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无声地拥紧了她。
翌日。
尚书仆射裴鸾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将裴如凇来回打量了两遍,怀疑地问:“你触怒陛下还不算完,又被公主赶出来了?”
裴如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稽之谈,我们好着呢。”
“那你不年不节的突然回来做什么?”
“我来给我娘上柱香。”裴如凇面无表情,“顺路给父亲请安,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裴鸾:“站住。”
他起身想留裴如凇,又开不了口,绕着书案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回去坐下,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辞官不受被陛下申饬,你老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宫,春熙殿中。
皇帝一见闻禅,面色先缓和了三分,然而又想起自己在生裴如凇的气,等她行完礼,语气淡淡地问:“阿檀是来替你驸马求情的?”
“不是啊。”闻禅理所当然地答,“我进宫探望父皇而已,还需要找个借口吗?驸马被父皇责备,本来就是他的不对,也用不着替他求情。没关系,不用管,就让他一直哭下去吧,天气干旱,正好省得浇花了。”
皇帝:“……”
他再三克制,努力不去想朝廷第一美男子裴如凇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是什么场面,然而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闻禅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出门时他去找裴仆射了,估计这会儿父子俩正抱头痛哭呢。”
“快住口!”皇帝笑斥道,“太促狭了,岂能如此编排朝廷重臣!”
“裴仆射是他父亲,遇事不决找亲爹是人之常情,可不是儿臣编排他们。”闻禅微微笑道,“再说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不能说开的难题,只是外人无从知晓罢了。”
皇帝闻言一怔,笑意收敛,目光却彻底柔和下来。
“你啊……”
第28章
案卷
距震惊天下的大婚刺杀案已过去两个多月, 三法司终于勉勉强强地交出一份结案卷宗,大意是刺客所持符牒为伪造,真实身份不明, 案发后除一人被生擒外, 其余全部死亡, 唯一活口也在审问后咬舌自尽。目前仅能查知这些人自北方边郡而来, 有可能是流民,推测或许是因对朝廷心怀怨恨,因此故意选在公主大婚时行刺, 以示报复。
而监察御史李焕弹劾汤山都督包庇流犯一案,御史台审理后命大理寺复核, 查实越骑校尉相归海曾为青州判官苏燮的家奴,原名海良, 与马夫冯泰酒后互殴,失手将人打死。海良将冯泰尸体藏于干草垛中,自己连夜出逃。事发后冯泰家人上告至官衙, 然而苏燮不愿将家丑闹大, 私下派人向冯泰家人赔钱撤诉, 草草地了结了此案, 并未通缉逃奴。
冯泰家人得了赔命银子后举家迁往沂川,冯泰之子冯大兴从商,随商队到汤山郡时, 恰好在城门遇见一名校尉带队检查, 他见那人十分眼熟, 认出对方便是打死了自己父亲的逃奴海良, 只畏惧他如今的威势,不敢声张。
商队中有个与他关系相善的客商石伯劳, 见他神情悒郁,便询问他有什么心事,冯大兴将旧日之事如实相告,欲上告官府,为父报仇。石伯劳劝说此地边军势力庞大,官府也管不到官兵身上,不如向此地监察御史匿名投帖,若有人肯管自然最好,倘若无人理会,他们商队不日便要返程,也不至于引火烧身。
监察御史李焕接帖后,着人往青州、沂州走访查问,得到证人证言,于是上表弹劾,揭发此案,又经大理寺复核无误,即送呈皇帝御览。
两份卷宗摆在皇帝案头,事实如何先不说,光办事能力就天差地别。一边是监察御史凭蛛丝马迹查清二十年前旧案,一边是两个皇子和三法司精英官员们戮力合作,审了快三个月最后让犯人咬舌自尽。
皇帝虽然不算是英明勤政那一挂的,但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君王,起码能分得出用心和敷衍。他看着这两份卷宗,实在是恨其不争,又怒其无能,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沉着脸对梁绛道:“传持明进宫来。”顿了一下又道,“让老三也来一趟。”
闻禅进宫时闻琢已先到一步,见了她有些腼腆地颔首:“阿姐好。”
“三郎好。”闻禅含笑点头,“许久不见,出落得越发英俊高挑了。”
皇帝看着一双聪明灵秀的儿女,心头郁气稍平,吩咐道:“都坐下说话,一家人不必拘束。”
梁绛奉命将两案卷宗交给二人传阅。闻琢明年才出阁开府,如今还在宫中读书,只偶尔被皇帝叫来学些政事,因此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闻禅显然是驾轻就熟,扫了几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单拎出刺杀案卷宗来,对皇帝道:“这案子没头没尾的,本来就不好查,三法司也已尽力了,儿臣心里早有准备,父皇实在不必太过烦忧。”
闻琢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压着隐约的不赞同,闻禅却借着交换案卷之时扯了下他的衣摆,示意他不要多话。
“你也不必替他们打圆场,”皇帝冷冷地道,“怎么人家李焕就能横跨二州、把二十年前的旧案查个水落石出?堂堂三法司连个犯人都看不住,说他们是酒囊饭袋亦不为过,这种人占着堂官的位置,还指望什么平断冤狱、公正清白!”
闻禅心说李焕能查出真相,是因为真相就摆在那里,只等着他去捡起来。上辈子她派人调查相归海时,曾挖到过这桩旧案,只是当时没有机会利用,这次正好借机把案子翻出来。那支往来汤山郡的商队是她的人手,冯大兴只是身在局中的一枚棋子,而李焕的行动也是顺着她们提前铺好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了真相面前。
“父皇息怒,有失便有得,李御史明察善断,不正是父皇想要的人才么?”闻禅微微一笑,“事已至此,横竖刺杀案也查不下去了,何不将它利用起来呢?”
皇帝抬眉:“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闻禅却先瞥了闻琢一眼,不紧不慢地笑问:“三郎能猜到吗?”
两人对视一刹,闻琢试探地道:“边境各郡流民逃犯云集,几成法外之地,甚至连逃犯都能进入军中成为将官,可见积弊已深,应当派官员到各郡清查人口,重编户籍,让流民在当地安定下来。”
皇帝沉吟不语,闻禅接着他的话道:“边境人口复杂,既有军士、平民,也有逃荒的难民、归化的外族、刺配流放的罪犯,朝廷的政令在这种混乱之地无异于空文。如今守边的将领尚且畏服天威,监察御史还敢秉公直言,可区区一群自发组织的刺客都能杀到天子脚下,一旦有心怀不轨者暗中谋逆,谁又能发现得了?”
“如今边郡不但交不上赋税,军饷还要靠朝廷支应,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收拢流民,肃清边郡风气,进一步重整边防屯田,就能为大齐往后百年的安定打下基础。”
皇帝问:“谁能担当此任?”
闻禅道:“选任之事,非儿臣所知,还请父皇与朝中诸公商议推选后再作决定。”
闻琢却慨然起身,向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跪在皇帝面前,朗声道:“儿臣请命,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派儿臣前去!”
皇帝:“……”
他看看少年英挺的闻琢,欣慰于他小小年纪就有为国效力的抱负,不愧是他的亲儿子,又思及他毕竟刚刚长成,缺少历练,不忍让他去那风霜苦寒之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应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闻禅。
闻禅:“不瞒父皇,其实我也想去。”
这下皇帝什么也顾不得感慨了,立刻跳脚大怒:“胡闹!你是一国公主,怎么能以身犯险?趁早给朕打消了这个念头,三郎倒也罢了,你绝对不行!”
要想开窗就先把房子拆了,这个办法果然好用。闻禅朝偷偷递来感激目光的闻琢一笑,拖长了嗓音答道:“是——儿臣知道了——”
皇帝:“……你最好是知道了!”
闻禅收起了有点散漫的笑意,认真地道:“在父皇眼中,只有皇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北境还是江南,四海之内,本来就是闻氏的天下,有何处不可去呢?”
皇帝一时怔然。
闻禅道:“等有朝一日,三郎把边郡离乱之地变成百姓安居的城池,到时候,儿臣愿意代父皇出京,去亲眼看一看大齐的万里江山。”
皇帝被他们姐弟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连吹带捧,已经忘了自己最初是因为什么而生气。等把两人打发走了,他借着胸中那一股不知道因何而生的豪情,慨然吩咐道:“传三省长官觐见,叫裴如凇旁听拟旨。”
还没到宫门前,就碰见裴如凇陪着源叔夜从中书省那边过来,二人驻足行礼,闻禅命内侍停辇,亦颔首回礼:“二位公务繁忙,不必多礼,请。”
裴如凇与她飞快地对了一眼,只见她微微点头,便知无事,紧随源叔夜走了。
到晚间掌灯时分,裴如凇才终于被放回家,二人屏退仆婢,在灯下对坐,一个吃饭一个陪着。这时候也没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裴如凇径直道:“今日陛下显然是下定决心,要对北境边郡动刀。源叔夜看见了殿下,大概猜到此事有殿下在其中出力,且陛下有意令几位皇子各领一地的差事,所以他的态度还算积极,我父亲那边也是赞成的,苏侍中只说要回去仔细想想,陛下命他们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闻禅问道:“依你看,此事有几分把握能做成?”
裴如凇道:“我倒是觉得,这事没有做成做不成,只要开始做,哪怕只有一分,对边疆大吏们都是一种震慑。否则流民的问题再拖延下去,迟早要酿成动乱。”
闻禅点头:“流民的根源虽不在此处,但如果能暂缓危机,再争取点时间,让朝廷能腾出手来解决钱粮的问题,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只是有一点,”裴如凇提醒道,“皇子结交边将为历代君王所忌,这次是陛下主动提出、又是与边将作对,陛下现在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难保日后不会有人借题生事,到时候只怕重蹈当年覆辙……”
“我也想过这事。”闻禅沉吟,“尤其是今天闻琢主动请命,父皇没立即答应他,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多想。”
“可是转念一想,当年他对陆朔也是这样,旁人觉得他是防备功臣,可他其实是真心觉得边境不安全,才不想让他早早上战场。”
“比起大多数皇帝,咱们陛下已经算是相当心慈手软了。古往今来的王子皇孙,只要生在天家,被君王猜忌是免不了的,如果总是忧谗畏讥、步步退让,最终不就是个锦绣堆里的庸人吗?这种人当了皇帝,对江山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不管是谁,想登上大位,要么有避免猜忌的圆滑,要么有打破猜忌的本事,二者起码得占一样。”她望着灯火,沉沉地道,“我父皇已经是靠运气躺上皇位的了,再躺上来第二个,闻家的气数估计剩不下几年了。”
第29章
青云
这一刻裴如凇忽然很想问她把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 是和皇子们同等地竞逐天下,还是做皇位前最后一道防线——唯有打败她,才能问鼎那至尊之位。
“我也不知道。”
裴如凇:“我刚才问出来了?”
闻禅一本正经地答:“因为我会读心。”
裴如凇:“……”
深夜寂静, 人在灯下似乎要比平常更柔软放松, 裴如凇轻声问:“殿下如今……依旧相信那道谶语吗?”
前世皇帝对公主宠信归宠信, 但似乎没有动过把天下交给她的念头, 那时的公主虽不像如今这样圆融通透,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也令皇帝对她放下了猜忌之心。裴如凇猜测她也许对皇帝做出过某种承诺, 而她的筹码,很有可能就是笃定自己活不过三十岁那道坎。
她三十岁时当今皇帝仍然在位, 除了与手足相争还要与亲爹反目,就算夺得了皇位可能也享受不了几天, 一旦崩逝,只会令朝局陷入新一轮动荡。
而闻禅想要的是长久、稳定、仁善英明,能开创一代治世、为天下人带来安宁与希望的君王——哪怕那个人的最后一步是踩着她的尸骨上位。
她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执念?
裴如凇并非对公主抱有偏见, 而是他自己在重生一次后再回头审视前世的一切, 才发觉当年闻禅的眼界和抱负远胜他人, 甚至超过了她最终选定的新帝闻琢。
人们常把“居安思危”挂在嘴边劝人劝己, 但长久生活在太平时代的人是很难长期保持强烈的警惕心的,对于闻禅这样生于深宫,长在富贵丛中的公主而言, 更是殊为难得。而且古往今来, 大概没有第二个公主会借三年孝期私自离京, 只带着几个侍女内侍就敢去游历天下。
“也许吧。”闻禅提起生死, 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毕竟都已经应验过一次了。”
裴如凇固执地道:“可是殿下也重生了, 或许劫难已经过去,那道谶语此生不会再应验了。”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啊。”闻禅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预言不灵当然最好,要是灵验的话——”
裴如凇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就再重来一次,不管多少次……”
闻禅很心宽地笑了起来,随手在他掌心里一勾,调侃道:“一辈子翻来覆去只活三十年啊,不嫌累得慌吗?”
她溜溜达达地回去梳洗就寝,裴如凇迟了一步,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趁着令他分心的那个人不在,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前因后果。
那句谶语说的是她如果遁入空门,可以躲过一劫,如果坚持入世,便难逃三十岁那一劫。
闻禅刚才那句话默认了不管重来多少回,她都只会选入世而不会选出家——裴如凇还没有自信到理所当然地认为闻禅不出家是因为爱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了,那么她不肯如此选择的理由,除了眷恋红尘繁华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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