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知道选择安度一生的代价是什么,所以宁可短折而亡,也不愿重蹈覆辙。
时近七月,天气燥热,京师久旱无雨,朝廷里的雷却一个接着一个:三法司长官因办案不利罚俸整年,上上下下被敲打了一通,太子和越王也免不了一顿数落,汤山都督白施罗罚俸,相归海以旧功减罪,削去军职,贬为士卒。
满篇的“罚”字里,只有两位官员侥幸得免,一个是监察御史李焕,因查案有功,以按察使身份随三皇子闻琢巡检汤山郡;另一位是左台侍御史杨廷英,调任西河县令。
兆京下辖九县,西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县令品级比御史高出一品。杨廷英因为得罪了长公主,长公主遂令朝中亲信找个由头将他逐出京城,但偏偏中书令源叔夜不想让她称心如意,在中间横插一杠,在御前替杨廷英说了几句话,硬将原本要被调去西川的杨御史改任了西河县令。
这些时日皇帝难得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官员,又下定决心治理边境流民,但叫朝中官员们议了几回都不得法,甚至还有人劝他不要擅动,以免激起边将反心。几次下来,皇帝发觉困难越提越多,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他一个人舌战群儒,于是一怒之下把闻禅叫进宫替他吵架。
闻禅上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各种官员吵来吵去,深谙合纵连横之道。一群人吵了整整两天,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最后议定先在北境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固州、汤山二地试行新法。越王领固州安抚使,三皇子闻琢进封燕王、领汤山安抚使,各往治所收拢流民,安抚百姓。户部、兵部配合重编当地户籍、田册、军籍,刑部新修流民律令,另派御史随行监察、纠弹不法。
持明公主在嘉运殿一战成名,朝臣终于领悟了这位殿下缘何独得皇帝爱重。她是个既能拔刀又能讲理的人物,经过禁军哗变那件事后,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都是杀伐果决、手腕铁血,但在处置北境流民的问题上,她的思路显然要比其他朝臣更加灵活机变,绝非只求蛮力镇压、贪图一时之功。
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后头的许多事也就顺势而行,公主出现在嘉运殿成了寻常景色。起初是处理北境的奏报,渐渐地其他政事也要过问她的意见,再加上她总能委婉而周全地处置各种棘手难题,甚至连某些朝臣都隐隐对她产生了依赖之心。
整个夏季,兆京只下了零星两三场小雨,各县均报了旱情,六月时皇帝曾遣太子往南郊求雨,没什么效果,七月中旬,皇帝决定亲自出京求雨,闻禅等随行而往,路上见禁军随从护卫,京兆府疏散清场,比从前严整有序许多,显然是从大婚一事里吃足了教训。
京兆尹何攸的位置恰好离闻禅不远,便顺路过来拜见,闻禅忙止住他,温声道:“何公为天子出行尽心操持,已是极辛苦了,不必多礼。”
何攸叹道:“圣人祈雨,为生民大计,下官不过做些分内之事,如何敢称劳苦?倘能为百姓求来一场甘霖,便是再办上几回,下官也心甘情愿。”
闻禅点头道:“行风布雨固然只能靠上天成全,不过我还是信事在人为,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何公尽管开口,不管出钱出人,我愿尽些绵薄之力。”
何攸朝她拱手为礼,微微躬身:“公主高义,下官先替治下百姓谢过殿下了。”
闻禅含笑摆摆手,道声“何足挂齿”,放下了竹帘,两人话题到此为止,就是一场再客套不过的官面寒暄。
次日晚间,何攸微服登门拜访,闻禅在东厅接待他,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何攸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场面,有点犹疑,闻禅也不多解释,任由驸马坐在她下首装花瓶,淡淡地道:“见笑了。”
何攸:“……哪里哪里,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哪。”
这句马屁拍到了点子上,裴如凇弯起眼睛,朝他矜持地一笑。
这个家里唯一的正经人咳了一声,问道:“何公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何攸敛容正色,沉声道:“昨日听了殿下一席话,下官深为感触。实不瞒殿下,兆京近年来旱涝不断,一直靠官仓余粮勉强维持,然而去年秋粮入京时遇上台风洪水,运输途中折损了近三分,而今年开春以来粮价飞涨,米斗五十钱,官仓已罄,眼看今夏又是大旱,再这样下去,兆京恐怕要闹粮荒了。”
闻禅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接话。何攸见她不答,只好咬咬牙继续道:“下官诚知催缴钱粮是本府及治下各县首要之职,只是兆京不比其他州郡,乃是天子脚下、王侯遍地,说句实话,哪一个都得罪不起。长公主府的几个家奴尚且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仅凭区区在下,实在力有不逮。”
“我明白何公的意思,”闻禅问道,“筹措粮食是朝廷大计,能插手的地方有限,仅从治下来看,何公想先从哪里入手,河渠吗?”
何攸眼前一亮:“正是!”
“何公打算怎么做?”
何攸略一思索,答道:“一是恢复河渠灌溉之利,让百姓有水种田,二是疏通旧道、开凿新渠,勾连河道,以便水路转运,如果能使江南钱粮先输入东原,再由水路持续稳定地运往兆京,京城便不再有粮荒之患了。”
“是这个道理。”闻禅道,“先不说有没有第三,现在是卡在第一步上了,对吧?”
她这话一问出来,何攸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了。
持明公主能清楚地意识症结在何处,再次证明了她和城阳长公主那样的权贵并不是一路人。何攸想做个好官,但好官往往命不够硬,因此他必须得给自己找个足够牢固的靠山。
自从大婚刺杀次日公主命人送药材银两给京兆府,何攸便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位殿下的行事。城阳长公主的事他主动帮了忙,却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当时还以为持明公主估计要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用不了多久人家直接跻身嘉运殿,把长公主之流远远甩在了身后。
何攸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愿意为了成事而去结交权贵,也就不在乎这位权贵是位公主而非皇子,更何况别的皇子也未必肯管他这摊闲事。
何攸起身,一揖到地:“请殿下教我!”
闻禅给裴如凇飞了个眼风,裴如凇过去扶住他,闻禅叹道:“何公心怀苍生,高风亮节,我又如何敢受您这一拜?”
“我给何公出个主意,杨廷英杨御史不是新调任了西河县令吗?恰巧父皇赐给我的田庄就在西河县治下,您让他写个奏折,就参奏本府的田庄在河边私建水磨,侵夺了百姓水源,请陛下允准毁除河道支流的私家水磨,还水于民。”
何攸:“啊?”
第30章
山人
何攸的讶异神情实在过于生动, 闻禅耐心给他解释:“京畿的河流水渠旁到处都是私家水磨,当地百姓苦其久矣,但仅靠一个县令肯定没法拆除, 就算拆了下游还有上游, 治标不治本, 所以要动手必须得从上到下、一次拆尽, 这么大的工程,只能靠朝廷发旨才能推行。”
“今年迟迟不下雨,陛下和几位宰相心中都着急, 何公把这事报上去,陛下必定是支持的, 但是具体从何处下手,我们得给他先开个口子出来。”
何攸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殿下是想树个靶子自己来打, 有您作为表率,开风气之先,引得其他王公效仿, 此事就可以顺畅地推行下去了。”
闻禅失笑道:“不敢, 我这姑且算作改过自新吧。何公若还有余力, 也可以联络治下其他县县令一道上书, 这事不怕闹大,就怕朝廷意识不到问题严峻。”
何攸点头思索,闻禅又道:“治河开渠一事非我所长, 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何公推荐一个人, 若能合你的眼缘, 或可设法将他调入京中做帮手。”
何攸道:“愿闻其详。”
“此人眼下在天晋山里结庐隐居,自号明心山人, 原名管休,曾在武州惠安县做过县令,颇有治理之材,只是为上司所嫉,不容于时,便辞官归隐了。”
何攸一时没接上话。他倒不是怀疑公主任人唯亲,殿下看人的眼光应该还不错,只是这个管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突出的长处,而且还很任性,像是那种一遇到挫折就撂挑子不干的“清高之士”,这种人即便有才干也不适合当官,毕竟没有哪个上官受得了下属一言不合就挂冠离去。
闻禅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笑问道:“如今天气炎热,百姓出门都戴草帽斗笠,何公可知道这些草帽产自何处?”
何攸还真被她问住了:“不都是百姓自家编的吗?”
闻禅的笑意变得高深起来:“管休任惠安县令时,因当地多山地丘陵,耕田稀少,他便令百姓种毛竹、果树、草药,教当地人用秸秆、竹篾编织草帽草鞋,凿山修路,引水通渠,使惠安县连通了武州府和盈江水系,县中物产经水路远销天下,一跃成为富庶之乡。”
“他是个善于因地制宜的人,这样的人才,若放他隐居山中未免可惜,但要用他,得找个值得托付的好上司,所以我才说何公要先看他合不合你的眼缘。”
道理是没错,就是话听着怪怪的,明明是举荐贤才,为什么经公主一说就像是在嫁女儿一样?
“多谢殿下提点,”何攸郑重地道,“下官回去便派人寻访这位明心先生,必定竭诚相待,请他出山一展抱负。”
闻禅和裴如凇对视了一眼,十分委婉地找补道:“其实管休这个人并非自恃清高,他一向也有报效国家之志,只是性情比较,嗯,纤细脆弱……怎么说呢,不擅长逢迎上司,而且还很善于逃避……”
何攸小心地问:“……他是刚修炼成人形吗?”
裴如凇蓦地扭过头去,忍笑忍得肩头都在发抖,只有闻禅还勉强维持着正色,叮嘱道:“总之就是给他一摊事,他能做得不错,但不要经常去试探他,也不用费心拉拢他,给点粮食青菜和水就能活。”
何攸礼貌地把疑问憋在了肚子里,默默心想:是兔子精吗?
他带着一颗落回肚子里的心和一头雾水离开了公主府。闻禅和裴如凇回到内殿,忽然问道:“前世管休最后怎么样了?”
当年兆京粮荒最严重的时候,管休出任东原转运使,重新规划兆京至东原的水陆交通,打通了两地往来要道,使江南和东部各州的钱粮得以快速运抵兆京,从此不再有饥馑之患。后来为应对固州战事,朝廷又任命他为北镇转运使,负责调度军粮,管休主持开拓了兆京至固州一线的驿道,战时行军运粮、以及安定后通商往来皆赖其利。
管休在“深林”中领了“白鹤”的代号,但其实闻禅除了帮他挡一挡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外,没有要紧事一般不召见他。管休反而和驻守固州的燕王、裴如凇等人往来更多,闻禅一直没想起来问他,也是对他比较放心,觉得新帝上位后,他应该会得到重用才是。
裴如凇一说起这事就叹气:“他那个性子,除了殿下,谁还能一直包容他?燕王践祚之初确实信任管休,但他的位置实在太过紧要,在朝中又没有靠山同盟,积毁销骨,君王动摇,他自己也难受,最终还是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天晋山了。”
他还记得那年管休离京前,曾到慈云寺来找他告别。因为出家人不喝酒,两人各自拿了一杯枸杞茶,坐在庭院繁茂翠绿的梧桐树下。裴如凇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辞官,是不是因为朝中有人构陷,管休却摇了摇头,仰头看向浓密的树荫,两行眼泪忽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裴如凇知道他心灵脆弱,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不由得愣住了。
“十年前的冬至,我第一次入宫参加赐宴,其实原本很不想去,因为我要戒酒茹素,但陛下有诏,不去不合适。而且大家都觉得既然出来做官就不算出家人,也没人会在乎我吃什么喝什么。”
“那天我坐在明光殿角落里,一直后悔为什么没有称病推辞,忽然有个端茶的宫女轻声告诉我,殿下提前给膳房传了话,将我的酒换成了枸杞茶,准备的菜肴也是素斋,让我放心吃饭,不必有顾虑。”
“其实一顿不吃不会饿死,再说宫宴也没有人真的是为了去吃饭,但唯独殿下记住了,这么多年,她每一次都能记住……”
“前几日陛下召我进宫议事,说到最后,忽然提出要为我赐婚,我推辞了之后,他又留我在宫中用午膳。”管休闭上了眼,声音变得很低很轻,近乎梦呓——
“你知道吗,雪臣,陛下赐了我一碗羊肉汤。”
在新帝践祚之初,也曾赐他锦衣道冠、为他在落花山筑庐,然而不过短短数年,那点小心翼翼就被流言磨平,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耐烦。
山风吹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分明没有任何痕迹,但裴如凇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管休,他连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也没资格规劝别人想开点,只好举杯跟管休碰了一下:“辞就辞了,殿下不会怪你的。”
管休抹了把脸,擦去颊边眼泪,望天叹了口长气,突然怔怔地说:“如果我的主君不是殿下,那这个官当的也没什么意思。”
裴如凇:“她如果听到你这句话,估计会骂人吧——‘自己干得不好还怪上司不行,就因为手下是你,所以上司才不行’。”
管休破涕为笑,笑了半天又静下来,仰头喝干了杯中茶,起身一振衣袍,气沉丹田,面朝远山纵声长啸:“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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