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同样抱臂睥睨:“我是殿下的贴身驸马。”
“别学她说话,”闻禅抬腿踢他的鞋尖,“再说贴身驸马是个什么玩意,没有这种东西好吗?”
裴如凇从善如流,修正道:“我贴得最近。”
闻禅:“……”
乌鸦坚持道:“我要去。”
裴如凇:“我不要。”
乌鸦:“殿下!”
裴如凇:“殿下~”
闻禅:“要么你俩一起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先代帝王经常往来于兆、平两京,百年所积,官道修得平坦宽阔,沿途建造了数座行宫。今日驻跸的洛昌宫是离平京最近、规模最大的一座行宫,北靠柏子山,南面金鳞河,宫中遍植松柏翠竹,楼台掩映,重檐飞甍,十分幽静秀美。
侍卫不带不行,驸马不哄不行,闻禅点了好几个人陪同,她和裴如凇策马在前,乌鸦和程玄等人跟在后头。众人一路纵马奔至行宫西角的望仙湖边。此刻夕阳已经燃尽,月亮还未升起,暮色四合,只闻满山萧萧松风,汩汩泉鸣,连日行路的风尘都被一扫而净,让人难得地安静下来。
景色很美,就是有点冷。两人并肩站在湖边,裴如凇抖开披风把闻禅裹进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携手同游,谁都没有说话,似乎也不必说什么。
闻禅少有地放空了一会儿,往事总是像石头一样坠在她心里,惦记着这个,牵挂着那个,看谁都想捞一把,伸手却只是抓了个空。
然而此刻她的手正被裴如凇握在掌心里。
有人溯洄而上,有人顺流而下,天地悠悠,她的前世今生,跌宕沉浮,也不过是一块石头丢进湖里,沉下去被冲上岸,然后再沉下去而已。
背后林子里传来侍从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似乎是看到了野兽,裴如凇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异想天开,低头问闻禅:“行宫紧邻山林,平时也没什么人过来,殿下,你说这里会不会有狐狸精?”
闻禅胸中那点浩然之气被他一句话扫成了轻烟,无奈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如凇用冰凉的侧脸蹭她,不甘服输地小声道:“我们既然都重生了,那为什么不能有狐狸精呢?”
闻禅一想也对,一本正经地答道:“好吧,那如果有狐狸精,就派你去跟它一较高下,谁赢了谁就是真正的狐狸精。”
裴如凇:“……”
“我不能既是小白花又是年糕还是狐狸精,”他抓着闻禅的手晃了晃,“殿下只能选一个。”
闻禅侧头看他,这么黯淡的天色里,裴如凇的轮廓居然还很明显,鼻梁和下颌的线条流丽优美,一眼望去即知是美人,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没什么区别吧。”
裴如凇正欲分辩,远方风中忽然送来一缕悠扬婉转的笛音,两人同时回望,只见行宫最高的楼台之上灯火煌煌,犹如一枚悬于山间的明珠,竟令初升孤月、天际星辰皆为之失色。
第36章
夜宴
闻禅:“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裴如凇与她对视, 喃喃道:“不会吧。”
按理说御驾刚到行宫,一路劳顿,皇帝应当没有兴致设宴才是。可眼下这光景, 却分明是笙歌鼎沸、急管繁弦——谁勾起了他这么大的兴头?
“那个人, ”闻禅不确定地回忆, “我记得应该是到平京之后才被送入宫中的?”
裴如凇报以苦笑:“殿下, 都重生了,还说这些。”
如果一个人重生了,某些事或许会沿着刻意引导发生改变;如果两个人重生了, 意味着与双方相关的事件将变得不可预测;如果三个人重生了,最好当自己是第一次来到世上, 这锅粥里大家都是一样的米,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闻禅站在渐渐凛冽起来的山风里, 自肺腑中呼出一口冰凉的长气,神情说不上是无奈还是阴郁,低声说:“走吧, 回去看看。”
行宫中依山而筑的楼台名为卿云楼, 闻禅经过园外时, 里面传来笙箫丝竹的乐音, 伴着一个男人婉转的歌声,灯烛将舞女的影子投在纸门上,纤细的腰, 修长的臂, 云雾般的长发, 蹁跹的舞袖, 像是水底姿态曼妙的藻荇,又像是传奇轶闻里化作人形的狐妖。
园中宫女内侍们往来不绝, 见到她时纷纷屈身行礼,闻禅伸手拦了个眼熟的:“陛下今夜缘何设宴?”
那侍女不是妃嫔宫里的丫鬟,而是司膳局的女使,知道这位是不能随便糊弄的,轻声回禀道:“回殿下,听说是平京太守派人到行宫进供,送了几个伶人来,其中有一对兄妹,是太守义子,兄长吹得好笛子,妹妹善舞,生得美貌异常,陛下见了很是喜欢,便命开夜宴赏乐,又请了丹王爷、范王爷、源相等大臣一起宴饮。”
闻禅心中发紧,已确证了八分,然而还是不死心地问:“那兄妹叫什么名字?”
侍女一愣,仔细回想片刻,才犹豫地答道:“奴婢站得远,没听清楚,只大概听见了姓氏,应该是姓许、或是姓徐……”
果然是她。
公主的神情隐在夜色里,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令人觉得很疏离。女使惴惴不安地抬眼偷看她,闻禅朝身后招了下手,飞星便走上前来,隔着衣袖递给那女使一个小香囊,客气地微笑道:“今夜辛苦了。”
那侍女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紧紧攥着硌手的香囊,朝公主福了福身,小声道:“多谢殿下。”说完便快步回到宫女队伍中去了。
回到别苑,宫人已将房舍收拾停当,闻禅屏退侍女,裴如凇确认道:“果然是她?”
闻禅叹出了今晚不知道第多少口气:“姓许,错不了的。”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裴如凇只是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事关公主和皇帝的父女亲情,他这个纯粹的外人说什么都显得很冒犯,只好握紧她的手:“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走且看吧。”
闻禅很清楚自己手伸得再长,无论如何也管不了亲爹的内帷之事,但唯独那个人让她觉得非常棘手,甚至这一路上都在权衡要不要出手干预,避免让她与皇帝相见。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她下定决心,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变数已经先她一步,将那人推进了天子帐中。
据说是因为母亲虔信佛法,梦见菩萨赐下宝珠缨络,醒而有孕,故给她取名为缨络。
当然这是在皇帝面前美化过的说法,真实情况毫不梦幻,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缨络的母亲宋氏是平京孟氏家的绣娘,与孟氏某个子弟有情,珠胎暗结,被偷摸养在外面,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可孟氏是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那个公子有了家族安排的亲事,怕出身高门的新婚夫人挑剔,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们母子扫地出门,宋氏不得已沦落风尘,做了歌伎,其儿女也皆成了歌舞倡优。
缨络还有个哥哥,名叫宋纬,平日在歌楼里卖艺为生。有一回平京太守许照蕴宴客,叫了一班乐工侍宴,因宋纬技艺出众,相貌俊俏,引起了许照蕴的注意,叫他上前来回话。宋纬有心借着太守的高枝往上攀,趁机向许照蕴进言,称自己有个绝色的妹妹,愿为太守献艺。
许照蕴命人将缨络召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但他并没有如宋纬所想一般急吼吼地将缨络收为妻妾,反而为他二人销去贱籍,接入府中收为义子,甚至还请人教授缨络诗书礼仪、歌舞乐器,把她当做自家小姐一样精心教养,将这朵从泥泞里长出来的野花养成了金盆中的牡丹。
色/欲薰心的男人不是好东西,但没有被色/欲冲昏头脑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善人,有可能只是坏得更加深藏不露而已。
从见到缨络的第一眼起,许照蕴就没想着要独占她,他决定把这个漂亮得近乎贵重的美人当做筹码,拿去搏一场泼天富贵——对于他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式微、在朝中也没有强大靠山的官员来说,平京太守已经是他努力能够到的极限了,要想更进一步,必须得走点歪门邪道才行。
他不是色鬼,也不是情种,而是个野心勃勃的赌徒。
延寿十二年,天子幸平京,许照蕴令义女许缨络献舞于前,由是得幸,初封昭仪,后进贵妃,宠冠六宫。许照蕴升任鸿胪卿,朝野皆呼为“国丈”,许纬进太常少卿,许缨络的母亲被封为郡夫人,许氏一门一跃成为兆京新贵,甚至连韩、顾这样的公卿士族也要避其锋芒、折节下交。
但唯有一点不足,许贵妃虽得滔天圣宠,却始终无嗣。五皇子闻瑞生母早逝,养在萧德妃宫中,后来徐国公萧定方坐罪被贬,萧妃失宠出家,闻瑞又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他费尽心机向许贵妃示好,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约定,但许氏一门似乎都把宝押在了闻瑞身上。闻瑞成年出阁获封晋王后,公然以许氏为母家,仗着许贵妃的恩宠与太子掰手腕较劲,甚至屡屡在皇帝耳边吹废立之风。
前有符氏祸害禁军,后有许氏逼迫太子,闻禅就是心宽成海也经不起这么消磨。虽然皇帝待她仍然恩宠有加,但她始终如鲠在喉,以至于后来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即便皇帝表现出了对晋王的偏向,她还是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毫不犹豫地出手打压了闻瑞一党。
许贵妃对她的观感大概也不怎么样,闻禅如果是个皇子,估计早就被她想办法排挤出兆京了,只不过闻禅身份特殊,皇帝对元后所出的唯一女儿又心怀歉疚,二人之间才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
“后来呢?”
裴如凇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许贵妃,后来怎么样了?”
“宫变之后,陛下禅位,她一直侍奉在侧。太上皇薨逝后,晋王曾向新帝上书,表示愿意奉养太妃,新帝也没想拦着,但是太妃不愿意,就在华严寺出家了。”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微妙,室内分明无人,他却非要凑近闻禅,嘀嘀咕咕地小声说:“新帝曾私下找我商量过这事,许贵妃虽被称为太妃,但年纪其实和我们一般大,那时也才三十岁出头。她又不是晋王生母,晋王却……这要是真接出去了,怎么想都有点别扭。”
闻禅一抬头差点亲上他,往后让了两寸:“就算有点什么也是他们的事,你跟着不好意思什么?”
裴如凇心虚垂眸,干咳一声:“平生不好背后说人,惭愧。”
闻禅:“……”
“比起青灯古佛,或者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随晋王居住肯定要舒服得多。不过她既然拒绝了,想必也有自己的顾虑。”闻禅道,“越是漂亮名贵的花,越容易引人觊觎,不肯任人攀折,便只能自居幽谷,都是没办法的事。”
裴如凇倏地凝眸看向她,眼底闪烁着亮晶晶的烛光,闻禅点了点他的鼻尖:“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还以为,殿下很讨厌她。”
“讨厌她吗?”闻禅停顿了片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沉吟道,“以前应该是吧。”
“现在呢?”
“现在还没见上面,怎么讨厌人家?”闻禅笑了,“我曾经一度觉得,是她抢走了我的父亲,后来才逐渐明白过来,只要他不想,谁也抢不走他。父皇身上长着腿,他是自己走过去的,我讨厌许贵妃纯属迁怒,除了让自己堵心以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裴如凇无端想起那夜在灯下,她说“我还是想让他多高兴一点”时的神情。
“那……殿下讨厌陛下了吗?”
“人是会变的。”闻禅平静地答道,“就像你沿着河边走,上游水清,下游水浊,河还是那条河,只不过上游的水可以喝,下游的水却只能用以行舟灌溉。”
“也许我还会想念上游的清水,不过喝不到也不会渴死。只要河还在那里就够了,有总比没有强。”
“至于许贵妃,”她随手剪去灯花,有点出神,“你不说我都没想到,她原来那么年轻。”
不知道冥冥之中哪根弦拨错了音,裴如凇忽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红颜薄命,实在可惜。毕竟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比你还漂亮的,就只有她了。”
第37章
孰美
裴如凇震惊, 裴如凇颤抖,裴如凇不敢置信。
“殿下?!”
他的尾调拐了个绝望的弯。闻禅意识到自己一时嘴瓢,不小心戳到了裴大小姐的死穴, 假装云淡风轻地试图一笔带过:“……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不要给个饵就上钩好吗?”
小白花的怨气简直要化为千条触手, 把她从头到脚缠上一百圈:“你心里有她!你不但在心里偷偷比过,还觉得她才是最好看的!”
闻禅正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收场,恰好皇帝那边派内侍过来赏赐东西, 大都是些本地特产的吃食玩器,当中偏偏有件用金丝珠玉编成的璎珞, 十分华美灿烂。内侍还特意献宝说这是陛下专门挑出来赐给公主的首饰,闻禅笑容一僵, 没敢看裴如凇的脸色,镇定地道:“原来如此,多谢相告, 有劳内监深夜奔波, 程玄, 替我送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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