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和封十二从太子府出来,登上回程马车,她都处于一种不真实的飘浮状态。
封十二见她心不在焉地踏上脚凳,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脚下。”
方桐第一反应便是抱紧手里的匣子。
封十二见状,面露无奈,握着她的胳膊将她送上车舆。
“东西掉不了。”他拉着她进了车厢,“就算真的掉了,再补一份就是。”
方桐赶紧将匣子往怀里抱了抱:“补起来多麻烦,又得让你向人求情。”
“别听太子胡说,”封十二道,“我没有求他。”
“你不求他,这户籍是哪儿来的?”方桐瞪他一眼,“我来历不明,太子肯帮你办这份户籍,也是看在你俩交情的份上。”
人情大如天,她没想到封十二会为了自己求到封云兮头上。
“你这样做,以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她关心道。
“什么麻烦?”封十二反问。
方桐犹豫了一下:“这件事会不会成为你的污点?”
虽然封云兮对这个弟弟十分信任,但他心中怎会没有疑问,日后万一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对封十二难免有碍。
封十二低声笑了笑:“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方桐蹙眉:“你是故意给太子留了个把柄?”
说完又觉得这个结论不太好,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这事你自己也能办,你故意拜托太子,是想让他对你放心,是吗?”
“是。”封十二承认。
方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木匣,
指尖在匣边轻轻摩挲了两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抱歉,利用了你。”封十二道。
方桐抿紧唇。
“怎么是利用呢,”她缓缓摇了摇头,轻笑了下,“太子替我办了户籍,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他是我的庇护人。若我遇到什么麻烦,他即便是为了不连累自己,也会出面替我摆平。”
整件事她是最大的受益人,哪怕有朝一日封云兮怀疑她的身份,为了不打自己的脸,也会抬手放过。
但封十二就不同了。
他托封云兮为方桐办户籍,若方桐有个什么不妥,封云兮第一个问责的就是他。
封云兮肯为他出面料理此事,既是出于信任,又何尝不是收下了封十二递给他的把柄。
方桐想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心情更是复杂。
皇家亲情,无论多么亲厚,始终离不开利益维系,封十二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自保。
她凝眸不语,只觉心疼,又觉酸涩。
封十二见她神情默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她此时的反应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屈指在膝上轻敲了两下,开口:“你该高兴。”
方桐瞥他一眼,嘴角往上一提,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封十二无言。
他摸不清姑娘家的心思,但他相信,她一定是想多了。
“你放心,太子明白我的用意。”他劝慰道。
方桐呵呵笑了两声:“是,你和太子兄弟情深,当然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才更觉可悲,封十二也好,太子也罢,他们的身份决定了彼此的身不由己。
方桐忽然不那么喜欢京城了,这地方看似花团锦簇,却又那么不自由。
封十二听出她的嘲讽,并未生气,只道:“这份户籍由朝廷签发,以后无论你去哪儿,都无人能怀疑你的身份。”
方桐再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她可以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光明正大行走四方。
“这匣子里除了户籍,应当还有一份过所,”封十二道,“你打开看看。”
他的语气像哄小孩子似的,透着十足耐性,让方桐有些不好意思。
她刚接了这么一份大礼,应该向他道谢才对。
她依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户籍册子和过所拿出来一一查看,末了重新放回去,朝封十二低声说了句:“多谢。”
封十二笑笑:“从此以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他眼中有着单纯的喜悦,看她的眼神像是全然为她欢喜,但在喜悦中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方桐不懂那惋惜从何而来,她迟疑着道:“封十二,你有什么心愿吗?”
如果他有,她愿意助他实现。
封十二与她四目相对,良久,淡淡一笑:“没有。”
“骗人。”方桐轻声道,“你为太子做了那么多事,怎会没有心愿。”
经过今日这趟,她看得出封十二与太子之间不只有兄弟之谊,他们更像达成了某种共识,才能如此合作无间。
封十二目光轻动了下,忽然道:“我的心愿和你一样。”
“什么?”
“国泰民安。”
方桐听了封十二的回答,默然半晌,怒道:“你又敷衍我。”
这是早上来时,她告诉他的心愿,却被他拿来堵她的嘴。
封十二见她生气,却微微笑了。
他的笑容有了点轻松的模样,像窗外一闪而逝的日光。
“真的。”他正色道,“只有天下太平,大昭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方桐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懒得与他争辩,将木匣珍惜地放在膝盖上,仔细摸了又摸。
“我现在也是大昭百姓了。”她轻声道。
封十二注视着她:“对,你现在也是大昭百姓了。”
所以他没有说谎,他的确希望国泰民安。
方桐听他重复自己的话,总觉得他又在学嘴,抬眼道:“身为大昭百姓,能不能请教十二殿下一个问题?”
封十二纵容地笑笑:“你说。”
“刚才在太子府,你和太子聊了那么久,怎么你俩都没提到五岳山人?”
这是她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据敬王封玉扬说,临水县文会后,青鸾红绡被五岳山人收为侍女,从那会儿开始,她就怀疑五岳山人的身份。
青鸾红绡不会无缘无故同他一道,这三人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
她能想到的疑点,封十二与封云兮不可能想不到,但今日这二人对五岳山人都未表态,足见其中蹊跷。
封十二听她发问,轻轻点了点头:“因为比起他,还有一人更加可疑。”
第149章 莞莞类卿
“谁?”方桐偏头看他。
“你也认识。”封十二道。
方桐“哦”了声,慢慢道:“敬王?”
封十二挑眉:“看来你早已怀疑过他。”
方桐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敬王,可见她不只怀疑他一回。
“为何从未对我说起?”封十二问。
“没时间,没证据。”方桐道,“我怀疑他是因为他和五岳山人走得太近,但我没有证据证明五岳山人是青鸾的同党,所以同样不能证明敬王有问题。”
封玉扬是五岳山人的拥趸不假,但五岳山人在大昭闻名遐迩,追捧他的权贵不只敬王一个,若仅以这点给敬王定罪,未免太草率了些。
“那没时间又是为何?”封十二追问。
方桐瞥他一眼:“这些日子你来去匆匆,我俩能像现在这样说话的时候,加起来也不到一日。”
他们自从离开临水县,便没日没夜赶回京城,刚平定了平王之乱,封十二又被皇帝派去洛州赴险,两人真正相处的时候不多,即便有,方桐也不想拿捕风捉影的事乱他心神。
“抱歉。”封十二道。
方桐奇怪:“你道歉做什么?”
“把你带回京城,却又把你丢在一边。”封十二道。
方桐失笑:“真把我当你养的猫了?就算你在京城,我也有好多事要忙。”
封十二看她的目光顿了一下:“也对。”
方桐微笑着,仰头靠在车厢上,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匣子:“以后你想找我的时候,说不准还得预约。”
封十二垂眸笑了下:“可以想见。”
他如此上道,方桐反而不好意思再开玩笑,她重新坐直,正经问道:“你为何怀疑敬王?难道发现了什么?”
封十二轻轻摇头:“敬王身上虽然有些疑点,但我和你一样,没有证据。”
“哪些疑点?”方桐很是好奇。
“你认为敬王是个怎样的人?”封十二问。
方桐想了想外界对封玉扬的评价,如实道:“风流快活,逍遥懒散。”
这也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封玉扬早早去了封地,在外逍遥自在,不知惹多少皇子眼红,于情于理他都没必要和太子作对。
封十二看着她,目光却像穿过她的身体,投向遥远的过去。
“我小时候随母亲住在掖庭。”他突然开口。
方桐一怔。
“掖庭?”她眉心微皱。
掖庭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有没籍入宫的罪臣妻女和犯错的妃嫔会住那儿。
她疑惑地看向封十二:“你的母亲……”是罪臣家眷还是犯了错的妃嫔?
她后半句没问出口,但封十二显然明白她的意思,轻笑了下,继续道:“我母亲是一名宫女,因为相貌有些特别之处,被人有意送到陛下面前。”
他的用词有些奇怪,何谓“特别之处”,方桐想不明白 。
她按下心中疑问,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母亲被宠幸后,并未一步登天,与之相反,她被陛下打发至掖庭,每日做些粗使活计,她背后的人见她无用,也就放弃了这颗棋子。”封十二道。
方桐听着他如常的口气,心里却一阵发寒。
这是一件宫闱秘辛,听上去像是有人想借封十二的母亲接近皇帝,但计划失败,封十二的母亲成了一颗弃子。
“你母亲……知道她被人利用么?”方桐小心问。
封十二眸色平静:“原本不知,直到她见了太子母妃的画像。”
“太子母妃的画像?”方桐喃喃,“她长得像太子母妃?”
封十二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你猜得没错,她的眉眼和太子母妃十分相似。”
方桐沉默了一阵,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封十二面上。
难怪她每次见太子封云兮,总觉得他和封十二格外像一对亲生兄弟,她原以为这是两人关系亲厚的缘故,此时细看,封十二的眉眼和封云兮有八分相似,只是封十二的眼瞳更黑更深,不像封云兮那般易于亲近,但相较于别的皇子,只有他俩的眉眼轮廓如出一辙,显然都是遗传自母亲。
方桐看着他发了一阵呆,脑海里闪过各种莞莞类卿的剧情。
据说皇帝与封云兮的母妃感情深厚,在先皇后逝后,本有意册封心爱之人为新皇后,谁知封云兮的母妃在生产时血崩而亡,只留下封云兮一个小小的婴孩,皇帝因此对封云兮疼惜有加,不但接到身边亲自抚养,更在他稍大些后封他为太子。
这般举动曾让不少文人墨客为之感慨,民间至今仍有话本子流传,歌颂皇帝和太子母妃的深情。
倘若皇帝当真如此喜爱封云兮的母妃,那么当他看到一个眉眼酷似之人,会有什么样的选择,是欣喜,还是厌恶?
方桐心想,她大概明白封十二的母亲为何被打发至掖庭,而封十二又为何如此不招皇帝待见。
一切就错在这个莞莞类卿上。
皇帝对封云兮的母妃表现得如此深情,怎会容忍别人拿一个替身来试探他的弱点,但他偏偏宠幸了这名宫女,等于明知是陷阱还踩了上去,这对皇帝而言,简直是一种耻辱。
以方桐对这位皇帝的了解,他若真的贪色昏庸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那样的人。
越是如此,皇帝越不能接受自己遭了算计,他更不能杀了这个宫女泄愤,他若这么做,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所以他将人远远打发到掖庭,大概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谁料此事还未结束,被他宠幸过的宫女有了身孕。
方桐想到这儿,哪怕明知结果如何,还是担心地看了封十二两眼。
皇帝当初一定想过除掉这个孩子,在他还没生下来之前。
“你……出生也是在掖庭?”她斟酌着用词问道。
封十二像是听懂她的潜台词,目光轻动了下,眼中泛起些许怀念。
“幸好我出生在掖庭。”他给出一个让方桐意外的答复,“我出生之前,母亲把这消息隐瞒得很好。”
不只是她母亲,还有那些帮助过他们母子的宫人,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对生命的敬畏,在他们的掩护下,直到封十二出生半月,皇帝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儿子。
第150章 心疼
这个消息让皇帝震惊,随即大怒。
他简直难以想象,就在他眼皮底下,一个小小的宫女竟能瞒天过海,留下他荒唐一夜的证据。
“我很幸运,”封十二道,“陛下听到这消息的同时,太子也在。”
年幼的封云兮并不清楚皇帝为何动怒,他只知道自己多了个小弟弟。
“太子要求看看我,于是我被带到了陛下面前。”封十二道。
他那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并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记事后才听母亲说,当时封云兮一看到他,就说这是他的亲弟弟,见皇帝命人将他抱走,当场哭得撕心裂肺,差点憋死过去。
在那以后,封十二便作为皇帝的第十二个孩子,被记上了皇家玉牒。
依照皇家惯例,后宫的新生儿都应由皇帝赐名,宗正寺的人来为玉牒请名时,皇帝随手写了个“十二”丢过去,封十二便成了大昭第一个以序齿为名的皇子。
皇帝虽然认下了封十二,但仍让他随其母居住在掖庭。
有时封云兮会去探望这个最小的弟弟,他那时只是个孩童,帮不了他们什么,不过皇帝见他对这个小弟弟念念不忘,便渐渐平了杀心。
封十二的母亲十分谨慎,从不在皇帝面前出现,她只盼着自己保住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哪怕没有皇子的名头,能做一个普通人也好。
对封十二而言,掖庭的日子并不难过,他和母亲的住所虽然狭小简陋,但没人欺负他们,好心的宫人还会从宫外给他捎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的幼年像一棵生长在角落里的野草,哪怕只是偶尔见着阳光雨露,也能茁壮成长。
他的母亲就像供野草扎根的土地,她并不柔弱,也从不抱怨,哪怕自身贫瘠,仍竭尽所能为他提供生存的养分。
他时常听母亲说起她的故乡,她来自边境的一座小城,那时大昭的边境并不十分太平,一场战乱毁了那座城池,幸存者背井离乡四处逃难,他的母亲自卖自身葬了家人,被人伢子带到京城,几经易手入了皇宫,成为一名粗使宫女。
年少的宫女听说故乡的战乱已经平息,她偷偷攒起每月的月钱,盼着放归出宫的那天。按照宫里的规矩,宫女到了二十八岁就能放出宫去,她打算将来回到自己的故乡,安安生生过完后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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