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鸾道:“如今兆京正举全城之力供养朝廷,天子不动,则百姓饿死。陛下暂移平京,避免与百姓争粮,兆京百姓只会感激陛下,否则等真正闹起饥荒来,才是人心动荡之始。”
侍中苏利贞是太子外祖,见裴鸾坚持,便为太子帮腔道:“太子殿下说的是,陛下身关社稷,行动要格外慎重才是。况且若动身去往平京,一路人吃马嚼、随行护卫,一来一回所耗人力物力甚巨,还不如守住兆京,令周边州县供粮,暂解一时之急,静待江南粮草运送上京。”
何攸苦笑道:“苏侍中,只怕周边州县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可供……”
苏利贞驳道:“粮商手中不是还有粮食吗?设法叫他们把屯粮吐出来。朝廷待商贾就是太宽松了,也该治一治这些奸商欺行霸市的行径了!”
何攸的脸苦得像晒干的大枣,心道说得轻巧,这些大粮商个个背后靠着世家,随便拎出来一个说不定还跟你家连着亲,我凭什么让人家把屯粮拱手让出来?
源叔夜见气氛僵硬,随口和稀泥道:“和正所言不无道理,不过粮商什么的终究是末节,勿要抓小放大,还是说回正题上来。”
现下意见分成两派,一派以裴鸾为首,认为皇帝应当移驾平京,以免与民争食,一派以太子为主,坚称皇帝不可轻举妄动,应该留在兆京等待运粮。
所有人把目光移向最前头还没有表态的三个人——皇帝、中书令、持明公主。
皇帝心中也正游移不定,觉得两边各有各的道理,问道:“源相怎么看?”
源叔夜四平八稳,像个面慈心软的老爷子:“太子以孝为先,处处紧着陛下考虑,臣等自愧弗如。只是如果别的地方闹旱灾,朝廷一向免除税赋,如今兆京百姓受灾,却要多加税赋,实在可怜,不过事关天家威严,也只得如此。”
这话说完太子的脸色就变了,苏利贞忙替他找补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待旱灾过去后,朝廷自然要抚恤百姓,此是常理,不必再单独挑出来强调一遍了吧。”
源叔夜意味深长地一笑,没说什么,闻禅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心说这老狐狸明褒暗贬,嘴上夸太子纯孝,暗刺他压榨百姓讨好皇帝,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太子下绊子的机会,到底哪儿来的这么深重的仇恨?
“持明呢,”皇帝表情淡淡的,不知道有没有把源叔夜的话听进去,“你怎么说?”
“何令尹,”闻禅问,“最近在京中散布谣言流言的,抓了多少人了?”
何攸流利地答道:“回殿下,已有三十余人了。”
“流言具体是什么内容,大家心里有数,就不必多说了。”闻禅道,“凡有反心者,不管天子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总能编出点闲话来说嘴,要是按他们的说法,咱们呼吸都是错的,那干脆大家都别喘气了。”
殿中响起一阵轻笑,闻禅继续道:“陛下富有四海,不管平京还是松阳,都是陛下的行宫,无处不可去,只看用的是什么名目罢了。依我看现在去平京都算晚的,早两个月前移驾,就说避暑,何至于有现在这么多顾虑?”
“如今兆京缺粮,为百姓计,也为天子计,自然该往有粮食的地方去,否则大家一起坐吃山空,难道就很光荣吗?要紧的是让百姓知道陛下的苦心,旱灾是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绝不会放弃百姓。该免的税赋要免,该劝粮商募捐赈济还是得劝,天子是为百姓而动,也该敬告宗庙和上天,以示心诚。”
其实她的核心主张也是劝皇帝移驾,但有些话美化一下再说出来,就比先前令人意动多了。
源叔夜与她对了个眼神,只听她循循善诱:“方才源相有句话说得振聋发聩,别的地方遇到灾祸都能得朝廷救济,兆京作为一国之都,平日里供养朝廷和皇室,遇事反倒要承受更重的负担,实在有违常情。”
“陛下是天下之主,兆京万民亦是陛下的子民,合该同等沐浴天恩才是。移驾平京不过是易位而处,让兆京变成了‘别的地方’,让何令尹这样的贤臣能腾出手来专心抗旱。归根结底,平稳渡过这场旱灾才是最要紧的,只要处置得当,民心稳定,亦不失为朝廷的德政。”
这番话算是真正说动了皇帝的心肠,源叔夜紧随其后:“公主高见,臣以为可行,请陛下允准。”
裴鸾及各部尚书亦道:“臣也赞同。”
群臣意见达成了一致,皇帝也觉此事可行,顺水推舟道:“便按持明所说,拟旨移驾平京,令平京太守准备接驾。钦天监择吉日,裴卿率礼部主持祭祀等事。中书草诏,免去兆京九县一年赋税,并大赦天下。”
众臣皆躬身道:“谨遵圣命。”
出了嘉运殿,太子闻理与闻禅在前,众官员落后几步,谨慎地跟在二人身后。
兄妹两人同父不同母,感情说不上深,比熟人要强点。闻理对她有种格外复杂的心情,他从小就知道闻禅聪敏机灵,又是元后所生,也不止一次听人偷偷议论过,说闻禅如果是个男孩,这太子之位断然轮不到他坐。
他曾为此庆幸,然后发现闻禅就算是个女儿,也一样能给他巨大的压力和威胁。
随着闻禅在嘉运殿的时间越来越长,忌惮逐渐压过了“自古以来没有皇太女登基”的自我安慰,他一边控制不住地揣测闻禅的到底有没有那个心思,一边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闻禅在处理政事上确实比他要圆融周全很多。
仅就才干而言,他并不如闻禅。
母妃、外祖提醒他要小心越王,提防燕王,还要防备那几个未出阁的兄弟,但提到闻禅时,却都要他尽量拉拢、为己所用,并不将她视作威胁之一。
为什么那些人看不见她的锋芒?还是说她的刀尖只对准了他,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亮了下爪子,装出了一副温柔无害的样子?
“兄长心有顾虑,”闻禅忽然轻声道,“已经重到影响了你的判断,对吗?”
闻理悚然一惊,愕然望着她的眼睛。
闻禅道:“你也清楚父皇移驾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不能主动提出来。因为父母出门就得有人看家,你如果表现得太盼着他出门,会被怀疑是别有用心。”
闻理还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没想到说的是这件事,暗自松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没有,是我想得不够仔细,不如你思虑周全。”
闻禅皱起眉头,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但还是低声道:“既然父皇已经决定要出门,兄长留下看家,就把家里守好,有些话听听就算了,别放在心上,顾忌太多反而坏事。”
闻理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堪堪挂住:“多谢提醒,我没什么顾忌,父皇怎么安排我便怎么做罢了。你也要跟着一起去平京吧?父皇最信任你,有你跟在他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闻禅:“……”
她还在想着怎么把话说明白点,两人已行至宫门外。东宫和公主府的轿辇都在此等候,太子辇驾旁站着一个绿衣的青年文官,眉目风流俊秀,右眼下有颗小痣,在人群里显得格外出挑。
察觉到闻禅的视线,闻理朝那人投去一瞥示意,对方便主动上前,朝闻禅微微一笑,端正地行了一礼,温声道:“下官太子舍人苏衍君,拜见公主。”
第35章
行宫
闻禅认得他。
苏衍君是太子闻理信重的嫡系心腹, 闻禅前世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相交不多。裴如凇和他倒是比较熟,毕竟裴、苏两家是世交, 他们应该从小就认识, 又都是年少风流的翩翩公子, 常被人拿来比较谈论。
名门世家钟州苏氏, 这一代最显赫的人物当属门下侍中苏利贞,他的女儿苏贤妃是太子生母,在六宫之中居首位, 他的儿子虽不算出挑,但侄子苏燮素有令名, 历任监察御史、青州判官、豫州太守,如今为谏议大夫。苏燮之妻宁夫人膝下有一双儿女, 长子苏衍君,任东宫太子舍人,幼女苏令君, 便是裴如凇曾经的婚约对象、后来的安王妃。
前世太子因起兵谋反被废为庶人, 苏贤妃及苏利贞被赐自尽, 苏燮等人坐罪流放, 朝臣受牵连者甚众,其中也包括裴如凇的父亲裴鸾。
苏家势败,再想翻身很难, 起码要用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缓过元气。苏衍君后来的去向闻禅并没关注过, 只直到前段时间裴如凇一直私下和他接触, 估计是念着前尘往事, 想要尽力扭转他未来的结局。
然而想法归想法,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苏氏一家子都紧紧绑在太子这条船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他们的太子又偏偏是个岌岌可危的泥菩萨。
闻禅朝苏衍君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没有多说什么,苏衍君便识趣地退至一旁。闻禅和太子隔着一步远,低声道:“兄长身居正位,国法礼法都站在你这边,但行正道,便无人能够指摘你,多虑误身,切勿轻信旁人。”
前世太子被废,储位空悬,皇子们的斗争日趋明显,朝廷局势由此变得风谲云诡。闻禅虽然不觉得闻理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但绝非一无是处,断然不至于落得被废为庶人的下场。他只是站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外有权臣,内有宠妃,弟弟们虎视耽耽,母妃始终做不了皇后,皇帝对他又不是特别满意……永远都在战战兢兢地等着天上的刀落下来。
没有人能在一直提心吊胆的情况下始终保持理智,当那根弦终于绷断,连空气都成了他的敌人,他也就无可避免地迈向了深渊。
闻理眉梢轻轻动了一下,那像画上去似的温文尔雅有一瞬间出现了细微裂痕。
他觉得闻禅比他像个兄长。
如果他有这样一位聪慧明敏、处处周全的太子兄长,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地躲在他身后,不用硬扛几乎把人压垮的恐惧,也不会再承受野心和欲望的来回撕扯……他或许会一生肖想着那个位置,却永远都不必体会那顶冠冕的重量。
可这个逃避似的念头甫一升起,立马被他经年累月锤炼出的理智踹了回去。
母妃、外祖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保住的太子之位,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没了这层壳子,他在皇帝眼中还有几寸容身之地?
闻理把温和的微笑严丝合缝地粘回脸上,矜持地朝她略一颔首:“多谢妹妹的好意,孤记住了。”
闻禅:“……”
他这副表情就好像在说,你说的都是屁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但我都说谢谢了,希望你也识相一点,赶紧收拾东西滚蛋,离我越远越好。
苏衍君适时地轻声提醒:“殿下,时候不早,东宫臣僚还在等殿下回宫议事。”
闻禅垂眸,客气地道:“太子殿下还有要事在身,我不多扰了,慢走。”
太子与公主各自上辇,一个往东一个向西,背向离去。
苏衍君紧随在太子轿辇旁边,不时与太子低声交谈,面上微笑始终如春风般温柔和煦,唯有在经行拐角时,宫墙与华辇交错叠成深浓的阴影,他才状似无意地回首,朝闻禅的方向投去冷然一瞥。
晴日似雪,春风如刀。
十月,天子东行,驾幸平京,文武百官皆随驾前往,太子留守兆京,军国大事皆送往行在,京兆尹何攸主持赈灾事务,惟细务委于太子。
闻禅是随着御驾一起出京的,裴如凇仗着驸马身份,不用像别的官员一样拖家带口冒着寒风赶路,除了在御前待诏外,可以窝在公主的车驾里,蹭她的暖炉和茶点。
距平京还有两日路程,闻禅倚在窗边,借着午后尚且明亮的日光,拿着一叠“深林”的传书细看。乌鸦像个过冬的小动物一样挨在她身边,捧着一个赶上她脸那么大的梨在专心地啃。
她摘掉了遮面的幂篱,常年不见天日的肤色极其白皙,再加上一身黑的映衬,甚至有点像个瓷偶。裴如凇坐在对面,才发现她的瞳色有些偏黄,想起闻禅说过乌鸦是固州出身。呼克延人天生黄瞳棕发,发质粗硬微卷,乌鸦眸色虽浅,发色却是纯黑,这么看来,她很有可能是呼克延人和齐人的混血。
如果不仔细看,基本上没什么分别啊……
长路迢迢,车内除了车轮辘辘的杂音,就是乌鸦咔嚓咔嚓啃梨的声音。裴如凇漫不经心地观察、推测,脑海中漂浮着无聊的事情,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闻禅修长的手指上,有点想打扰她,又碍着旁边有根棒槌。
直到闻禅拿信纸在他眼前晃了晃:“走神了,觉得无聊了吗?”
裴如凇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是呀,殿下醉心公务,都已经整整两刻没抬眼看过我了。”
乌鸦感觉自己好像啃到了橘子皮,皱起眉头,撇了撇嘴。
闻禅:“是吗,要么还是回御前侍驾吧?反正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
裴如凇单手支颐,看着她笑:“不要,闲着也想和殿下一起闲着。”
闻禅没绷住,笑了一声,像挠猫一样勾了勾他的下巴:“待会儿出去换马,跑两圈放放风,坐车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裴如凇尚未表态,乌鸦利索地两口啃完了梨,擦干净手:“好,我去准备。”
裴如凇一哽,非常不希望和闻禅独处时旁边还杵着一根棒槌,试图委婉地劝阻:“我们出去了,你就可以独享车里的点心水果,还可以随便打滚睡觉,外面那么冷,景致也不好看,光吹风有什么意思呢,对不对?”
乌鸦面无表情地抬眼,一板一眼地道:“我是殿下的贴身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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