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没能等来那一天。
她因为与太子母妃相似的眉眼,被人设了圈套,送到皇帝床上,沦为一场阴谋的牺牲者。
“如果没有我,等将来陛下淡忘了此事,也许我母亲还有出宫的机会,”封十二道,“但她为了我,彻底放弃了这个机会。”
一个宫女可以放归出宫,一个给皇帝生过孩子的女人,却只能老死宫中。
他说完,沉默了下来。
方桐安静陪他坐着,一声不吭。
她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俩的童年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
他不被自己的父亲接受,而她则生来就被双亲抛弃,他俩的人生都有一个悲惨的开局,但悲惨中又充满幸运。
他有爱他的母亲和宫人,她有爱她的孤儿院院长和老师,这些人的爱为他俩劈荆斩棘,拓出一条生的大道。
她想她能明白封十二在讲述这些过去时,语气为何如此平静,因为他知道幸福是什么样子,那些温暖让他没有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可她同时又很心疼。
因为她在封十二府中从未听人提起过他的母亲,那位无辜的宫女怕是早已香消玉殒,否则以封十二的性子,哪怕与皇帝再不对付,也会时常惦记自己的生母。
她不敢问他是如何面对他母亲的离开,那时的他又是多大年纪。
她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鼻子发酸,眼眶胀得厉害。
她垂下脑袋,努力眨动眼睛,将涌入眼眶的泪水眨了回去。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直到几滴水珠砸在裙边。
封十二见她低头不语,正要说话,看见那几滴掉落的水珠,微顿了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他不认为自己的经历有多么值得旁人哭,他的话想必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才会这么难受。
他想起他在梦里看过的景象,那是方桐的世界,她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里却没有其他人存在的痕迹。
那个世界的她仿佛独自一人,但她的屋子布置得很温馨,她平日里应该和他看到的一样,是个爱笑的姑娘。
他喜欢看她笑,绝没有惹哭她的意思。
他从袖中抽出手帕,默默递了过去。
方桐没有接。
她自暴自弃地用手背抵住眼角,吸吸鼻子:“不许看我。”
封十二皱眉。
方桐闷着声音道:“我就是有些难过,你等我缓一会儿就好。”
她的眼泪顺着手背淌下来,很快浸湿了衣袖,可她始终没出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用手挡着脸,时不时抽动一下肩膀。
封十二实在看不下去,坐到她身旁,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这一拍,就听方桐抽泣了一声。
“都说了别管我。”她的嗓音含含糊糊,身子朝旁挪了挪。
封十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再拍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方桐朝他伸手:“帕子。”
封十二静静递过帕子。
方桐用帕子擦擦眼,又擦擦鼻子,把自己揉得
像只受尽欺负的兔子,这才看他一眼。
“后来呢?”
“后来……”封十二停了停。
后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道,十五年前,他的母亲死于风寒。
没什么阴谋诡计,也没遭人暗算,她在生他时亏空了身子,那些年一直没得到调理,在他九岁那年的冬天,一场大雪,一次风寒,就夺走了她的性命。
“讽刺的是,我母亲去世后,宗正寺称不能让皇子无人教养,于是我被迁入后宫,有了自己的宫殿。”封十二眼中泛起一抹轻嘲。
他甚至没有太多时间为母亲的离世而伤悲,那座宫殿虽然给了他一名皇子的待遇,宫殿里却没有一个他熟悉的宫人。
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他必须成为那座宫殿的主人,而非别人的傀儡。
为此,他又挣扎了许久。
第151章 蛰伏
当封十二彻底成为十二皇子,令所有宫人不敢生出二心之时,距离他母亲去世已过了数月。
那段孤军奋战的日子,他曾喂过两只野猫。
宫里的野猫总是在各殿之间来回流窜,哪里能找到吃的就往哪儿去,它们去得最多的是御膳房,捡些残羹冷炙吃饱喝足,然后在某个角落里纵情繁衍。
冬天生下的小猫往往活不成,封十二在殿外捡到过一窝小猫冻僵的尸体,其中有两只奄奄一息。
他那时有了皇子的待遇,每月领到的炭虽然不多,但足够他在卧房里过一个温暖的冬天,那两只小猫也因此活了下来。
冬天刚过,半大的猫已学会爬墙上树,它们不再满足于温暖的宫殿,每日在外呼朋引伴,一到半夜,宫里总是能听到类似婴儿的哭声,那是独属于野猫们的欢愉。
那两只野猫还不到发情的年纪,但比起清冷的宫殿,它们更喜欢外面的世界,渐渐地,它们消失在封十二的生活中,只是偶尔会带小伙伴们回来光顾一趟。
封十二最后一次见到其中一只,已经是夏天。
那日他在去皇子课堂的路上遇见了六皇子封无穷,封无穷那时还不是平王,年少的他长得十分高大,在一干皇子中身体最壮。
他和几名伴读一起在路边踢着蹴鞠,见封十二过来,忽地一抬脚,将脚边的蹴鞠朝他面门踢来。
封十二闪身避开,忽觉几点猩臭的黏液溅到脸上。
他抬指抹了下脸,只见指尖沾着几点暗红。
封无穷冲他哈哈大笑:“臭烂贱的小杂种,给我滚回你的掖庭去!”
封十二垂下眼,却见脚边躺着一团烂肉,那是封无穷踢来的“蹴鞠”。
烂肉血糊糊的,无头无尾,隐约可见蜷曲的四爪和棕黄的毛皮,封十二仔细辨认了一阵,认出这是一只猫的尸体。
他想起自己冬天收留过的两只小猫,那两只都长着棕黄色的短毛,夹杂着白色条纹,最肥的时候像两只圆滚滚的小老虎。
封十二不确定眼下的这团烂肉是不是它们,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封无穷还在高声辱骂,他的伴读则在一旁哄笑出声,他们不只一次在暗中奚落他,每一次封十二都选择了无视。
而这一次,他朝封无穷走了过去,一拳砸在他鼻梁上。
身高力壮的封无穷被打懵了,两管鲜血从他鼻孔涌出,身边所有人都傻了眼,随即发出尖叫。
封十二没有理会多余的声音,他一把将封无穷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冲着他的脸砸下。
后来,他被一群人拉开,再后来,封无穷边哭边叫嚷,命人把封十二按在地上,压住他的四肢,抓着他的脑袋往泥地里砸。
封十二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自己的宫殿,太子封云兮一脸担忧地守着在床边,在他身旁,站着一身威严的中年男人,那是封十二这些年从未见过的父亲,大昭的皇帝。
那天皇帝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朕一向赏罚分明,无穷率先挑衅你,朕已经罚了他,你想要什么补偿?”
皇帝说这话时,眼中带着些许厌倦,仿佛小孩子间的打斗不值得他亲自出面,但封云兮一直拉着他,让他不得不开口。
封十二用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认真看了看他的父亲,他挣扎着爬起身,朝他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君臣大礼。
“儿臣想习武。”
这是封十二对皇帝提出的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皇帝不答。
他看着眼前的孩童,目光挑剔地扫过他瘦弱的身躯,过了一阵方道:“皇子本就有骑射武课。”
这是皇帝给封十二的答复。
封十二低下头,眼中的光慢慢黯淡。
“是。”
他没有争辩,没有强求,在那之后也没有再和封无穷发生任何冲突。
他安安静静,像野草一样蛰伏在角落,直到前兵马大元帅林阳来到宫中为皇子授课。
林阳年逾七旬,多年征战给他的身体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他肩背微驼,皮肤粗糙,发白齿摇,从外表看,他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乡间儒生。
他说是来授课,大多时候总是坐在校场旁打盹,皇子们的骑射课自有年青力壮的教头负责,林阳每旬来一次,打完盹就走,像对身外事全不在意。
只有暗中观察他的封十二发现,他们练习骑射时,只要有人在马上射中标靶圆心,林阳微闭的双目总会掀起一条细缝,仿佛他只靠听的就能判断哪支箭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封十二于是更加勤练箭术,无论林阳在与不在,他每次射靶必是所有皇子中最厉害的一个,这样的名气甚至传到皇帝耳里,皇帝破天荒地赏了他一串西域来的葡萄。
装着葡萄的玉盘出现在校场边,引得皇子们个个眼热,沉寂许久的封无穷再次来到他面前。
看着他耀武扬威的模样,封十二不等他开口挑衅,率先道:“敢跟我比吗?”
封无穷一愣:“比什么?”
封十二指指那串葡萄:“我数过了,这串共有十一颗,把每颗用丝线绑住,挂在横杆上,看谁射中的葡萄最多。”
封无穷看看那串葡萄,犹豫不决。
他和封十二的箭术在伯仲之间,但每回第一都被封十二夺了去,这次见封十二得了赏赐,心中不忿,本想找个借口要他好看,谁料封十二抢先提出对决。
若射别的也就罢了,封十二偏偏要求射葡萄。
每颗葡萄不过拇指大小,用丝线挂在空中,风一吹就会晃荡,便是他们的教头也未见得能百发百中。
“不敢就算了。”封十二冷然道。
这话一出,封无穷当即怒道:“谁不敢?我只是在想要用什么彩头。”
“随你。”封十二道。
封无穷见所有人都看着他俩,登时骄横一笑:“好,若你输了,就给我跪下来,把我这双靴子舔干净。”
封十二点头。
“若我赢了――”他说着,目光在封无穷脸上转了一圈。
封无穷见他迟迟不说后半句,忍不住低吼:“你赢了想怎样?”
第152章 算计
封十二收回视线,忽然转身走到场边,朝正在打盹的林阳鞠了一躬。
“先生,若我今日能射下十颗葡萄,还请先生以后指导我的箭术。”
这话一出,全场皆怔。
“十二,你什么意思!”封无穷见他略过自己不提彩头,跳脚怒道,“你敢看不起我!”
盘中的葡萄总共十一颗,封十二扬言要射下十颗,等于只留一颗给封无穷,这样的嘲讽比当众给他一记耳光更令人难受。
封无穷火冒三丈,朝伴读喊:“拿我的弓箭来!”
明晃晃的烈日下,十一颗碧绿的葡萄悬挂在半空,远远望去几不可见。
封十二与封无穷各挎一匣箭矢站在场边,一人箭羽涂成红色,一人涂成黄色,用以区分各自战果。
随着一声发令,封无穷手中的箭率先离弦,朝葡萄疾射而去。
羽箭划过半空,直插入地。
没中。
场外旁观的皇子们“哄”地一声,有人遗憾,有人嘲笑。
封无穷听得面红耳赤,再次弯弓搭箭。
这回不等他放箭,就见一道锐芒从视野中划过,如流星般射向前方。
一颗葡萄骤然消失。
连同箭矢一起。
场外再次哗然,“中了!”有人高呼。
叫声中,封十二恍若未闻,第二支箭搭弓上弦,再次如奔雷放出。
“――又中了!”
这回惊呼的人多了些,看向封十二的目光充满惊讶。
射中一颗也许是运气,但第二颗也中了,那么第三颗呢?
封十二依旧目不斜视,抬起双臂,将第三支箭瞄准前方。
一声弦响――
“……又、又中了!”有人跳了起来。
场边的惊叫让一旁的封无穷怒火高涨。
他狠狠瞪了眼封十二,拉满长弓,用力放箭。
“唉,没中。”皇子中有人叹息,“老六的准头还是不行。”
封无穷愤怒地将长弓朝那人掷去,喊道:“这把弓有问题,给我换一把来!”
伴读们连忙捡了弓,给他重新换了一把。
就在这头忙乱之际,封十二那边已连射五颗,颗颗皆中。
“我看还是不要比了吧,”封无穷的伴读轻声劝道,“六殿下,今日风大,不宜用箭。”
封无穷一巴掌扇他脸上,将他扇得口鼻出血。
“我就不信,我射不过他!”
他抽出三支箭,并排搭在弦上,瞄准远处的葡萄,一口气射出三支。
“哇――”场外传来惊叹。
封无穷面上微露得色。
然而下一瞬,惊叹转了个调,变成了整齐的一声“唉――”
三箭齐齐落空。
唉声未息,忽然又有惊喊:“中了!”
射中的是封十二的箭。
朱红的箭羽一闪而逝,带走第六颗葡萄。
十一中六,剩下五颗哪怕全被封无穷射中,他也输了。
封无穷又恨又慌,再也顾不得训斥伴读,拿起箭疯狂朝外射出。
然而他越慌手越抖,箭枝飘在半空,如断了线的纸鸢坠落在地。
封无穷怒吼一声,将长弓用力掰成两段。
“啊!”他突然惊叫,却是被断掉的弓木扎破手掌。
鲜血淌下他手心,伴读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上前给他包扎。
不远处的封十二却连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他依旧稳稳立在原地,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封无穷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将另外五颗全部射中。
远处的横杆上只余一排丝线,如纤细的蛛丝在风中飘荡。
场边观看的皇子和随从们变得安安静静,他们看着封十二收起弓箭,眼中洋溢着赞叹、惊讶、羡慕与嫉妒的光彩。
封无穷恨声道:“……你不是说只射十颗?”
封十二没有理会,径直越过他来到林阳跟前:“先生。”
林阳蜷着身子窝在竹椅上,如同一个冬日倚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尽管夏天的日头正笔直地照在他头顶。
“先生,学生方才射箭还有哪里不对,还请先生指点。”封十二道。
他面前的老人眼皮抖了抖,缓缓睁眼。
林阳的目光像是没有焦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停在他面上。
“十一颗葡萄,你一颗未留。”他慢慢道。
封十二垂眼:“一时顺手。”
66/85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