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以为只要有一位英明君王,天下就可以迎来长治久安,后来才逐渐明白,天下兴也好,乱也好,都不是皇帝一个人就能主导的局面。能臣干吏需要培养,也需要遮挡风雨以免摧折,给那些正直勇敢的人更多机会,也许某一刻、某个人就会成为那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殿下这话,分量太重了,下官恐……担待不起。”
杨廷英紧绷的肩背稍微松垮下来。他这些年大起大落、流离在外,说心里没有怨愤是不可能的,也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骤然间听见持明公主的肯定,哪怕动机并不纯粹,还是令他一时之间生出“终遇知音”的感慨。
“这就担待不起了?那再说点你更加担待不起的。”闻禅道,“你也知道这次得罪了长公主,是有人居中转圜把你保了下来,若你因此坐罪,再被外放几年,你猜卢家会如何看待你与尊夫人的姻缘?据我观察,尊夫人门第虽高,在官眷之中交际却平平,不知道这几日又是什么情形?”
杨廷英在京中没有宅子,只能依附着卢家居住,自从持明公主表现出重视之意,卢家对女儿女婿的态度确实比先前好转不少。家中暗藏的龃龉杨廷英心中多少有数,但被闻禅这么直接点破,着实有些难堪:“殿下见笑了。”
“拜高踩低不好笑,好笑的是前倨后恭。”闻禅微微笑道,“如何?杨县令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夫人也该争口气才是。”
杨廷英的软肋很明显,不过自古深情难得,闻禅就算是利用,也想把它往好处用。杨廷英显然是被她说中了心事,低头不语,沉思了片刻,复又抬头问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如实相告。”
闻禅已经预料到他要问什么了:“问吧。”
“殿下如此苦心筹划,培植亲信,拉拢党羽,是想要走到哪个位置上去?”
担心闻禅会觉得冒犯,他又补了一句:“下官以身家性命起誓,今日之言绝不外传,若泄露分毫,下官自戕以谢殿下。”
闻禅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笑容。
“一条腿还没站上船,就开始想这些事了吗?”她悠悠地叹道,“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深林’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维护天下安定、国朝太平,这才是‘深林’存在的目的。”
杨廷英:“……”
“怎么,很惊讶吗?”闻禅睨了他一眼,“不愿意相信世上竟然有我这么纯粹的好人?”
杨廷英呛了一下,忙道不敢。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实话。”闻禅道,“至于这个目标最终会引出什么结果,也就是你刚才的问题,不由你我说了算,要看天意和时运。”
杨廷英对她这番云里雾里的话似乎不是很买账,还在犹豫,然而闻禅已经说累了,端茶润了润喉咙:“没听懂?听不懂没关系,以后你自然会懂的。来,我们先把正事定了,恭喜你加入‘深林’,嗯,代号就叫‘白鹭’吧。”
“……”
杨廷英不得不主动开口纠正:“殿下,下官如今已经不是御史了。”
闻禅:“御史是一种气质,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当御史的那块料。”
“如何联系往来,我回头会派个人跟你详细说明,如果反水的话,会遭到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人的追杀,所以尽量还是别轻易尝试。”
杨廷英彻底放弃争辩:“是,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西河县位置紧要,京郊县令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有麻烦可以来找我帮忙,公务上有什么事,京兆尹何大人也可以托付,但他还不是深林的人,小心别说漏了嘴。”闻禅总结道,“总之遇事大家一起商量,不管是为了谁,尽量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稳了,来日方长,总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杨廷英莫名其妙被她拉上了贼船,感觉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梦游,可是胸膛内鼓噪的心跳却带着毫无来由的预感——那个代表着转机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朝闻禅一揖到地:“下官领命……多谢殿下栽培。”
送走杨廷英,了却了一桩事,闻禅的心情总算稍微好转了一些,平静地梳洗就寝入睡,然后在不知道几更时被裴如凇回来的细小动静扰醒了。
他的动作其实已经放得极度小心,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哪怕只是衣料摩擦的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闻禅侧耳听了一会儿他的动静,终于在他掀开帘帐坐在床沿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要不然还是分开睡吧。”
借着黯淡朦胧的月光,她看见裴如凇的身形陡然定住,连呼吸声都停了。
意外的是他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闻禅等了片刻,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她撑着床榻坐起来,不顾裴如凇偏头躲闪,伸手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一片潮湿。
闻禅:“……”
“不是吧?”她捏着裴如凇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扳过来,难以置信地问,“裴公子,裴大小姐,这就哭了?”
第33章
夜语
“没有哭。”裴如凇哽咽一声, 倔强地扭头,试图避开她的视线,“是刚才洗脸没有擦干。”
他要是大大方方地承认, 或者借机撒个娇, 闻禅说不定还要怀疑一下, 可他越是遮掩, 越是欲盖弥彰。闻禅一边伸手给他擦眼泪,一边忍不住被他气笑了:“有话好好说,别弄得好像我要跟你一刀两断一样行吗?”
黑夜里闻禅看不见他的面容, 却能凭想象勾勒出他梨花带雨的哀怨神情,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 紧紧握在掌心里:“我让殿下讨厌了吗?”
“我是说,”闻禅耐着性子哄他, “你以后如果有事回来得晚,去沉香院睡也行,没必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裴如凇却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像舒展的藤蔓一样抱住了她:“只是这样而已, 殿下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吗?”
闻禅:“什么想法?”
“殿下待我一向十分纵容。”裴如凇亲了亲她的眼角, 用近似于蛊惑的轻柔声音贴着她鬓边道:“可我终究不是神仙, 偶尔也会有让殿下生气的时候吧?但是殿下几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从来都是妥协、忍耐、退让……”
闻禅嗤道:“我倒是想,我这房子不要了?被大水冲了找谁说理去?”
“殿下是心疼房子, 还是心疼我?”裴如凇话音里含着一丝笑, 已经开始勾引人了, “常言道‘爱生忧怖’, 越是心爱,越会在意, 殿下无论何时都不动如山,让我有些惶恐啊……”
一根手指精准地抵住他的眉心,将他的脑袋推开,闻禅淡淡地道:“因为我没有那么丰富的感情,不要把我们正常人和你这种碰一下就掉眼泪的小白花相提并论。”
裴如凇偏要凑过来亲她:“骗人。”
闻禅捏住他的嘴:“骗你什么了?”
裴如凇顺势在她干燥的掌心里亲了一下:“殿下这几天明明就在生气。”
闻禅:“……没有。”
亲吻又落在了手腕上:“骗人。”
闻禅:“别没事找骂,什么毛病。骂完了又哭,哭了还得我哄。”
细碎的亲吻不断落下来,这回裴如凇没说话,但每个吻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她口是心非。
闻禅:“……”
不得不说小白花有时候敏锐得惊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掩饰得不够周全,毕竟为这种事生气在她的人生经历里还是头一遭,被人抓住端倪也是在所难免。
闻禅很少有“患得患失”的情绪,因为知道自己最后什么也留不住,对得失就看得格外淡然——权力、下属、乃至裴如凇都是如此。然而这一世裴如凇成了最大的变数,当她试着把一个人放进心里,就不免要被他的一举一动扰乱心绪,尤其这情绪还不受理智控制,就好像圣僧破戒,令她心中陡然生出许多恼怒与不甘的杂草来。
今夜与杨廷英的交谈让她想通了一点,夫妻相处就该彼此尊重、各有自由。前世闻禅与裴如凇分住主殿与后院,除了必要的了解,她不会管裴如凇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晚上什么时候回家。可到了如今,两人都有前生未竟之事,却因为住在一起,导致裴如凇只能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迁延在外,深夜里万分小心以免惊动了她。
其实裴如凇的小动作很难躲过闻禅的眼线,她知道他近来与东宫的某人走得近,也知道他借着闻禅翻出来的相归海旧案,正命人继续暗中调查那个主家。
她不高兴,绝不是因为那个“苏”字。
闻禅只是讨厌隐瞒,讨厌他为了隐瞒而努力圆谎的样子,也讨厌明知隐瞒却不能说破的自己。缱绻只是生活的点缀,与其贪图那一晌柔情,还不如回到前世坦荡的相处,大家关起门来各做各的事,谁也不耽误谁。
“我……”
看不清脸的黑夜反而让开口变得艰难,因为说出来就像是真心话。闻禅捧住了他的脸,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沉吟片刻,才字斟句酌地说:“我可能是有点心烦,一边因为你找借口而生气,一边又怀疑我是不是妨碍了你。”
“我不是在赌气,像过去那样分开住,你行事也方便些,起码晚上回来不用摸黑洗脸吧。”
“可是我离开殿下会做噩梦,”裴如凇紧拥着她,如同抱着世上最后一块珍宝,舌尖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糖里滚过一圈,“人一旦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哪怕是吵架生气、闹别扭不说话,我也还是想每天都和你一起醒来。”
闻禅:“……”
甜言蜜语固然动听,但总感觉他模糊了很重要的事情:“你就不能保证不惹我生气吗?”
裴如凇静了一下,然后低头吻住她,强行把她的问题堵了回去。
两人亲着亲着就从坐着变成了躺下,“分开睡”的提议犹如星星火苗,还没亮起彻底被驸马掐灭。闻禅也懒得再说他,抬脚踩了踩裴如凇的小腿:“说来说去,还是不打算坦白你到底在干什么,是吧?”
“不是我故意藏私,实在是有些事我也还没理清楚,等有结果了,我会第一个告诉殿下的。”裴如凇笑了,有点得意地问,“看来殿下虽然从没主动提起过,但其实心里一直都很在意,对不对?”
闻禅:“府里三花猫夜不归宿我都会问一句,纯粹是因为我人好,别想太多。”
裴如凇没得到预想之中的答案,悻悻地哼了一声。但他就像个到处捡树枝的喜鹊,一旦搜集到闻禅爱他的证据,心里代表着安全感的巢穴就会更坚固一层,也就越发得寸进尺起来:“以后我若让你不高兴了,打也好骂也好,只管说出来,但不要再说什么‘分开’之类的话了,多不吉利。”
他慢慢地将手指嵌入闻禅指间,与她紧紧交扣:“而且也分不开了。”
在困劲上涌前的最后一点清明里,闻禅把今晚这出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发现裴如凇利用撒娇卖乖、无理取闹、指东说西等一系列花招,成功模糊了他的理亏之处,既消了闻禅的气,又避免了分居,甚至连他在做的事也一点没漏,堪称丝滑巧妙地蒙混过关,还顺便占了她很多便宜。
“你刚才是装哭,是吧?”闻禅冷酷地抽回手,在他脑门上“啪”地拍了一记,“一句话不可能把你吓成那样,雷阵雨都没你眼泪来得快,嗯,大小姐?”
裴如凇被她拍得眯起眼睛,唇角高翘,声音里却满溢着清澈无辜:“我没哭啊。我只是洗了脸没找到手巾,想起床头有手帕,正准备擦干而已。”
闻禅:“……”
第34章
移驾
嘉运殿中。
太子、持明公主各坐皇帝左右下首, 中书令源叔夜等几位重臣依序而坐,京兆尹何攸起身奏道:“今年兆京秋收与往年相比至少要减一半,年成不好, 京中粮食短缺, 京兆府的常平仓已经见底了, 粮商囤积居奇, 斗米八十文不止。如今北方各地收成欠佳,从江南调来的钱粮都还在路上,再这么下去, 恐怕等不到粮食进京,百姓就要先撑不住了。陛下, 各位大人,京中一旦闹了饥荒, 人心不安,贻害无穷,还请早做决断。”
自从今夏开始, 他这话每日每月翻来覆去地说, 写折子写得笔都秃了。有公主帮忙周旋, 好歹是把几条河渠的水利恢复了, 可也是杯水车薪;他向皇帝举荐的管休,因转运牵涉的利益太多,有人居中阻挠, 因此只授了个京兆府的小官, 一时半会儿还做不了什么大工程。
何攸是三品高官、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平日里与尚书、相公们相处, 也都要称一声“何大人”,但每当他说出去的话打了水漂, 送上去的折子石沉大海时,他就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真正站在权力顶端的人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中书令源叔夜道:“何令尹所言之事,情况诸位都已经知道了,不必赘述,现在要紧的是该怎么解决。各位有什么高见?”
左仆射裴鸾道:“如今只是粮价上涨,还没到断粮的程度,臣以为当今要务,是避免朝廷与百姓争粮,陛下若能移驾平京,便可先解燃眉之急,也能暂缓兆京的压力,待江南粮食运抵后,再思彻底解决之法。”
皇帝默然不语,太子闻理道:“不妥,且不说陛下九五之尊,稳坐庙堂不可轻移,便是自古以来,也从未有因缺粮而使天子去国的先例,万一引发人心动荡,致使天下不安,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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