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缨络倏地一怔。
进宫之前,许照蕴从各处打探到一些宫中的消息,和她提起过持明公主,还特意提醒她若遇到了这位,最好小心谨慎,以礼相待,切勿在她面前恃宠而骄。宫中后妃位份再大,但始终没人越得过皇后,元后唯一的女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而且那位公主是个杀伐果决的强硬性子,当初没权的时候宠妃的侄子她也手起刀落说杀就杀,更别说如今位比亲王、实权在握,万一不小心犯在她手里,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
在许照蕴的描述里,持明公主是个遥不可及、威严冷酷的人物,可许缨络还记得她的眼神和声音,以及轻轻拂去眉间寒霜的修长手指。
外间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侍女掀开绣帘,公主站在门口瞥了一眼,转头对侍从吩咐了什么,随后径自走了进来。金铃忙从床边转过身来,俯身欲拜:“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都安生坐着吧。”闻禅摆手示意不必,顺便止住了要下床行礼的许缨络,“跪了那么久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许缨络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蚋:“没有了……多谢殿下相救之恩。”
她像个怕生的小动物,自以为隐蔽地缩在洞口偷偷打量闻禅。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以往她看别的妃嫔,往往都会在心里暗自比较点评,这个不够秀气,那个面相刻薄……但轮到闻禅时,反而兴不起那些念头,只觉得她看上去有点不好接近,气质却从容沉静,仿佛危险又美丽的猛兽,明明有着能一击致命的利爪尖牙,但竟然不会对小麻雀伸爪子,还允许它缩在丰美的皮毛下取暖。
闻禅察觉到她的视线,有点好笑,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恰好此前离开的侍女去而复返,捧着一包衣裳进来,闻禅随口吩咐:“先前的衣裳沾了水,先拿几件别的应急。金铃,给你家昭仪披件衣服,屋里凉,别再受寒了。”
作为舞姬送进行宫的许缨络,注定了不可能像其他选入宫中的妃子一样自带妆奁仆婢。皇帝赏赐的东西不少,但朝廷刚搬入平京,诸事未定,后宫也是一片忙乱。再赶上家中出事、恩遇见疏,她分例里的冬衣至今还没送到,只能靠自己带的几件衣裳勉强支应。
轻软温暖的绵袍落在她肩上,她这一整天都过得极其痛苦狼狈,可反而是在得到安慰之后突然就忍不住崩溃了,呆呆地望着闻禅,一句话没说,大颗大颗的眼泪像雨滴一样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所有人:“……”
闻禅心说我上辈子是捅了龙王庙吗,还是命里犯水,怎么遇见的全都是哭包?
“殿下把人惹哭了啊。”
“是呢,哭得好伤心呀。”
“哇,如果那位闹起来的话,不知道哪个更伤心……”
闻禅:“……倒是来个人给她擦眼泪啊,难道还指望我亲自动手吗?!”
飞星忍着笑奉上绢帕,金铃要帮她拭泪,许缨络自己拿过手帕捂住脸,闷闷地哽咽道:“对不住,让殿下见笑了。”
闻禅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旁边人道:“都下去吧。”
等房间里的人走干净了,闻禅拉了个圆凳在床边坐下,口吻还是不惊不躁,说起旁人的伤心事也平静如闲话家常:“好端端的,怎么被罚了?”
手帕上晕开了新鲜的水痕。
“贤妃召我去芳菲苑谒见,德妃也在,她们说我出身卑贱,举止粗鄙,是风尘女子,不配侍奉至尊,还说我家的丑事已满城皆知,丢尽了圣上的脸面……”
闻禅:“然后你就顶撞她了?”
许缨络点了点头,小声地不知道辩解给谁听:“我出身卑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可那也不是我自己想选的啊……如果有选择,谁不想生在清白之家?难道只因为我生在泥里,就一辈子都得被人踩在脚下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闻禅点头道,“不过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你父亲没对你说过德妃和贤妃的家世吗?那两位可听不了这种话。”
许缨络眼睛通红,抽噎道:“我义父……他说我如果被出身高贵的妃子们为难,要忍辱负重,不能意气用事,给家里招祸……可是我家里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孟问琼要毁了许家,我再忍耐也挽回不了陛下了。”
闻禅:“……”
许缨络也是被烦恼冲昏了头,说完才想起来面前坐的是皇帝的亲闺女,当着公主的面说内帷之事实在很不妥当,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对不起……是我胡言乱语,冒犯殿下……对不起。”
“好了好了,原谅你了,快把眼泪收一收,冒犯就冒犯吧,总比被冲走了强点。”闻禅看见这些哭包就头痛,“你家的案子应该快落定了,你义父没事,孟问琼估计要杖刑流放,这结果对你来说应该算是好消息。”
“真的?!”许缨络眼神一亮,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对上闻禅的眼睛,顿时收敛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是殿下在中间帮了忙吗……”
前世的宠妃在她面前胆子像纸糊的,都不用戳一下,自己就先缩回去了。闻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尽量平和地答道:“案情本身就很清楚,朝廷秉公而断,谈不上什么帮忙。不过明面上该判的都判完了,有些事却只能靠你自己,外人是插不上手的。”
她说得相当隐晦,但也足够了。许缨络拿手帕掩着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悄悄瞄她,迟疑地低声问:“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呢?”
因为你长得好看。
脑海里浮现出小白花泫然欲泣的神情,闻禅一笑,轻描淡写地答道:“因为我信佛,向来慈悲为怀,与人为善。”
许缨络:“……”
闻禅:“有那么震惊吗?”
许缨络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就是久闻殿下大名,一向以为殿下十分威严。”
公主眼里含着些戏谑的笑意,淡淡睨了她一眼,许缨络心虚地移开视线:“我还以为,殿下会讨厌我这种人……”
“那种人?”闻禅反问,“大家都是向皇权献媚的人,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许缨络:“……”
这句话说得颇为尖锐刻薄,但就像平地而起的狂风,顷刻扫净了她心中积郁的阴云。指着鼻子骂她“卑贱”的德妃、用看泥巴的眼神审视她的贤妃,明明看不上她却又在意她,不也是为了争夺那一点帝王的宠爱吗?
既然这样,她们又比自己高贵在何处呢?
闻禅见她收住了眼泪,料想她已经缓过劲儿来,便起身准备离去:“行了,看样子你应该没事了,太医院开了药方,回头会把药送到你那里去,记得按时服药。我晚上不在宫中,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就自己回去。”
“殿下!”
许缨络没想到她说走就走,这么干脆,也不提要求,天大的人情随手拿来送人,以后不知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还得上。
闻禅:“嗯?”
“我……”许缨络一时口快,叫住她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问,“可不可以……再来找殿下?”
“我不常住在宫中。”
闻禅看见她突然萎靡下去的神色,不由得好笑,话锋一转:“不过日后出入宫廷、年节宴会,我们少不了要经常见面。”
“希望下次再见时,昭仪已不需要谁来相救了。”
第41章
融雪
傍晚裴如凇回府, 一路都沐浴在怜悯的异样目光中,不管是走过庭院甬道,还是经行廊下时, 总能听见仆婢们压低的窃窃私语, 偶尔还会传出“摸了?”“摸了!”的奇怪叫声。
他上一次收到这么多同情的注视, 还是在十几年前第一次被选为公主驸马的时候。乌鸦甚至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块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柿饼, 裴如凇感觉自己好像是要命不久矣了。
“多谢,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裴如凇感动地拒绝了她,彬彬有礼地道, “借问一下,是宫里传旨要革了我的职, 还是陛下打算把我发配到琼州岛?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乌鸦对他的拒绝表示很满意,觉得他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哦, 天倒是没塌,就是你可能有点挺不住。”
裴如凇:?
乌鸦一边啃柿饼一边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今天殿下在后宫遇见了一个叫许昭仪的人……”
早朝裴如凇也参加了,听见了闻禅那一番话, 心里大概有数, 倒不觉得很惊讶:“哦, 许昭仪。”
乌鸦:“……摸了她的脸, 抱了她,然后把她带回自己寝宫了。”
裴如凇:“……”
乌鸦:“需要帮你请大夫吗?”
“摸她?抱她?带她回寝宫?”
乌鸦点头点得像啄木鸟,裴如凇深吸一口气, 箭步如风地拔腿冲向正殿, 身后挟着滔天黑气, 嗓音里饱含着委屈与不敢置信, 比满城的大雪还要凄凉:“殿下!”
“摸了,抱了, 带回去了。”
闻禅正低头回信,显然是早有预料,听见他的动静,头也不抬地道:“但是试探,巧合,出于同情。非要说有什么别的心思,那就是看到她时一直想起你。她是很可怜,但你一点都不可怜,没什么可比的。”
裴如凇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
闻禅这才从文书中移开视线,八风不动地看向他:“还有别的问题吗?”
三尺高的气焰悄无声息地回落,犹如冰雪落进温热掌心,化作一滩软绵绵的凉水。
裴如凇走到闻禅身前,张开手臂团团抱住她,赌气似地故意用冰凉的侧脸去贴她脸颊:“话都被殿下说完了,我再问什么都显得不懂事,殿下太狡猾了。”
闻禅侧头,在他唇角安抚地亲了一下,懒洋洋地笑道:“没问题更好,嘴闲着可以用来做点别的事。”
裴如凇:“这么主动,果然还是心虚了吧?”
闻禅:“……”
没等她回答,裴如凇已经俯身吻了下去,从外面带回来的清冷雪气和她身上的暖意交织,融合成温柔的潮湿,妥帖地抚平了那些炸起来的毛毛刺刺。
良久唇分,裴如凇抱着她不肯撒手,还有点哼哼唧唧的不满意:“我都没有去过殿下的扶摇宫。”
“那是后宫。”闻禅的视线隐晦地向下一瞥,“你就别想了。”
裴如凇:“……”
“再说我人在这里,你还惦记扶摇宫干什么?”闻禅叹道,“一听说我跟许昭仪碰面,魂也飞了,气也散了,吃醋吃得脑子都不要了,就那么怕她吗?”
“不过就是殿下亲口承认她比我貌美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裴如凇酸溜溜地道,“美人雪中落难,殿下出手搭救,古往今来那些英雄救美的佳话一贯如此编排,巧合,都是俗套的巧合,我一点也不在乎。”
闻禅:“……怎么感觉你还挺向往这种俗套的。”
裴如凇发出一声冷哼,假装不屑一顾。
“向往也没用,不可能有。”闻禅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凉凉嗤道,“谁敢让你大雪天跪在那儿,当我是死的吗?”
裴如凇立刻凑过去亲了她三下,责备地看着她:“都说了不吉利,口无遮拦。”
闻禅没料到还有这出,难得地怔了一瞬,旋即笑出了声,突然觉得他很可爱。
人常常会将一时的同情或怜悯误认成“喜欢”,如果面对的人兼具柔弱与美貌,就会变成十分的“可怜”。然而这十分里,差不多有五分都是强者对弱者居高临下的施舍,三分归于自我满足,剩下的挑挑拣拣,真正称得上“情意”的,或许还不足一分。
裴如凇作为被公主选中的驸马,天然地在关系中处于弱势一方,但闻禅会纵容着裴如凇眼泪汪汪地装可怜,却从来不觉得他真的可怜——小白花含露带雨的样子固然赏心悦目,可当他坚定地与她并肩而立,或者偶尔执拗得可爱时,反倒会令她猝不及防地心动。
“说起‘前门立雪’的典故,我倒还记得一个。”闻禅揶揄地笑望他一眼,“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家公子假扮琴师,混进长公主府……唔!”
“恼羞成怒了啊,裴公子。”
“并没有。”
“那什么时候再弹一次琵琶?”
“殿下想听吗?”
“倒也不是想听曲,主要是很想再见一见那位琴师。”
“……见不到了!弹琴弹琵琶的都没有,只有区区在下,请殿下将就着看吧!”
今夜一切平安,公主府没有被大水冲垮,也没有打翻醋坛香飘千里,窗外大雪缠绵地落下,天地茫茫,所有声响都湮灭于雪白的寂静之中。
新年就在凛冽呼啸的寒风中悄然来临。
除夕夜,皇帝于紫阳殿设宴,陪侍在一旁的赫然是风仪万千的许缨络许昭仪。太子监国,苏贤妃却不能留在兆京,大过年的还要看着许缨络耀武扬威,脸色比盘里的菜还绿上三分;萧德妃更不必说,看向许缨络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活撕了;唯有郁淑妃稳坐如山,把酒看笑话,很有闲心地笑道:“今夜是团圆之夜,咱们人虽不齐,好在有许妹妹侍奉御前,陛下康健安乐,便是六宫之幸,合当举杯共贺才是。”
她自己溜须拍马,还要拉上别人作筏子,德妃剜了她一眼,冷笑道:“陛下有许昭仪作伴,自然不寂寞,可惜越王殿下今年不在京中,姐姐怕是强颜欢笑,心里着实想得紧吧。”
萧德妃的儿子如今还未成年,养在宫中,日日承欢膝下,郁淑妃的儿子越王却领了差事到固州安抚流民。她故意以此刺痛淑妃,淑妃却淡然笑道:“太子留京,二郎三郎为了差事淹留在外,都是陛下的好孩子,做母亲的,只有为他们高兴的份。妹妹如今不懂,待日后四郎五郎出阁,自然就理解我和贤妃姐姐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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