灯,脚下硬质的砖墙变成了拳台略带弹性的地面,背后的城墙雉堞变成了八角笼的钢丝网,而她面前的对手,也早已不是多尔衮狰狞的面容。
赵明州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名穿着黑衣的裁判向她奔来,单膝触地,仔细观察着她的情况。赵明州费力地支撑着被血痂凝住的眼皮,转动眼球,望向立在拳台中央的人影。
她还记得那人的样子。
那是她前世,最后一位对手。
她不是在和多尔衮决一死战吗?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难道……一切都是梦吗?一切都是她垂死挣扎之时,虚构出的幻象吗?
她努力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肋骨传来令人窒息的剧痛,让她又颓然摔倒在地。
裁判开始了毫无感情的倒数。
“十――”
耳畔,某种雌雄莫辨的声音亦随之响起。
“赵氏明州,汝命当绝于今时今日。”
赵明州的耳膜被两种声波撕扯,左眼渗出的血模糊了视线。
“九――倒反天罡,逆天篡命者,当受永劫之刑。”
“八――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终会重来,万民泣血,皆因汝妄动因果。”
赵明州缓缓攥起拳,黏腻的血水从指缝间淌了出来,洇湿了她身下的拳台。赵明州的脸已经面目全非,高高肿起的眉骨和眼皮,让她几乎无法看清近在咫尺的裁判的脸,可不知为何,她的唇角倏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你……终究还是……来了……”每吐出一个字,都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微微扭转过头,从无数挥着拳头,疯狂呐喊的人群中,分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
那身影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瘦瘦小小的,皮肤苍白得发光。
她也在隔着人群和她对望。
那小小的人儿翕动双唇,发出一声唤。
“阿姐――”
“阿姐――”
那是她的般般,她愿意为之生,为之死,融入骨血,又挂在心尖尖上的妹妹――般般。般般的身边还立着一人,那人拉着般般的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在明州的脸上。
那人的表情是如此的肃重坚定,和漂亮澄净的眉眼极为违和。赵明州心底忽地一松,一种熟悉的平彻安宁的感觉涌了上来,松松软软地将她包裹,似乎身上的创痛都不那么难捱了。
还好,有他陪着般般,那样,我方能放手一搏――
耳畔的倒计时仍在继续。
“七――狂妄竖子,汝当――”
威严的话音被响亮的拍击声打断,赵明州以掌撑地,重重一拍,腰腹同时用力,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眼前的视野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冲向立在拳台中央模糊的人影。
她全身的每一处骨骼都发出崩断般地剧痛,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血管里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咬紧牙关,拧腰,旋臂,腿带腰动,腰涨臂力,臂助拳势,一拳击在人影的下颌之上!
那人影根本没有料到赵明州在重伤之下还能爬起来挥击,正耀武扬威地挥手庆祝,这一拳使出了十成十二的力道,把人影重重地击飞出去。
赵明州如豹子一般,飞扑到人影身上,用双腿紧紧箍住对方的腰,用全身之力将人影压在胯//下,又是一拳迅捷追上。
这一拳敬华夏!
“我去你的倒反天罡!”
右臂猛摆,又是一拳,这一拳敬扬州百姓!
“我去你的因果报应!”
人影被打得整个脸偏侧过去,赵明州立时用左拳帮他回正,这一拳敬所有牺牲的明州军!
“我去你的逆天篡命!”
透过猩红的视野,明州从那人影模糊的面容中,看到了名为恐惧的神情。她揪住人影的领口,强迫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你是神也好,鬼也罢,我告诉你,我,我们不需要篡改历史,因为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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