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平京这件事也是相归海的手笔,那就更说不通了。当年他可是结交许纬、站在晋王一派的大臣,两边不但没有仇怨,还是同盟,相归海若要东山再起,说不定还要借助许家的势力,他不可能阻挠许缨络入宫。
如果跳出事件本身,站在更高一层的台阶上俯瞰,许缨络提前入宫这件事,跟大婚刺杀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闻禅和裴如凇这两个重生之人没有出手干预的前提下,本应和前世同样发展的事件却出现了不同走向,而顺着线索往下追查,一根藤上是相归海,一根藤上是孟问琼。
总不可能这两个人也都是重生,要是这么随便的话,那大家干脆别争了,手拉手躺平等下一轮开始吧。
唯一的可能就是相归海也好、孟问琼也好,都是“那个人”的障眼法,是用来转移视线的金蝉之壳。
而真正的金蝉想要防备的天敌,就是闻禅。
不管是原本的闻禅,还是“疑似重生”的闻禅,最优先的选择都是先除掉她,失败后退而求其次,通过扶持她的敌人来打击她——
所以他让孟问琼出场,不是为了阻挠许照蕴的计划,而是变相提前了许缨络的入宫时间,怕的就是闻禅到平京后彻底断了许缨络的进身之阶。
那个把自己藏在层层蝉蜕之下的人,到底是谁?
闻禅前世的敌人多得能写满一页纸,非要数出几个的话,有晋王、越王、许纬、相归海、源叔夜……可是这些人里除了相归海,别人看着似乎都不像是重生的样子。
闻禅有种毫无来由的直觉,那个人不在边郡,一定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把这件事埋进了心底,连裴如凇也没有告诉,派人暗中跟踪孟问琼的动向,谁知道过了几天,孟问琼突然发了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大疯。
他跑到平京的登闻鼓前击鼓鸣冤,状告平京太守许照蕴强夺人/妻子,声称自己才是许纬和许昭仪的生身父亲,要求皇帝为他做主,让他认回自己的妻子儿女。
满城哗然,闻禅懵了。
孟问琼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乱拳。闻禅忽然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难道之前的揣测都是她疑心生暗鬼?对方的目的并不是保住许缨络,就是打算恶心许家人、提前扳倒这个未来宠冠六宫的许贵妃?
但要说谁最恨许贵妃,那可就只有……太子了。
第39章
冬雪
但是——
闻禅震惊地扪心自问:我跟太子有仇吗?
前世太子最大的敌人明明就是源叔夜和许贵妃, 闻禅并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仅在两派相争时安然作壁上观,甚至太子事败后还替他在皇帝面前求过情, 两人就算不是同党, 也绝不至于记恨她到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源叔夜都还活蹦乱跳呢。
这么说来, 这次的事情果然和刺杀案没有关联, 是另一波人所为?
又或者与立场无关,只是有人同时恨着她和许贵妃……可是如果不从阵营入手,那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等人杀到家门口都未必能捞完。
闻禅心中难以平静,宫中也不消停。孟问琼击鼓鸣冤的事传遍平京, 惊动了温柔乡里的皇帝。他原本不知道许缨络的身世,假以时日, 等许缨络的宠爱再稳固些,慢慢地将往事告诉他,皇帝非但不会嫌弃她出身微贱, 反而会对她倍加怜惜, 毕竟男人都喜欢救风尘那一套戏码。但许缨络如今立足未稳, 私生身世以及过去流落风尘的往事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掀开, 还闹得全城皆知,皇帝面子上挂不住,深恨许照蕴办事不力, 对许缨络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按照国朝惯例, 孟问琼敲了登闻鼓, 案子就必须有人审, 偏偏他告的又是本地太守,案子就只能由御史审决。御史中丞武永新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精, 心里清楚此案绝不是御史台说了算,让手下御史问清了案情,就把这事原封不动地端到朝会上请皇帝圣裁。
越是这种皇帝拉不下脸、群臣插不上嘴的半尴不尬的时刻,越需要有个灵活通达、身份特殊的人出来救场。
持明公主原本是不上朝的,但朝廷移到平京后,将大朝会改成了五日一次的常朝,每日公务都送往掌露殿,由持明公主、三省要员等帝王心腹共决。皇帝已经习惯了公主参与决策,朝会上有时也想听听她的意见,于是下令让持明公主入丽政殿参加常朝,渐渐成为了定例。
闻禅接到皇帝的目光,思索片刻,主动站了出来,在满殿寂静里出声道:“启奏陛下,依儿臣之见,孟问琼与宋氏本非明媒正娶,虽有子女,但宋氏被逐,落入贱籍,夫妻之义已绝。许照蕴为宋氏脱籍,并未纳为妻妾,仅收其子女为义子,供给衣食,授以诗书,若这也算强夺的话,那不知平京以后有多少人会去许太守家敲门,求他强夺了自己。”
皇帝忍俊不禁,旁边侍立的宫人太监皆抿着嘴偷笑,殿内的紧张气氛蓦然松动下来。
闻禅却正色道:“孟问琼的要求,无论情理法哪一层都站不住脚,说到底不过仗着许照蕴是朝廷官员,扯出一面“以强凌弱”大旗,好博得看客同情罢了。他真正拿得出手的,无非一个不情不愿的‘生父’,有生无养,有父无亲,仅凭这点就将宋氏和子女判给他,往后那些卖妻卖女的人人都可以来敲登闻鼓,长此以往,朝廷法令与一纸空文何异?”
“朝廷设登闻鼓,是为了让百姓有冤可诉、求告有门,不是给别用有心之徒拿来随便给人泼脏水的。”闻禅道,“如今这个案子闹得朝野皆知,百姓都在观望结果,儿臣以为必须快刀斩乱麻,打掉这股歪风邪气。孟问琼所言不实,诬告朝廷命官,应当依律处罪。”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皇帝就是嫌弃好果长在了烂藤上,许照蕴本该把这些事提前处理好,却棋差一招,反被人掀了棋盘。生父养父相比,皇帝当然倾向许照蕴,但他作为摘果子的人,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偏颇,有些话就得臣子们来说。
闻禅此时站出来就是替皇帝表态,一字未提后宫事,堂皇正大地把问题拔高到朝廷法度的层面。有她起头,其余大臣立马顺着这个思路附和,大家合力推出了一个皇帝满意的结果,果然见皇帝面色稍霁,点头道:“众卿所言甚是,孟问琼按律论罪,其用心险恶,加罪一等。日后有挝登闻鼓者,若查明所告不实,以诬告罪论处。”
闻禅功成身退,悄然回到原位,与群臣一起齐称“陛下圣明。”
等朝会结束,众臣散去,闻禅估计下午还有事,便没急着出宫,带人往西宫的扶摇殿去。
她在平京的宅邸离皇城稍远,不如在兆京时出入便利。皇帝既倚重她,自然也不会亏待她,特意给她安排了一处宫殿,以供她在宫中落脚休憩。
昨日平京下了第一场雪,满地碎玉飞琼,今早出门时天还阴着,这会儿又飘起了小雪花。天冷路滑,步辇慢慢经过芳菲苑时,闻禅无意间一瞥,注意到远处宫道上跪着个两个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已经被雪染白了,不知是不是受罚的宫女太监。
闻禅命人停下,招手叫程玄:“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她长在宫中,身处权力漩涡,一生都在跟各种人斗来斗去,比任何人都清楚宫廷有它残酷的一面,她虽不手软,但从来不磋磨人,也不喜欢看别人被折磨。
以前程玄就是这么被她捡回来的,所以他并没有劝公主不要多管闲事,依言过去问话,片刻后,带着一脸很微妙的表情回来了。
闻禅:“嗯?”
“殿下,是许昭仪。”程玄轻声道,“听说是一早顶撞了德妃,被罚跪在外面思过。”
闻禅:“……”
宫中气象真是变化万千,宠妃家里刚出了点事,这边就墙倒众人推了。
但有了今日朝上那一番话,再加上她观察皇帝的态度,德妃恐怕是推得太早了,说不定会在这堵墙上撞个大跟头。
许缨络跪在坚硬的青石砖面上,冰冷的寒意像刀一样扎进她的膝盖里,很疼,但是身体已经麻木得动不了了。侍奉她的小宫女金铃努力扯着袖子帮她挡风,但毫无用处,她的眼睫眉毛上结满了霜花,只剩一点缝隙的余光里不时有脚步经过,却没人敢在她身边停留。
昨日还是被众星拱月捧在手心的娇贵牡丹,今日就和阶下任人踩踏的雪泥没有分别。
但其实她对这种境遇并不陌生,在遇到许照蕴之前,平京的冬天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那时她还很年幼,长得又瘦又小,不能去弹琴跳舞讨好客人,就被安排在歌楼里洗衣服。水寒刺骨,她的手也像现在这么疼,眼泪鼻涕在脸上凝成了冰,形形色色的人走过来又走过去,所有人都在笑着,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哭。
许照蕴曾尽力地向她描述宫中生活有多么繁华富丽,如果得到皇帝的宠爱,会过上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许缨络其实很难想象那些场面,更别提心生向往,但谁让那是许照蕴的愿望呢?他把自己从雪地泥潭里带出来,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许照蕴为了那个美梦而提前兑给她的奖赏。
为了不回到雪地里,她任凭许照蕴打扮装饰,按照他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向那位九五之尊,结果装出来的凤凰果然不长久,一阵风就把她吹回了原型。
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只飞不高也飞不远,困在穷冬里苟延残喘的麻雀而已。
一双黑靴在她身边驻足片刻,旋即又举步远去。她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猜也能猜到大概,想必是被德妃的名号吓退了吧。
可没过多久,那双黑靴去而复返,这回却谨慎地落在了一个人后面——那是一双几乎没沾丁点灰尘的云头履,托着织锦的紫色裙摆,连落在上面的雪都是干净的。
是后宫的哪个妃子吗?
她迟钝地思考着,然后一只洁净修长的手落了下来,替她拂去了眉眼上的积雪,旋即叹息似的轻声安慰:“别哭了,眼泪都结冰了。”
……被注意到了吗?
她视线模糊,耳畔嘈杂,手足冻僵至麻木,偏偏嗅觉出奇地灵敏,闻见了那个人袖中的淡淡香气。
许缨络在家时学过调香,对大部分香料都有印象,但一时间却很难形容这种味道,仿佛是埋在雪里的檀香,又像是大片鲜花烧成了灰。
闻禅垂眸注视着许缨络的白里透青却仍然美貌惊人的面孔,尽管不是第一次见,但还是会出其不意地被她惊艳。
她此时和闻禅的年纪差不多,还没有后来万千恩宠养出来的骄矜艳丽,面容尚带稚气,眼睛明亮清澈,望着人时有种小动物般的天真神色。
裴如凇的眼睛没她大,少了天生的妩媚,但更为秀丽修长……闻禅想起他的脸,有点讪讪地收回手,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不疾不徐地吩咐:“起来吧,跪这么久也够了。大冷的天,别再冻出毛病来。”
许缨络的侍女金铃险些哭出声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搀扶她起来:“昭仪,昭仪,咱们可以回去了……”
她手中忽然一沉,没能扶住许缨络,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栽倒……正正好好扑进了持明公主及时伸过来的臂弯中。
闻禅:“啊。”
所有人:“……”
公主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身后众人:“都给我作证,是她自己倒下来的!”
飞星以袖掩口,故作惊讶:“可是刚才摸脸了呀。”
纤云点点头:“摸脸了哦。”
程玄确认:“摸了。”
闻禅:“……”
第40章
缨络
梦中的身影时隐时现,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各种各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或是迷离, 或是鄙夷, 只有那种灰烬般的香气一直萦绕在她的梦里, 就像香气的主人一样,淡漠而悲悯地注视着她。
好奇怪,为什么要可怜我?
为什么只是被她这样看着, 就觉得平生委屈都涌上心头,想要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
许缨络从昏睡中睁开眼睛, 看见了陌生而华美的帐顶,绣着工笔的四时花卉。身上的被子有一点重, 但在冬天里温暖得刚好,她试着活动四肢,感觉到膝盖上敷了厚厚的药膏, 艾草浓郁的味道彻底掩盖了那股梦幻般的特殊香气。
隔着一层轻绡帘帐, 她看见金铃坐在床尾, 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房中很安静,偶尔传来炭火轻微的爆裂声,但一切陈设都与她居住的莲风堂迥异, 清楚地提醒着她:这是在别人的地界上。
许缨络才入宫不久, 后宫人还没认全, 又因独得圣宠, 非但没结交到朋友,反而已经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她一时想不起会有谁这么好心, 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挣扎着准备下床。金铃被她的动静蓦然惊醒,慌忙过来搀扶她:“昭仪,您腿上还敷着药,太医说要静养,不好随意走动的……”
许缨络紧紧攥住她细瘦的手腕,恐慌之下力道大得生疼:“这是哪里?谁把我带过来的?”
“昭仪……昭仪别急,不是宫里的娘子们,是持明公主殿下。”金铃匆忙解释,“公主看见您跪在雪地里,过来问情况时,碰巧您昏过去了,公主就把您带到了扶摇宫来,还请了太医过来诊治。昭仪放心,您身上没有大碍,略微受寒,太医说只要好生调养,注意保暖,很快就会痊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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